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不过想利用他给你争取些时间。对他来说,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我的动机,他只是看在钱的份儿上,做那么几件不会妨害到他自己的事。

  你想,我有心为家人复仇,又怎会再无端把其他家人牵连其中呢?多简单的道理啊!

  再比如我的网络技术,你好奇吗?

  我本就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这个大家都知道。但当时那点水平,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好了,世上不只有你一个天才!只可惜,你我之间,终究没机会真正地较量一次,来一次攻防游戏!呵呵,那又如何,人生本不完美。

  祝福你!

  常虹绝笔

  看完这封信,黄赫走到窗前,久久地凝视着远方的虚无。他闭上眼睛,把常虹和他的故事回放了一遍,然后用一声长叹平息了心中的波澜。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接下来他要面对一个选择。要么什么也不做,要么帮助常虹,给常家辉以立功减刑的机会,同时还不能让常家辉知晓常虹的一切。他到底是一名警察。

  这个选择,拷问着他的职业道德,更拷问着人性。“唉!该怎么办呢?”他叼起烟,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房门开了,他母亲端着一碗银耳汤走了进来。母亲把银耳汤放下,然后端详着儿子的脸说:“孩子,你近来瘦了!”“没事!”黄赫丢掉烟,无声地笑了笑。“遇事别太为难,本着自己的良心去做,问心无愧就好!”说完,母亲转身走了。

  黄赫怔了片刻,突然拿起碗,一口气把汤喝光了。随后他取下父亲的遗照,把相框拆开来,从里面取出了自己的证件。这本证件,已经尘封了六年。他顾不得感慨,拿上证件,出门上车,拨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公安部的一位副部长。“我的身份暴露了,嫌疑人对我实施了催眠。”黄赫说。“什么样的催眠?连你也难以承受?你的心理不该那么脆弱!”“……”黄赫沉默。

  部长沉吟片刻,问:“任务呢?”黄赫看了看证件上的国徽,抬手把它反扣到驾驶台上,这才回答:“网站地址,还没拿到,但我有法子让她交代!”

  “我已到越州,一会儿市局见!”说完,副部长挂断电话。打完电话,黄赫开车往城郊监狱疾驰而去。途中,他发现有车在跟踪他。

  他笑了笑,不予理会。很快到了监狱,他下了车一看,见跟踪他的人,是秦向阳。黄赫什么也没说,直接把自己的证件交给对方。

  他知道秦向阳看到证件后,一定有很多疑问,可他没想到,秦向阳什么也没问。

  “你来见常家辉?”秦向阳直切正题。“是的!”“从她父亲这里做工作,是个不错的想法!”

  “这事,你别掺和!”黄赫说完,扭头就走,语气硬得像铁。进了监狱,他交上证件,依照程序很快见到了犯人。他和常家辉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透明玻璃。他们的身前身后,到处都是摄像头。秦向阳跟了进来,远远地站在黄赫身后。黄赫察觉了对方,并未理会。坐了十年牢,常家辉苍老了很多,看起来远不像五十多岁的人。“我是警察。”黄赫对着通话器说完,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常家辉握着通话器,不明所以,也许他在琢磨警察的来意。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什么事?”黄赫说:“我来通知你一件事。十年了,她还活着,她被抓了!”“她?”

  黄赫说了句半截子话,常家辉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黄赫掏出一张纸,提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然后把纸贴到了玻璃上。纸上写着:她还活着,刚刚被抓。她犯的事太大,但她拒绝坦白!你原谅她吗?你有什么对她说的吗?

  黄赫再次拿起通话器,把纸上的字重复了一遍。常家辉呆呆地盯着那张纸,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他反应过来了。本能的,他把那句话里的“她”,当成了他那跑路十年、生死不知的妻子杨怀玉。

  过了一会儿,常家辉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附着玻璃隔断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很痛苦。

  显然,在他心中,杨怀玉已经死了。黄赫点上烟,从窗口递了进去。常家辉颤抖着接过烟,深吸一口,才又慢慢坐下。

  等他把烟吸完,黄赫道:“说点什么吧,起码她还活着!毕竟,都过去了!”

