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非常冷淡,在场任何人都没有见过她这一面,一时都有些怔愣,毕可因显然有些生气,刚想回薛一颜的话,被椎香抢先。

“你说什么?”

椎香的神情太可怕,万觉下意识地拉了拉他的手腕,示意他别冲动。

薛一颜已经从地上站起来,她脸色惨白,头发散乱,眼神没有温度,道:“你明明都听见了。毕可因把我当情敌,我觉得受到侮辱,他根本不配。”

这一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小小杂物间里所有人的表情都在刹那间凝住。万觉生怕接下来会出事,赶紧起身朝薛一颜走来,他不敢说话,只是不断朝薛一颜递来眼神,恳请她离开。

薛一颜从痛苦的回忆里暂时抽回一点点理智,她没有反抗,打算离开。

“万觉你别拉她走,让她把话说清楚。”毕可因从饶青曜的腿上坐起来,他的状态并不好,神情却很坚定。

3

万觉回首和椎香交换了一下眼神,得到后者的许可后,他松开了搀着薛一颜的手。薛一颜回头,很快接收到椎香投来的警告眼神。她没有再看他,而是直视毕可因。

她站得很直,脑中幻灯片似的闪过很多场景,都很狰狞,是她年少的阴影和苦难。

“你想清楚什么?”

毕可因漂亮的、画着眼线的大眼睛深凹进去,面色有些枯槁,他笑了,眼角滑出几颗泪:“什么叫我不配?我不能喜欢他吗?”

“你当然可以。”

“那就是说,吸毒的我不配喜欢他?”

薛一颜摇头,小杂物间里分外安静,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很微弱。她找到自己的嗓音,道:“我说你不配,不是指喜欢一个人的资格。是身为一个人的资格,你不配。”

毕可因显然不懂这么迂回的话,他很直接地说:“别瞎扯鸡巴蛋,想说什么直说。”

薛一颜笑了,被这声粗鲁的叫骂带回了现实,她接着说:“你或者觉得自己二十出头染上毒瘾这件事很酷,我却觉得很恶心。”

万觉想插话,似乎是想帮毕可因解释,薛一颜及时开口打断他:“别说什么需要靠毒品来找创作灵感,我看过你写的词,毫无才华可言,当然,如果你觉得能押韵就是才华的话,我无话可说。”

毕可因歇斯底里:“你他妈的懂什么?!”

“我还想问你他妈的懂什么?!你除了无病呻吟还懂什么?觉得自己年纪很轻就站在全世界的镁光灯下所以很牛?觉得自己活在宇宙中心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有粉丝追捧就觉得自己才华盖世?老实说,我根本打心底看不起你,你根本不懂痛苦是什么,如果懂,你就不会把自己的朋友置于这种境地;如果懂,你就不会活得这么苟且。还有你所谓的喜欢,你不想看到我,又幼稚又可笑,也许你身边的朋友愿意陪你演这种小孩过家家一样的戏码,我却不愿意。和你这种人相处多一分一秒,我都觉得是浪费。”

薛一颜的这番话镇住了所有人,她并没有很激动,相反,她表述的方式很平静,可她此时像是披着什么光芒,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没有人质疑她话里的内容,大家都听得出里面的力量,那是有经历,并且战胜过大的人生磨难之后才积蓄出来的力量。

就在这诡异的静默下,魏禾突然破门而入,他忙乱地喊着:“椎香,穆老师在找你,你再不过去,他就派人找过来了。”

一直蹲在毕可因面前的椎香闻言起身,他简短地回了句话,用眼神交代万觉和饶青曜一些不必口述的内容之后,抬步朝薛一颜走来。

他的动作很快也很准,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出杂物间。

魏禾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来来回回地扫视室内几个人,正打算开口询问,忽见毕可因痛苦地伸手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薛一颜被椎香拉着走向小杂物间外的狭长通道。走出室内区域后,椎香松开她,他站定了打量着她。

薛一颜的思绪本已飞到很远,感受到椎香的目光后,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会道歉。”

“我记得你说过,如果你是我,你不会以我的方式讲义气。之前不太明白,刚刚倒是明白了。”

薛一颜不明所以,所以选择不接话。

“有句话你说对了,你不是我,所以你可以对他说那些话,而我做不到。”

“可你也没有制止我,不是吗?”薛一颜说,“你知道我说的话对他有用,能真正刺激到他,所以你让我说完了。今天以前,你或许觉得自己为毕可因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椎香很冷静地听她说完,神情不置可否。

