椎香的外形看起来其实是很秀气的大男孩,但他神色间的气场非常强大,夏青看过他们演唱会的现场视频,椎香一开嗓,就是那种足可震住几万人的舞台表现力。这也难怪,一位摇滚乐队的主唱,怎么可能在生活中平易近人?

3

上野站是东京一个非常重要的发车站,车站很大,往来人群众多。

正对着车站的天桥下,有一排小吃店,往小巷的拐角处,开着一家名叫“麻神”的拉面店,薛一颜在这里打工。

店面很小,只有两排桌椅,厨师从窗口送出拉面,薛一颜负责点单、送餐、收银和收餐,她每天工作八小时,朝九晚五,按日薪结算。

下午五点,拉面店下班后,她会在周边吃晚饭,随后去位于丸井百货不远处的莱德士酒吧。

小林正奇和他的同学们组了一支独立乐队,会在酒吧驻唱。不过,小林本人除了周五和周六晚上来酒吧演出之外,工作日极少来,倒是薛一颜,每天都去,偶尔献唱。

比如今晚。

一大杯啤酒下肚后,薛一颜忽然来了兴致,坐到了麦克风旁。莱德士是一家有名的英式酒吧,薛一颜不用附和客人口味,直接接过吉他手身上的吉他,自弹自唱起了Radiohead的歌。

她在这一带很受欢迎。虽然唱的次数不多,她却是个很会用歌声营造气氛的人,而且,相较于其他乐手,她的英文发音显得纯正许多。

她一连唱了三首,赢得了不少掌声。观众中有人喊“Encore”,薛一颜听见了,没理。因为她在吧台那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正凝望着她,仿佛看了很久。酒吧里橘色的灯光下,他整个人都裹着橘色的边。

薛一颜忽然将吉他递还给吉他手,胸腔中不知何故翻涌起来,她跑去洗手间,去时里面有人,她不得不强忍着难受,疾步走出酒吧。

东京的春夜并不温暖,有夜风,裹挟着凉意。薛一颜靠在墙角,被风吹醒了思潮,这时才恍惚意识到——她刚才是出现幻觉了吗?

大约是脑子清醒了,想吐的那股感觉也慢慢退去。她吸了吸鼻子,站直身体,打算重回酒吧。

转身看见他,就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酒吧门口的灯并不亮,正对着酒吧的便利店却是灯光大亮,映出他的表情,掩了她的。

“你……你怎么会在?”薛一颜问。

椎香神情很淡:“跟了你一段时间。”

“跟?跟踪?”

“算是吧。”

“从哪里?”

“拉面店。”

薛一颜震惊:“我没有看见……”

“我没进店里。”

薛一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不到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他,大脑好像在一瞬间停止运转。椎香的身形很坚定,坚定地走向她,居高临下地拥住她。

“……别动。”他沉声说,“一下就好。”

她没有动,也动不了,椎香力气很大,像是要把她压扁。

被温暖倾覆的感受很真实,薛一颜的理性终于有一丝回归,理性告诉她,她应该享受这片刻。

薛一颜租的公寓就在附近,两人见面后直接回了公寓。

屋子是典型的日式小公寓,胶囊式的长条房间,厨房和浴室相对,往里是起居室和卧室一体的一个开间。薛一颜按开房间的灯,道:“欢迎来我家。”

椎香摘下围巾,低头看她:“你喝了多少酒?”

“一杯而已。”薛一颜说,“我没有喝醉。”

她坐在门口脱鞋,椎香也学着她的样子坐下。原本很宽松的门,因为坐了两个人,一时变得拥挤起来。这种氛围意外地让她的心格外熨帖——是的,熨帖,说不上来的、紧凑的舒适。薛一颜于是停下脱鞋的动作,行动有些迟缓地扭头看向旁边的人。

“为什么?”薛一颜问。

“什么为什么?”椎香也停下动作,偏头回看她。

“为什么来找我?你明明有了新女朋友,不是吗?”

椎香神情清明:“我看见你和小林正奇的合照。”

“在哪里?”问完,薛一颜瞬间想起一件事,“你说Instagram?那只是普通的合照啊,说起这件事,小林真的很冤,平白无故被你的粉丝骂了很久。还好他不认识中文……”

“没必要解释这么多。”

薛一颜转开视线,续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小林正奇在平井遥的工作室工作,我上午见过他。”

“你认识平井遥?”

