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和独角兽,两只都是那么小,柔软得就像是面捏出来的,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他们后来都能成长成现在这模样。

撒格罗伊发现自己的视线,甚至所处环境,都随着阿斯普洛斯的奔跑飞速变换起来,几乎令他晕眩。

这是魔法。

他并没有身处在任何的异次元空间,而是在他自己的回忆里。

那个亡灵,库鲁赛亚·西度,正用魔法窥探他的过去。

头脑胀得锐痛,像有什么深深地刺了进去,正用力地翻搅。

他抬起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脑袋。

他知道他应该抵抗这法术的入侵。

然而那些深埋心底的过往太令人怀念,无法遏制地,源源不断从心深处涌上眼前。

他看见自己瞪着仍然天真的眼睛,看着远处玫瑰色的晚霞变幻出各种形状,在高高的山崖边又蹦又跳,激动到只会反反复复地嚷嚷:“漂亮!好漂亮!”

“所以你要赶快把翅膀练好,等你真正会飞了以后,就能在更高的高空看到更美的景色。”阿斯普洛斯懒散地用角勾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悬崖断口拽到身边。

“等我,会飞了,要带阿斯一起,飞!”那时候的自己,不要说飞,连说话也还很不利索,却还是抱着独角兽的脖子宣布了这样的豪言。

“…傻帽。”

“真的!”

“是是是,你自己先学会再说吧。我怕你摔下来摔死我。”

那时候,阿斯普洛斯虽然这样的骂他了,笑容里却是十足的温暖温柔。

他又看见他第一次被锡菲罗带回荣耀城去见父亲和母亲时,从荣耀城回到银翼山谷,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直陪伴自己的独角兽,急得坐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

终于回来了的独角兽却冷冰冰地板着脸嘲讽他:“咦,原来突然跑掉的那个不是你反而是我啊?”

“我才没有突然跑掉!只是姐姐来接我…”

“嗯哼,是啊,反正以后你就有姐姐了,不需要我了,我爱去哪里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不是这样的!我本来想叫醒你和你说一声再走的,可是姐姐说很急,不能等…”当时他一定急得思维一片混乱,辩解地笨拙至极。

“好啦,我随口说说而已,逗你的…你那张哭脸是怎么回事啊,我可没有欺负小孩喂!”阿斯普洛斯大概是欺负够了,这才把他拎过来擦了两下他已经花掉的脸,和声问他:“呐,见到爸爸妈妈了吗?”

“嗯。”

“开心吗?”

“…”

“…不开心吗?为什么?”

“…我觉得他们好陌生哦…阿斯,我以后不想再去见他们了…”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明白,只会委屈地蜷在阿斯普洛斯膝盖上诉苦。

于是阿斯又责备了他,“说什么任性的话呢,明明天天都在说想见爸爸妈妈的不是吗?”

“我要和阿斯在一起…有阿斯陪我就好…”

“你这傻小孩,真的是刚破壳的时候脑子进了水吗…好啦好啦,不用抓这么紧,我不会扔下你说不见就不见的啦…”

现在想来,他们这种小孩一出生就直接丢到山里任其自生自灭的族群到底得有多变态呢。

如果不是阿斯普洛斯在喝水的时候意外在溪边捡到了还没“破壳”完全的他,他或许根本没有办法活下来吧,如果没有阿斯普洛斯,山中那漫长的几十年该有多么孤单呢。

龙的孩子必须尽早学会如何独自生存。

以龙神血脉自居的驭龙者们更将这一条守则奉为真理。

他在七十多岁的时候才正式回到荣耀城。完全没有真实认同感的父母已经在内乱中死去,总共也才和他见过不到十次面而已。而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他被姐姐和长老们找回荣耀城,也依然经历了十数道难度各异的考验,以证明他是有资格真正成为族中一员的存在。

龙的血脉从来如此高傲,崇尚强者,数万年来不曾改变。

荣耀城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万事需要从头学起,所幸还有阿斯普洛斯陪着他。

但不知从何时起,连与阿斯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起来,就算特意去找也常常找不见。

有一回好容易逮到阿斯在大法师图书馆的回廊上和一位独角兽的女性说话。当时,他大为惊诧阿斯这个又自负又洁癖懒得与闲人打交道的家伙竟然也会与他不认识的女性有交往,于是在女孩儿离开后乐颠颠地跳出去调侃好友:“哟,我看到了哦,刚才那个姑娘,很漂亮嘛,什么时候认识的竟然连我都不知道?”