  常家辉沉默了半天,才悠悠地说:“没什么好说的,我希望她交代自己的罪行,接受应有的惩罚。否则,我永远无法原谅她。”

  说完,常家辉愤然离去。黄赫心中一喜。

  常家辉果然按他问话的语境,给出了他希望的回答。

  “我希望她交代自己的罪行,接受应有的惩罚。否则,我永远无法原谅她。”——这句话对常家辉来说,说的是杨怀玉,但是对听这段录音的领导来说,只能顺理成章地把“她”理解成常虹。理由很简单,常虹刚刚被抓,而杨怀玉仍然在逃。黄赫耍了个小小的逻辑陷阱,他话里话外,提了几次“她还活着”,尽量地制造误导效果,他确信,一般的警察都会掉进这个坑里。

  只不过,他这个逻辑里还是有个小小的漏洞。

  就拿丁奉武举例,如果他也把“她”理解为常虹,那么他会认为,常家辉突然听闻自己的女儿没有死,应该很激动才对!可是常家辉的反应,似乎有些简单。

  黄赫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他认为当案子顺利告破,再加上自己从中适当斡旋,这一点应该不会被深究。

  他也很为难,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这么做。至于能否圆常虹的心愿,又帮到常家辉?他没有把握。

  如果单单是给常家辉一个立功的机会,那跟他明说就是,把常虹没死的事实,把她复仇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那样的话,常家辉势必会以父亲的名义,要求常虹交代罪行。

  可是,那不是常虹所期望的!对常家辉来说,如果突然得知女儿没有死,这该是多大的喜悦!

  可随之而来的,是女儿犯下重案、即将走向灭亡的噩耗。这又是多大的打击!

  这个喜悦和打击的巨大反差,足以让人的精神彻底崩溃!黄赫完全理解一个女儿留给父亲最后的善意!在职业道德跟本心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去尽力帮常虹达成这份心愿。这就足够了。

  这么做违背了警察的职责吗?或许是。

  可是,警察的职责跟人性的善意,就一定是对立的吗?喝下母亲那碗鸡汤时,他就做了决定。他觉得母亲的话是对的:“遇事别太为难!本着自己的良心去做,问心无愧就好!”

  “我问心无愧。”黄赫不再迟疑,拿起手机,转身离开。出监狱前,依照程序,狱警检查了常家辉的手机录音。秦向阳紧跟在黄赫身后,他把一切细节都看在了眼里。出了监狱,黄赫和秦向阳一前一后,直奔拘留所。

  两个小时后,一辆轿车急驶入市局。车停后,下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那位是公安部的一位副部长,落后半步的那位是本市政法委书记。见到来人,丁奉武和张明山局长快步上前迎接。紧接着,黄赫和秦向阳也赶了回来。

  看到部长,黄赫走上前去,敬了个礼。

  “辛苦了!”副部长微微颔首,重重地拍了拍黄赫的肩膀,当先往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内。大家得知黄赫的身份后,无不惊讶,尤其是苏曼宁。

  部长见人都到齐了,站起来说:“今天这个小会,宣布两件事。第一就是黄赫的身份,现在大家该清楚了,他是自己人。六年前,美国政府针对网络犯罪,尤其是暗网犯罪,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围剿打击。为此,他们在全世界范围秘密征召网络高手为他们服务。我们抓住这个机会,在全国警校寻找人才,推荐了黄赫,并对他做了秘密培训。从那时起,黄赫就是一名真正的警察了!由此,才有了他突然的美国之行,这才引起不少这样那样的议论。

  “为什么这样做?目的很明确!针对新形势下,网络犯罪日益猖獗,而我们严重缺乏应对暗网犯罪的相关经验。说白了,把黄赫派出去,就是为了取经。可以说,黄赫是代表我们中国公安部,参与到了FBI对暗网组织的围剿行动当中。事实上,他做得很好!在他的积极参与下,分别于2014年10月2日和2017年7月4日,成功瓦解了‘丝绸之路’和‘阿尔法湾’这两个暗网组织,为我们打击网络犯罪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这是一次秘密的行动,他是签了保密协议的,身份对外严格保密!这就好比政府的一种投资,他就是我们现在以及将来,应对新形势犯罪的秘密武器。当然了,为了确保他的安全,这些年来,我们也做了不少相关工作,这里就不多说了。”