椎香摇头:“公司有人认识。”

薛一颜点点头,想起很多椎香这一年来的新闻。他的生活很丰富——至少在娱乐新闻里是。娱乐圈里的感情最不值钱,诱惑的出现按秒计时,和普通人相差太远。

“我没有想过你会来找我。”

“我也没有想过。”椎香语气迷惑。

“我以为你忘了我。”这句话说出口的感觉和在心里藏着不一样,很难受。薛一颜抱膝,将脑袋侧放在膝盖上,自下而上看着椎香。他的下巴上隐隐有一些青楂,是她难得在他脸上看到的不修边幅。

椎香嘴角弯起了一个嘲味十足的弧度,没有立即接她的话。

她就那么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以为他在酝酿答案。等了半天,却听到他说:“别那么看着我。”

薛一颜不想动,所以没有对他的话做任何反应,反而问他:“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椎香静止了大约两秒——这是薛一颜在心里数的。

两秒过后,他将她扑倒在木质地板上,就按她说的,看着她,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别那么看着我。”

他死死地压住她,某些时刻,薛一颜觉得自己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光了。

可她挣不开,生理和心理都不想挣。

4

椎香终于停下来时,薛一颜建议泡澡。

日本的浴缸非常好用,薛一颜被椎香抱进水里泡了一会儿过后,力气总算一点点恢复过来。她扒着浴缸边缘,怏怏道:“我不是安全期。”

椎香在她身后,手上没有半刻闲下来。对薛一颜的担忧,他的语气非常轻松:“有什么问题?”

“你真的疯了。”

“……是吧。”

薛一颜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事,问:“那,你和那位姓张的模特,你和她……”

“她不是我喜欢的型。”

薛一颜不信,扭头看他:“没有试过?”

椎香突然手上一重,捏得薛一颜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后,他淡淡道:“这种事不用试。”

“那……其他绯闻对象呢?我记得你们公司新签的那个美籍的新人,胸很大,感觉是你的菜……”薛一颜正说着,肩头突然一重,紧接着,耳朵里一热——是椎香往她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薛一颜浑身一颤,身后的人因而笑得颤了颤。

他的下巴靠在她肩头:“我的菜是你。”

隔天一大早,椎香接了个电话,随后有助理给他送来衣服。薛一颜昨晚累得不行,在迷蒙的睡意里听到这一切。陷入深度睡眠前,她脑子里一直在想的是,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薛一颜翻了个身,半睁着眼,见椎香正坐在她的书桌前翻她的书。

她慢慢从床上起身,揉着眼睛,刚想说话,却见桌边的椎香阴沉着脸转过头来:“你想加入日本国籍?”他将桌上的申请表翻向她。

薛一颜彻底醒了,脑子里捋了捋思路,道:“只是‘想过’而已。”

“这么喜欢日本吗?”

薛一颜没有回答,下了床打算去梳洗。还没走出两步,被椎香一把拉了回来。

他盯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薛一颜试图掰开他的手,没有成功。无奈之下,她只好重新坐回床上,书桌前面是窗户,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拉开一角窗帘,外面阳光灿烂,天气晴朗,她终于放松下来。

“我还没有想好任何事。”薛一颜就看着那一角窗景,轻声说,“刚来日本的时候我看景,每天都有新鲜感,北海道的雪景美极了。那儿的食物也很好吃,空气很新鲜。”

“慢慢地,就没那股劲儿了。我心里很空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要去哪儿。”

“然后我来了东京,报了个日语班学日语。我去便利店打工,学和人沟通。我把时间安排得很满,可是,我的生活没有方向。我原来以为,奶奶拖累了我,导致我过去活得很累,可是,奶奶一走,我反而不知道怎么活。大概奶奶在的那么多年,把一辈子的辛苦全活完了。”说到这里,薛一颜叹了口气,沮丧道,“椎香,我还没找到答案。”

椎香松开她。

察觉到这个变化,薛一颜将视线移向他,她以为在他眼里会看到的东西都没有,不是心疼、不是同情,甚至不是关心,他是了然,带着点儿轻松的了然。

这个了然的眼神直抵薛一颜心灵最深处,她骤然发现,在爱情这件事上,椎香之于她,从来不是更高阶的那一个。她和他平等到,哪怕一个眼神,他们都能彼此心意相通。

果然,伴随着渐渐清亮起来的眼神,椎香说:“很奇怪,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你,会让我觉得不那么……”椎香停下来,眼神中有些细碎的光,像洒满阳光的湖面,微风拂过,粼粼的那种光。

“我也在找答案。”

他起身抱住她。

薛一颜的脸因而贴向他的腰,这个肢体接触令她有些蒙,事实上,她还在想椎香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她知道,他想说的是,她的存在和她经历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不孤单。

这个观点提醒了她,椎香现在的状态确实和她一样。他们过去各自珍视的、为之努力的人和事,都离开了他们。

也提醒了他们,是时候为自己活了。

5

椎香东京一行之后,薛一颜和他即开始了一段严格意义上的,异地恋。

不过,这段靠手机维系的异地热恋,只维持了三个月。

椎香回国后,薛一颜退了东京的房子,告别小林正奇,独自开始了日本本州之旅,这期间,两人每晚都用视频通话。

起初是十几分钟,渐渐地,视频通话时间拉长到两三个小时。两人视频聊天时,多是薛一颜在说,椎香听。她说很多自己在路上的见闻,遇到的风土人情。最初,薛一颜觉得这种交流很尴尬,她那时会问椎香:“为什么你都不说话?”