“说什么傻话。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阿斯普洛斯看也不看他一眼,简简单单撇得干净,拿起从图书馆借出的书籍就走。

“哼哼,你在害羞什么啊。”他很不甘心地追上去,“这是好事嘛,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前几天长老们还在跟我犯愁:‘咳,阿斯普洛斯殿下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成天躲在银翼谷看书,这可不行呀!’这回可好了,他们不用再操心到跑来折磨我的耳朵了。那姑娘跟你很配哦。”

“你到底在吵吵什么?”或许是他一连串说个不停聒噪得人心神不宁,阿斯普洛斯终于站下来,黑着脸看他。

“当然是说…你的‘女朋友’?”他笑眯眯地偏要在好友面前晃来晃去。

但阿斯完全不响应他的取乐,十分冷淡又严肃地应说:“都跟你说她只是路人了。再说这种话以后就不要来找我。”这样的态度并不似说笑。

“…阿斯,你有什么顾虑吗?”他这才觉得有些奇怪,又跟上去,拉住好友追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排斥和姑娘交往到这种地步啊?”

“没兴趣,不可以吗?”

当时他不认为阿斯是认真的,“…我说,身为男性就该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来啊。何况,原本你们独角兽就已经很‘珍席了。你这种态度可不太好哦。”

“呿,你有什么立场说我。”阿斯不耐烦地躲开他的手。

他却得意起来,再次伸长胳膊勾住好友的肩膀,“我和你不一样,我还没有成年!而且我可从来没像你这样躲着姑娘们不见吧。”

“是是是,您殿下就算还没成年也已经够招蜂引蝶了,再等上几年成年了正式可以大展雄风承担你身为男性该承担的责任,你就威武欢喜地去吧,这种事不用也拉上我一起。”

“…阿斯,难道你其实喜欢的是男性?咳,那个…不管你怎么样,身为挚友我都会支持你的——”这其实只是个纯粹的肆无忌惮的玩笑。

“你支持个毛线!”而阿斯普洛斯毫不犹豫地用手中的砖头本拍了他的脸,“独角兽这种种族本来早就该消亡了,就跟这世界终有一天也会毁灭一样,有什么非得强行延续下去的必要。”说出这句话时,阿斯脸上的神情阴郁极了。

“阿斯…?”他这才真正察觉了异样,缠住好友执意要求一个解释。

阿斯普洛斯良久地不理睬他,兀自回到银翼山谷,靠在树下看自己的书,把他当做看不见的空气,直到终于被他缠得没办法,才无可奈何地低声叹息。

“「塞拉摩尔」,那把刀,终有一天也会轮到我为它割开血管吧。”

“你不明白吗?我活不久的,没有再多招惹一个人来为我挂心流泪的必要。”

他抬起头,在树荫下看着他的眼睛。斑驳阳光落在那冰一样的蓝色眼睛里,融化般璀璨。

这是当时的撒格罗伊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当是时,他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激动地大声嚷嚷:“这种事…这种事我不会允许它发生的!”

“你不允许?你凭什么不允许?”阿斯冷冷地反问,而后,再次喟然长叹,“撒卡,你也该从我这里毕业了。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你就从现在开始学会习惯吧…”

他憋了良久,终于还是暴跳起来。“怎么可能习惯!我们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啊!阿斯!”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非常明白,有些约定不会被遵守,有些永远从不曾存在。可他就是无法接受。

然而阿斯普洛斯却终于微笑起来。“虽然我是说没必要再去招惹别人,但你这个几十年前一失足招惹上的也只好例外了。”他抱住他的脑袋,就像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那样,竟管而今他已经比他高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连挥动翅膀也办不到的小不点。他用那种熟悉的命令式的语气对他说:“我死的时候你要哭哦,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就擦干眼泪再也不要哭了。”

记忆的洪流几乎将撒格罗伊推下了绝地深渊。

他怎么可能任由阿斯普洛斯死去呢。把他从山野外的冰冷溪水里捞起来,从他一睁开眼就陪在他身边的阿斯普洛斯。他的阿斯普洛斯,唯一的、亲如兄弟的挚友。

那之后他战胜所有的挑战者,夺得「塞拉摩尔」,接过父亲的旗帜,成为荣耀城真正的主人,阿卡狄亚的王者,延续着王者徽章上亚索兰家的家姓。他将这把威胁着挚友生命的魔刀牢牢控制在手里,努力寻找破除魔咒的法门。