“你们对他这么长时间的放纵,眼看着他一步一步陷入深渊——尤其是你,不曾有一点自责吗?有一种感受或许你现在没办法体会,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假设,有一天毕可因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时候,你得到的,将会是一辈子的内疚和除不去的阴影。你会后悔,在每一次可以拉住他的时候选择放弃。”薛一颜还是那副神情,并不激动,像是在平实地叙述一件小事,“我就说这么多,无论你之后打算怎么对付我,我都接受。”

椎香依旧静静地等她说完,他再开口时,语气竟破天荒地平和:“你说得没错,我没有制止你,确实是因为你的话对他有用。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也不想探听。毕可因是我相交多年的朋友,你未必懂我们的相处方式,我也没必要和你解释。至于对付你……”椎香嘴角一扯,说不上来是笑还是讽刺:“你想太多了。这些事只要你守口如瓶,你提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

4

成员们为最后一站忙着彩排的时候,方雯在为另一件大事着急。

极锋是一家没有底线但圈内后台很硬的狗仔公司,常年靠着手里挖来的料跟各家公司换钱。自从上一次北章演唱会结束后,方雯就不断听说他们要爆椎香的料。

和极锋对接的是公司一位资深宣传麦璐,CraB北章市演唱会结束后,麦璐就一直在尽力和极锋接洽,该花的钱没少花,却还是在最后一站前受到极锋方面的要挟。

方雯在电话里对麦璐说:“我看透了,他们这回根本不是想要钱。”

“应该是冲着公司来的。这事林总和邱总都知道了,敦促我们尽快处理。”

方雯在酒店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这几天她根本没睡,极锋要爆料的这根鱼刺一直卡在她的喉咙里,她吞咽不得,难受得几欲窒息。她没有去找林奇,一方面关键时期怕狗仔,另一方面,她也怕林奇直接给她处理办法,而她届时无论于公于私都不能拒绝。她揉着太阳穴想了想,问:“林总和邱总那边有什么意见?”

“邱总都交给林总处理,林总的建议是,先尽力压下去。CraB太知名,已经和公司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吸毒这种事,极锋没有实料不敢这么嚣张。”麦璐说到这里,略做了一番停顿,大约是斟酌了一下,她还是问,“你跟我老实交代,到底是不是椎香?”

“不是。”方雯很果断,“是毕可因。”

电话那头的麦璐长吸一口气,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方雯起先还在按压太阳穴的手此时绕起了窗帘的边沿——这令她稍稍找到一点说不上来的安全感,随后她说:“椎香对这件事很在意。你知道,他一直这样,只要不动他乐团的人,什么事都好商量,如果动他的人,别说背黑锅,他会拼命。”话说到这里,方雯的情绪有些激动,她想起三年前在会议室第一次见到椎香的场景,他像护犊的老鹰,事事将他的成员护在身后。这几年相处下来,方雯也更深刻地意识到,现在的椎香,在这世界上,唯一在意的,恐怕就只有CraB。

麦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吸毒这事儿搁艺人身上,实在不算什么大事,关键是,如果处理不好,不止毕可因完蛋,整个团队都会完。”

方雯没说话,光叹气。麦璐心知她这个经纪人当得太不容易,挂电话前安慰她:“你也别太操心,我这边几个人还在尽量对付他们,实在不行,就让毕可因出来开个发布会,该道歉就道歉,该认错就认错。说实话,虽然毕可因人气不差,但CraB这个团,还不都靠椎香吗?只要他没事,就够了。”

“好,这几天你要受累兜着。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方雯最后说。

两天后,也就是CraB世界巡回演唱会春森站的当天中午十二点,极锋官方微博发布了一则消息。

内容非常简单:某当红乐团成员在演唱会后台肆无忌惮欲仙欲死,吸毒史可能超过三年。

随微博内容附带的是一张化验单,尽管隐去了名字,也不难看出结论是什么。紧接着,这条微博迅速被大量转发,其中有质疑事件真假的粉丝,有凑热闹不嫌事多的营销号,有再次把明星吸毒议题提到新高度的公知,有只发震惊表情的企业大佬,还有无数趁乱抹黑CraB的水军……互联网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堪比光速。

