礼堂里死一样的寂静,他们还没有从“死亡”里缓过神来。

几分钟以后,猎人们才陆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身上“致命的伤口”处,发现那里的皮肤依然光滑,这才恍然明白,这是一场颠倒的大梦,终于有人大声喊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监控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阿尔多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除了他第一天从地宫出来的那次,聚集在古德先生办公室撞见过他的资深老猎人之外,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是谁。然而他们都是看着花园里的雕像长大的。

这个男人是谁?

为什么长了一张和雕像一模一样的脸?

阿尔多垂下眼睛,站在礼堂的演讲台上,目光扫了在场所有人一圈,奇异地就让人们重新安静了下来。

“我的名字,”然后他说,“里奥?莱斯利?阿尔多。”

好像惊雷落下,顿时一片哗然。

阿尔多静静地站在尺寸大的礼堂小演讲台上,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的头顶和身上,他伸开手掌,礼堂的正一下子被撞开,大主教权杖笔直地从众人头顶飞过,准确地掉进了他手里,发出刺眼的白光。

他于是说了第二句话:“结界核在老化,破损程度超过你们能想象的,修补进度不理想——尽管它还能起到保护作用,但是以后,诸位将会面临越来越多的高级乃至恶魔级迪腐,还有无止无休地,或许比刚才的模拟战还要危险的场面,如果有人觉得承受不了,现在可以退出,梅格尔特先生会帮你们写合适的转业推荐信。”

阿尔多说完这句话以后,特意等了一分钟,但现场没有一个人动。

一个猎人,从很小的时候接受训练,学习各种成为猎人所需要的技能,这已经成为了他们一生的事业,而即使和千年前相比,他们的训练强度变小了,外勤经验有限,但圣殿之所以还存在,就是因为并没有抛弃几千年的传统——这些看起来不那么有能耐的年轻人骨子里,还带着早已经被时代丢弃的骑士精神。

否则几十年如一日的艰苦训练、不能对亲人和朋友说出口的职业,早就让他们离开萨拉州了。

“我很欣慰。”阿尔多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要知道我们毕竟已经是过去式了,圣殿的传承是在现在,而不是在过去。”

他的笑容稍稍停驻,随后重回严肃,目光转向讲台旁边的监控室。

监控室门口,路易和古德先生正在低声交流着什么,卡洛斯仍然带着他那帽檐巨大、几乎能遮住他大半张脸的帽子,站在角落里,像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旁观者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悄然来去,总是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

卡洛斯似乎潇洒如风,没有什么东西能绊住他的脚步,可是在他心里,始终是想要藏起来的。

好像他对自己仍然用着“卡洛斯?弗拉瑞特”这个名字而感到羞耻,也许他觉得,弗拉瑞特家天赋出众的小儿子,就应该死在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之后离开圣殿的,只是一个藏头露尾的残骸。

他几次经过弗拉瑞特庄园,却没有主动接触过那个家里的任何人,即使他想念他们想念得发疯。

他为圣殿而归来,却带着假名,以一个隐形人的身份藏在那巨大的兜帽下面,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像是因为执念仍然留在人间,却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鬼魂。

一个活着的鬼魂。

阿尔多甚至可以想象,当卡洛斯第一次在历史书上看见自己的名字时,那脸上浮现的一定是像被人抽打了一鞭子的表情。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在这个时空相见的时候,卡洛斯毫不犹豫地拔剑相向。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十几年来,却用这样一种深深地厌恶着自己的心态活着、战斗、四处流浪。

以及……拒不肯承认自己的名字。

如果可以,阿尔多也不想卡洛斯被别人看到,最好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所有秘密,只有自己叫得出他真实的名字,只有自己看得到他,只有自己是引起他喜怒哀乐的唯一源泉。

可是……

在阿尔多的目光移过来的时候,卡洛斯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这使得他飞快地推开伽尔,压低帽檐,打算以最快的速度从旁边的小门溜出去,这时候,阿尔多的声音却已经通过话筒传遍了整个礼堂。

他说:“弗拉瑞特先生,你能上来一下么?”

卡洛斯脚步顿住,背对着他,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猎人们安静了一霎,突然之间有人尖叫起来:“弗拉瑞特?天哪!是哪个弗拉瑞特?”

里奥?阿尔多大主教都复活了,那么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那些或真实、或捏造的历史,已经让卡洛斯?弗拉瑞特变成了一个传奇,甚至传说有一个导演正在追溯他的生平,还拍摄了一部名叫《最后的守卫》的片子,准备夏天上映。

卡洛斯的手心突然浸出冷汗,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把新换了剑鞘的重剑砸在阿尔多脸上,心脏像是要裂开一样飞快地跳了起来,千年前哪怕他代任执剑祭祀的时候,都不肯把名字绣在袖口上,此时却突然被当众点名。

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都不退缩的卡洛斯前所未有地恐惧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四肢上,脸色死人一样的苍白。

阿尔多平静的声音再一次从讲台上传来:“卡洛斯?弗拉瑞特先生,时间禁术把你带回到我们身边,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和我们见一面么?”