然而命运的脚程总比他快上一步。

他没有找到扼制「塞拉摩尔」的方法,只看见一次又一次魔咒引发的混乱,还有祭典上,阿斯普洛斯的鲜血。

阿斯普洛斯的眼神至始至终保持着平静,那双天空般清澈的蓝色眼眸是透明的,就好像这样的流血也不过是一件无须挂怀的平常事,是生来就该坦然接受的。

“当最后一位独角兽死去,这一切就会终结。之后将发生什么,所幸,你我都不用知道。这就足够了。我一直都是个很自私很小心眼的家伙,从不考虑什么世界的安危民族的未来。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平安。所以,你不要再去做多余的事。”祭典散席以后,阿斯普洛斯握着受伤的手腕,对他如是说。依旧是那副老样子,骄傲地,命令式的口吻。

“不,我不知道如果你离开了我会怎么样,会做什么。我没有朋友,阿斯,除了你。不管现在,或是今后,有多少人环绕在我身边,他们都和你不一样。没人能替代你。”

“不需要谁来替代我。你要学会放下我,撒卡,你必须学会。没有谁能够永远陪在你身边,你的路最终需要你一个人去走。”

那时候,阿斯深深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熟悉的美丽的湛蓝眼眸何其安详,直叫他想要落泪。

他却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脆弱。不敢想象未来。无法想象。那种只有自己一个必须独自前行的前途,太孤独了。孤独到即便只是想象,也觉得难过。

他彻底困在那双只属于独角兽的纯净双眼中,无法逃离,更无法舍弃。

第五章 为了我自己 [4]

当撒格罗伊深陷在回忆之中难以自拔时,普罗多瓦城中的战斗也不曾停止。

通往地下的入口在城中心的钟塔内。

扫清亡灵的路障,三位精灵终于来到钟塔下。但这却是最危险的位置。他们被四面涌来的亡魂包围了。

“卡莉娅,趁特莱斯把这些东西拉开,你快去开塔门。”米格尔一面不断向密密麻麻的敌人施以攻击,一面做出指示。

卡莉娅敏捷地照办了。

但她无法打开塔门。

当她接触到塔下沉重的石门时,立刻便有亡魂向她发起攻击,逼迫得她不得不放手还击。

这真是最糟糕的局面,如果继续消耗下去,只会被生生围死在塔下。

必须找出对策。

“卡莉娅,到台阶下面等着,别靠门太近!我数三下塔门会打开一次,然后就会彻底被封死,必须在关门之前速度冲进去!特莱斯,准备往这边靠拢了!”米格尔大声向战友们发出呼喊。

即便是短暂的配合战斗也已磨练出了卡莉娅与他们之间的默契,何况米格尔与特莱斯百来年的交情。在米格尔的法术之下三人成功的爆开石门闯进了钟塔里。

当特莱斯一个跟斗抢在最后一秒滚进门内倒在地上时,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终于得救了!让我喘口气先…”还好钟塔内没有亡灵的威胁。他躺在地上看着两位队友的脸,又看了看已被魔法之力封死仍然闪着余光的石门,问:“等会儿我们不用原路返回了吗?”

“到时候再说吧,实在不行直接开传送门走。”虽然米格尔如是说了,但显然他也并不是特别有把握。毕竟,没人知道在地下等待着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特莱斯却似乎没什么危机意识。“太好了。我伟大的米格尔,有你在真是万事不愁!”他十分开心地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惬意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尘。

“可是…撒卡他——”卡莉娅仍有迟疑。

如果他们成功救下父亲和族人,然后通过精灵法师开启的通道直接返回星夜之森,等于是把撒格罗伊独自扔在了这死亡之城中。

这样的事她怎么做得到!