极锋的人控制了风向,他们很快把这位“当红乐团成员”直接引向CraB乐队的主唱椎香,导致舆论瞬间爆炸。

喉中梗着的鱼刺终于刺穿心脏,方雯就差眼前一黑倒地不醒。

极锋那边所有的接口人都在这一天失联。

麦璐通过别的渠道了解到一些内幕,她在电话里告诉方雯:“说是在后台捡到一些东西,拿去化验过,这是铁打的证据。”

“可以报警吗?”方雯强自镇定。

电话那头的麦璐笑了:“你最好求极锋别报警。”

挂完麦璐的电话后,方雯立刻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酒店有保密性很好的电话会议室,公司所有资深的宣传、公关、法务都列席会议。此外,本在国外参加电影节的、“天胜艺光”的副总裁林奇,也参加了会议。

进会议室前,方雯给助理下了个任务:“无论如何,不能让乐团任何人知道这个消息。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助理深知兹事体大,飞速往成员们的房间赶,他们正在做造型。

只可惜助理这一程,并没能阻止任何事情。

5

林奇参与的紧急会议上,由方雯大概讲述了事情的过程。

接着是宣传和公关分别贡献了一些对这一事件的处理办法,其间,林奇一直在听众人讨论,没有插话。

直到有人提问:“这次巡唱会是否要改期?”

林奇才第一次开口:“不能改。”

没人质疑领导的话,于是大家开始就“演唱会一定要如期举行”的前提继续讨论处理办法。

椎香赶到会议室的时候,在门口被方雯的助理小洁拦住。她一脸通红地看着椎香——这位亿万人追捧的偶像脸上带着一点点妆和新的发型,小洁是椎香的死忠粉,了解他进公司前后的每一件大小事。可即使她拼命做到方雯的助理,也没有太多的机会见到椎香本人。除了皮皮和方雯,椎香几乎不和公司其他任何同事打交道。

小洁用自己的身体堵在门上,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还算流利地说:“雯姐说,现在的会比较重要……”

椎香化了一部分眼妆,显得他眼睛更大,他低头看向小洁的时候,小洁被他的眼神震得四魂丢了三魂,讷讷道:“……不太方便进去。”

“我时间不太多,你先让开。”

椎香的语气很客气,小洁却瞬间变得更紧张,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酒店的会议室隔音效果非常好,门那边没有一丝声音传出来。她颤颤巍巍地动了动腿,然后往旁边移,挪出一个位置。

椎香看了她一眼,伸手打开了门。

门一开,会议室里十几个人都朝门口看过来。椎香的目光立刻落在会议桌那头的方雯身上,她坐在主位,双手支着下巴,会议室里窗帘拉得很紧,灯光照耀下,方雯的神情紧张又憔悴。

“这个会你不便参加。”会议室尴尬的宁静由方雯率先打破,“我们在讨论……”

“演出延期。”椎香打断她。

方雯听完这四个字,神色遽变,她问:“你都知道了?”

椎香并没有直接承认,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他仍旧盯着方雯,用格外冷静的语气说:“大家现在的状态都不适合演出,延期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会议室有人弱弱地说:“这不太好吧?很多粉丝都是从外地——还有从国外赶来的,他们对这次演出很期待,如果延期,他们势必要闹事。主办方很难做,公司更难做。”

椎香看向那人,眼神又冷又刺:“我说过了,团员现在的状态都很差,以这种状态演出,你觉得粉丝会很高兴?”

那人不说话了。

会议室一时没人敢接话,在座的都是娱乐圈摸爬滚打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资深人士,可在椎香面前,除了方雯,没人敢直接和他起冲突。不是怕他,只是还得依靠他。在圈里混越久的人越明白,椎香才是整个“天胜艺光”的摇钱树。

就在这时,会议室里响起一个混杂着电波的声音:“演出不能延期,其他什么都好商量。”

椎香的视线落在会议室里的电话上。

林奇的声音不疾不徐:“极锋的消息是中午发出去的,下午两点半,港股会开盘。我希望,在两点半之前,你们最好能出一个解决方案,然后立刻找媒体发出去。公司最近是关键时期,股价不能波动太大。至于椎香……”

会议室众人没能把林奇的这番话听完,因为椎香走过去直接切断了电话线。他就站在电话旁边,凌厉地扫了一圈会议室里面面相觑的众人,问:“在座的有法务吗?”

有人应了声:“我是。”

“方便和我说一下现在和公司解约的后果吗?”