人群的喧闹快把礼堂的屋顶掀起来了。

卡洛斯回过头来,帽檐下面的眼睛遥遥地对上阿尔多的目光。

这时,伽尔一把抓住卡洛斯的手腕,硬是拖着他走向讲台。

礼堂正上方打下来一道移动的光束,刚好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被折腾得简直只剩下一口气的猎人们用最后的力气也要沸腾一下,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二十分钟,不停地被扑上来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要求一个握手和拥抱的猎人们打断。

最夸张的是安迪,他脸都红了,大声嚷嚷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天一夜的时间不到就干掉了两只影子魔!两头影子魔!这不可能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然后他把皱巴巴的衬衫边从西裤里抽出来,掀起衣服露出自己的后背:“给我签个名吧,写在我身上,我保证一辈子也不洗澡了!”

“别!”伽尔一把推开安迪,“别给他签,相信我他真干得出来,我们还不想被他臭死!”

周遭有人大笑,卡洛斯艰难地弯了弯嘴角,即使有伽尔护驾,他也被不时扑上来动手动脚地“瞻仰”的猎人们弄得不知所措,像个木偶娃娃似的被伽尔拖着。

阿尔多放下话筒,默默地看向被包围的男人的方向:抬起头来,宝贝,即使这很艰难——忘了约翰?史密斯这个可笑的假名吧。

我除了欠了你一声‘对不起’以外,还欠你一个拥抱,告诉你欢迎回来。

欢迎你回到这个想念你、愧对你,并且永生永世以你为荣的圣殿。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一章的时候顿时觉得以它做结局都可以了……不过还有小怪兽米有打完= =

第六十七章 水晶盒子

卡洛斯的脚步突然顿住,他低垂着眼睛,浓密修长的睫毛微微卷起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帽子下面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这家伙是当年世世代代嫁进弗拉瑞特庄园里优雅美丽的贵妇人们的基因积累下来的成果,在礼堂的灯光下依然看不出五官上任何的瑕疵。

让人看起来不禁会想,上帝在让他出生的时候,一定给了他很多很多的宠爱。

而这种先天的宠爱和后天的坎坷,让他有了种极特别的气质,像是随时准备带上他简单的行装,到下一个地方去似的。叫认识他的人想起他来,都只记得一个转身挥手的背影,独自一人,却并不寂寞。

他一定要有很多的快乐,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的整个身体和灵魂。

因为全世界没有一个让他安然停驻的地方。

卡洛斯的脚步突然停在了原地,他挣开了伽尔的手,避开了阿尔多的目光。

然后清澈的目光在围着他的人们激动的脸上扫了一圈,下意识地往下拉了拉帽檐,略微低了下头,只有嘴角抬起,好像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似的。

“谢谢。”他尽量让自己像在平安夜庆典上扮演“自己”时一样从容不迫地说,“我听古德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让我负责大家的咒文的课和格斗课程——我知道很多人对咒文和绕口令一样感到头疼,当然,这没什么……”

他声音不大,吐字却很清晰,听清了的人们笑了起来。

卡洛斯似乎也笑了,但是这一回他把自己的眼神藏了起来,没人看得出他是真笑还是假笑。

“就好像我也弄不清那些机械一样——说实话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关电视的方法和关电脑的为什么不一样。”卡洛斯这么说着,还像模像样地耸了耸肩。

伽尔脸上的表情从担心转为放松,阿尔多的心却沉了下来。

“呃……总之,”卡洛斯挥挥手,简短地对自己的发言画了个烂尾的句号,“你们会在训练开始以后见到我的。”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就走,好像想要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一样,一直追着他脚步的灯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孤孤单单地打下一道空荡荡的光圈。

卡洛斯有技巧地绕开那些打算扑过来的人们,就这样融入了人群中,像一条格格不入的鱼,独自逆流游到冰冷的上游。

当他路过群落时,就呼朋引伴,热闹一番之后再独自离去,孤独地回味一回,开始前往下一个可以凑一滩篝火说笑打闹的地方。

小孩子如果因为吃坏了什么东西闹了肠胃炎,即使那种食物再怎么矜贵美味、受到全世界各地人民的普遍欢迎,他也不会再去碰了。

小动物如果在某个地方被夹断了腿,即使那里再山清水秀食物堆积,它也不会再去走一趟。

当然,有的时候问题比较简单,比如人们会想明白,吃草莓闹肚子也许并不是因为食物本身,而仅仅是没洗干净,他们就会再勇敢地尝试一次,客服这个心理障碍。

可是有些事比这种要复杂很多很多倍,让人很长时间陷在里面,怎么也想不明白前因后果,于是他就慢慢地就变成了这样的人——

比如那些恐惧幽闭空间的人,不吃某种东西的人,或者……热情的孤僻者。

他们就是这么形容他的“就像荒凉的沼泽上的一团火”“温柔又冷酷”的人。

而后,很多年过去了,即使当他有一天后知后觉地走出来了,却也是木已成舟——经历把他造就成了那样一个人,有些过程是不可逆的,哪怕他想改,也改不回来了。

卡洛斯独自在地宫里徘徊了半个小时,阿尔多才追了了出来。

他发现,卡洛斯拄着重剑抬头看着地宫里的结界核,微微抬着头,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结界核的光芒拖出他修长的影子,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成了一座石像。

阿尔多在距离他两三步的地方停下来,一时想不出怎么开口,只好沉默地站在那里好一阵。

卡洛斯终于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诧异的眼神。

“我以为你会想再揍我一拳什么的。”阿尔多说。

卡洛斯耸了耸肩,转过身去继续研究光芒闪烁的结界核:“我知道自己脾气是挺臭……不过看起来真的有那么不讲理么?”

阿尔多的目光黯了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