但她听见米格尔的劝慰:“他能应付。你要相信他,卡莉娅。相信你的队友,打好自己的位置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是的,你说得对。我准备好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吧。”卡莉娅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因为高度紧张而疲惫的眼睛,重新校准视线。

“查看一下情况。有人受伤吗?”米格尔谨慎地询问。在幸运地获得队友们否定的答案后,他又毫不留情地踹了特莱斯一脚,把他赶去通往地下的楼梯口继续开路。

这是只能向前不能后退的战斗。无论是为了父亲和族人,为了朋友,为了撒卡,还是,为了自己。

卡莉娅十分清楚地明白着。

盘旋向下的阶梯仿佛深不见底。四周一片漆黑。特莱斯与米格尔燃起照明的魔法火光。火光照亮了不知所在的前路,也映亮了精灵的眼眸。

然而,当他们终于走到台阶的尽头,打开一扇以魔法锁闭的爬满锈的黑铁门,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却让精灵们大吃一惊。

他们看见百来尊精灵石像,摆放在这地下的大厅之中,姿态灵动,栩栩如生,简直就如同是由活生生的精灵变成的。

或许应该说,他们的确原本就是活生生的精灵。

只第一眼看到那些石像,卡莉娅便僵住了,呆愣愣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是她的族人们。是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家人和亲友。

“利蒂希亚!”

“达玛!”

她扑上去,大声呼唤大家的名字。

然而没有她所期待的回应。

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到这样的结局吗?

埋藏心中的苦闷冲破了最后的堤防,在此一瞬宣泄而出。卡莉娅终于像个受了委屈的普通女孩儿一样,颓然跌坐在地上,压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从眼眶中滚下来。

就在精灵的第一滴眼泪坠落在地面时,身后那扇黑铁门忽然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彻底关闭。

与此同时,在大门闭合的余震中,原本静止不动的“石像”们,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纷纷举起了武器,竟向卡莉娅他们三人逼近过来。

“撒格罗伊大人!”

“撒格罗伊大人!请醒醒!”

这呼唤忽然传入耳中时,阿斯普洛斯湛蓝的眼睛在模糊中变了模样。

那是另一双美丽的澄澈的蓝色眼眸。

是艾斯海文。

在少女的呼唤声中,撒格罗伊猛得惊醒过来,顿时渗出满身冷汗。

眼前的一切骤然消失了,只剩无尽的空茫黑暗。

他竟然任由自己在亡灵法术的摆布之下深陷到这种地步,简直不可原谅。

撒格罗伊飞快地整理了一瞬思绪,试探着支配自己的精神,发出询问:“艾西,你在哪里?情况还好吗?”

当他想到他的人类女孩儿,她的形象便愈发清晰地在眼前呈现出来。金铜色的卷发,蜜色的肌肤,还有干净无暇的蓝眼睛,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我没事。但是,我的力量太微弱,没有办法彻底摆脱那个亡灵的控制。因为他侵入你的精神世界太深了,削弱了对我的压制,我才有这个机会暂时脱身。但维持不了多久了,他很快就会发现的。”人类少女的声音听来疲倦而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她断断续续地对撒格罗伊说道:“要呼唤圣光。以龙神之名,唤醒圣光的救赎。只有圣光才能净化这个可怜的亡者。”

“圣光…”撒格罗伊低声自语。

那世界最初的光明,万物神圣的源泉,是龙还有这世间一切生命信仰的根本。

然而,在这漫长而罪恶的岁月流逝中,圣光早已经抛弃了他们这些虚伪的信徒。

不,或许该说,是这世界遗弃了圣光。

“圣光…真的还会重现吗?”撒格罗伊犹如自问。

“会的。撒格罗伊大人。如果是你的话,只有你,你一定能做的到…”

少女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她又消失了,淹没在无尽的黑暗深处。

眼前的一切重新清晰起来,再次找回那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时,撒格罗伊听见亡灵轻蔑的冷笑。

“还真是不能大意啊,不留神就又给我添乱子。”他嘴上说着貌似抱怨的话语,藏匿在阴影下的眼底却散射出兴奋的血光,“不过你意外的令我大开眼界呢。那个独角兽就是你跑来物质界的理由吗?破除了我的法术,把那个不识眼色的风元素小丫头重新召唤回来的家伙。”他颇有些挑衅地抬起下巴,睨看对手。

撒格罗伊没有应话。他只是迅速地暗暗查看了自己的状况,立刻发现亡灵法阵强大的魔法力依然在延续着,他就像被牢牢地钉住了一样,浑身的肌肉也僵硬得酸痛,几乎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