“椎香!”方雯从座位上直接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却饱含怒气。

椎香没有理她,他也没有继续追问法务,而是沉默。

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划过,椎香再度开口:“我知道这几天在座的各位都很辛苦,我刚刚已经试过和你们友好沟通,没用。艺人是人,不是买卖。”

在众人僵持的时刻,魏禾突然推门而入,他喘着粗气,对上椎香的目光,急道:“毕毕他……”

椎香没有等魏禾说完,已经疾步离开会议室。

方雯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招手安抚住会议室里的众人,道:“大家先继续就之前林总的安排商量方案,成员这边交给我。”

话毕,她也跟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进了电梯。

椎香和魏禾都站在里面,魏禾朝她点头打了个招呼,椎香则连余光都没有掠过她。

酒店会议室在二楼,成员们住的楼层在顶层,由主办方包下的一整层。电梯到达时,椎香率先一步走了出去,方雯跟在他身后。

在走廊的尽头,方雯看见毕可因的房间门口站着几个人:皮皮、万觉和饶青曜。即使魏禾没有明说,凭这情形,方雯也大概猜到毕可因现在是什么状况。这时,她忽然有些后悔当初听从了椎香的意见,只给乐团留了皮皮一个助理;如果坚持给每个成员都配助理,这时候就不会这么缺人,以致凡事都要靠她自己。

椎香在毕可因的房门前停住,身旁的万觉替他刷开了门卡,进门之前,他转身挡在方雯面前:“你别进来。”

方雯刚想开口说话,椎香只丢给她不容拒绝的警告眼神,自己推门进了房间。

6

薛一颜当然也看到了极锋发的那条微博,她当时正在做头发,负责她的造型的发型师和造型师看到微博都疯了,也没顾及她在,热情地交换着各自看到的热门转发。薛一颜被迫听了许多言论,这让她更深切地认识到,CraB这支团队,除了拥有大量追捧者,还潜藏着不少希望他们快点完蛋的人,就像光环背后的阴影。

然后,万觉来找她。他就站在门口,道:“小薛,方便跟我走一趟吗?”

薛一颜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许多内容,她没有犹豫,直接起身,朝他微笑道:“走吧。”

毕可因房门前围着的人很多,万觉领着薛一颜往人群处走。

方雯看到她有些意外,直问:“小薛,你怎么过来了?”

万觉开口替她解释:“是椎香的意思。”

方雯的神情越发奇怪,却没有制止她,眼看着万觉给她刷开了房门,又把她送了进去。这之后,方雯的视线从万觉脸上一一流转过每位成员,心中疑虑更甚。

皮皮站在最角落的地方,一脸煞白。方雯走向他,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跟上自己。

这里正发生的一切,方雯有太多还来不及知道的事情,她需要尽快跟上进度。

毕可因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拉得死紧。只有门口的淋浴间里亮着一盏小灯,照亮的地方只有门口那一区,薛一颜得以看见靠在墙边的椎香。

他当然也立刻看见了她。

薛一颜用眼神询问毕可因在哪儿。

椎香头一偏,朝她指了个方位,是窗口。薛一颜先借着微光看见地上一双赤脚,随后确认了毕可因的位置,他就站在窗边,把自己夹在遮光帘和窗帘中间。

薛一颜点点头,明白椎香要她来的意思。她扫了一眼淋浴间,用眼神示意椎香进里面去。

两人以最细小的声音完成了到淋浴间并且关上门的动作。怕淋浴间隔音效果不好,薛一颜音量压得非常小:“他现在是什么状况?”

椎香低头凑近她,也压低声音:“不好。”

薛一颜只觉得左脸颊一阵微热划过,定了定心神,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椎香看着她:“我希望他活着。”

薛一颜一直盯着他:“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椎香眼睛一闪,继而极专注地看着薛一颜:“你不会不管,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他,而是这件事。”

薛一颜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心脏也一阵短促地慌乱——为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泄露的心境,也为椎香的洞察力。随后她轻声道:“我会尽力。你待会儿能出去吗?”

“不能。”椎香的语气十分坚定,“如果有意外,你拦不住。”

薛一颜没有立刻回答,她偏头看见洗手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被漂成了银色,还没来得及做造型,耷拉在两侧,活像一个妖怪。

椎香靠在门边,头发也是只做了一半的造型,颜色由之前的黑色换成另外一种无法形容的渐变色,又冶艳又妖娆,也像一个妖怪。

这一刻,薛一颜忽然觉得他和自己是一类人,都执着地守护着自己在意的那部分,即使全世界都试图来破坏,他们依然坚持着,顽强又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