“听你说就好。”他总是这么回答。

那时他已经在为《剑客》做准备,白天大量的时间都在跟武术老师学习。他学了三个月的武,也和薛一颜视频聊天了三个月。其实他每天都很累,却仍会认真听薛一颜说话,视频像素不清晰,薛一颜总能看见他眼里的星星。

就为了他的这份聆听,薛一颜开始有目的地旅行,她会更注意观察路上遇见的人,带着旺盛的好奇心走走停停,与人交流——这样能在晚上和他说更多。东京时间比北京时间快一个小时,她有时会和他聊到凌晨三四点,却仍然乐此不疲。

她喜欢看到他因为自己分享的笑料而微笑、大笑的样子,薛一颜会发自内心地感到甜,他不只用心听她说话,更重要的是,她说的话,他都能听懂。

没过多久,椎香进了剧组。剧组取景地都在景色优美、极少现代化的自然景观地里,有雪地、深山、天然湖。这些地方不便通讯。

薛一颜表示理解。事实上,她也给自己找了个去处。

镰仓的夏天极美,薛一颜租住的屋子可以听见海浪声,夜里还能看见萤火虫。日本的民居普遍遵循很古旧的建筑方式搭建房子,木制构造,夏夜很清凉。

决定在镰仓久住,是因为镰仓距东京近,且佛寺众多,住在这儿,薛一颜总觉得自己的心很静。

为了更多地接触人群,薛一颜在小町通商业街的一家咖啡店做服务生,生活很充实。

与此同时,对椎香的想念像某种植物,会在心里疯长。她经常在网上搜索他的消息,新闻、旧闻、绯闻、负面的,都看。粉丝之前拍的很多小视频,她也一一点开,她甚至把《最佳拍档》前三期完完整整看了三遍。

薛一颜反复琢磨过自己的心态,她深刻地发现,这次的想念之所以排山倒海一般,主要是因为和前两次别离都不同,那两次心境飘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效”地活着,想念的,不过是他和她之间,过去的、片段的温暖。可这次,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想念,想和他长久在一起,她看过的风光,他不再是从她口中听说,而是一起经历。

盂兰盆节的假期,小林正奇邀请薛一颜和他一起回家。他在小樽的母亲和妹妹都很喜欢薛一颜,也通过小林向她发出邀请。

薛一颜为此很犹豫,咖啡店的老板回了老家,因此给她放了假,她正无处可去。可另一方面,盂兰盆节和小林一起回家的意义太暧昧,她怕再次给小林的家人带去误会。

就先回复小林,自己需要时间考虑。

椎香的电话在傍晚打来。他用的是陌生号码,薛一颜一时未察,接起电话时很客套地说:“您好,我是薛一颜,哪位?”

“椎香。”对方答话简略又干脆。

薛一颜拿下手机,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确定是国内来电后,她疑问:“你……你怎么?”

“你假期有什么安排?”

薛一颜没想到这么长时间的失联,他问自己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与假期相关,而她一时未防,也就很坦诚地说:“小林邀请我去他家,我……”

“果然啊。”椎香低声接了句话。

“什么果然?”

椎香未答,片刻后,他换了个语气说:“十号我去东京。”

“十号?”薛一颜数了数日子,“周五?来做什么?”

“公事。”椎香说,“公司会订酒店,你到时候直接去酒店等我。”

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令薛一颜颇感不快,她刚想表达,却听椎香接着说:“酒店地址明天皮皮会发给你,详细情况见面再和你解释。对不起,我先挂了。”

他果然挂了电话。

6

皮皮的短信里除了酒店地址,还附了一句简短的解释:椎香哥这段时间忙疯了,千万不要生他的气。

薛一颜没有生气,她只是特别好奇,他除了拍戏,到底还在忙什么?

椎香的飞机下午四点降落在成田机场,薛一颜按皮皮的提示,十二点到达酒店。皮皮一直和她短信联系,反复提醒薛一颜要小心行动。薛一颜知道椎香身份特殊,对此很配合。

只是,独自待在酒店偌大的房间里,使等待的时间突然被拉得格外漫长,明明失联的这些日子都不曾这么焦急,偏偏这几个小时反而令人煎熬。

薛一颜想起,每次视频聊天的时候,见的都是椎香的脸。他经常提出让她起身走动给他看全身的要求,可每每她想看他全身时,他都瘫着不愿意动,“累”——他总是这么拒绝她,让他挂了去休息,他却不肯。

椎香这人,格外任性,且麻烦。

在不知多长时间的等待后,门铃突然响起,薛一颜心里一咯噔,来不及做其他反应,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跳起来,赤脚飞快奔到门口。

门口站着的人摘下口罩,顺便挥了挥手,朝她盈盈一笑:“我来了。”

薛一颜不由自主地回了他一个微笑,接着不由自主地一头扎进来人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