  竟然是这样?听了部长的话,苏曼宁心里泛起一肚子苦水。部长喝了口水,继续说:“这第二件事,就是有关‘东亚丛林’的一系列案子。说起来,今年10月25日,也就是香港拍卖会恐袭事件之后,‘东亚丛林’初

  露端倪,咱们部里的有关领导就盯上了它。当时黄赫刚回国没几天,身份还没恢复,部领导当即决定,让他接下破获‘东亚丛林’的任务。也就是说,秦向阳你们的特别行动组,一直以来都不是孤立作战!你们在明处,黄赫在暗处,大家共同努力之下,才有了今天的成果!”

  说到这,部长接过黄赫的手机,播放了那段录音。“大家都听到了吧?”部长说,“黄赫的亲情牌打对了,常家辉还是希望常虹老实交代的。希望他对常虹的这个劝慰有效果!”这时黄赫小声对部长说:“常家辉的话应该管用。我和秦队长去拘留所见过常虹了,听了录音,她当即崩溃了。问题是那个常家辉惊闻女儿不但没有死,还犯下重案,精神状态变得很糟糕。我想接下来,我们不要再对他提起常虹,以免他的精神再遭受刺激。”

  “是的!”秦向阳突然插言,接下了黄赫的话头,“我当时在场,录音结束后,常家辉的精神状态很糟,但愿别出什么意外!”

  部长听完,眼神飞快地从秦向阳和黄赫脸上扫过。

  他微微笑了笑,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只要常虹如实交代就好!案子性质太过恶劣!部里领导相当重视,要尽快结案,还社会一个健康的网络大环境!”

  “不管怎么说,常家辉还是有功的!”黄赫适时补充了一句。“我也这样认为!”秦向阳说。部长点点头,拿出本子把这个事项记了下来。第二天早晨,临别的街头阳光灿烂。苏曼宁穿着风衣站在马路一侧,黄赫穿着笔挺的警服,站在另一侧。两人对视了很久。苏曼宁在心里问黄赫:其实,你把所有人都骗了。你从未恨过警察对吗?她盯着黄赫的眼睛,她知道对方能读懂。黄赫在心里回答:是的!我为什么要恨警察?那只是别人以为而已!当然,

  别人那样以为,也合乎情理。在儿子的角度,父亲绝不该死,但当时的情形,他情绪失控,用弹珠枪胁迫陈一龙,随时可能开枪,这是事实,是我亲见,而且当时警方也有录像。他那样一个好人,只不过最后做了那件错事。从警方角度,对我父亲开枪毫无争议,从我的角度,不能接受。就是这样!

  苏曼宁在心里问:唉!连我也想不到,你会这么想。所有人都以为你恨警察,是那么顺理成章。实际上,这个顺理成章却成了你身份的最好掩护!

  黄赫:是的。苏曼宁:那你心里就没有过矛盾吗?

  黄赫:矛盾?当然有。可它影响不了我履行自己的职责,更影响不了我的心理状态。如果我的故事被人写出来,那么,它也不是读者所能读到的。它只是心底里的一块疤,跟我心底里的另一块疤一样……

  苏曼宁:是的,另一块疤!我知道!你接受了任务,你不辞而别,你无法对我言明……我错怪了你!我没能读懂你!

  黄赫:那是命。那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女人。苏曼宁:是的!那是命运,更是职责!黄赫:是的!命运,以及职责,怎会有恨?一场无形的对话,同样在无形中结束。黄赫叼起烟,挥手道:“祝你幸福!”苏曼宁沉默片刻,由衷笑道:“你也是!”秦向阳远远地站在一旁。

  苏曼宁走后,他走上前去,就着黄赫的烟点上火,说:“演技不错!你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

  “演技不错?”黄赫紧盯着秦向阳,从对方眼睛里探寻那话背后的真实味道。“Goodboy!”秦向阳笑了笑,看向别处。

  ——这让黄赫想起了常虹的话:“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才是那个坏孩子!”

  “呵呵!”黄赫止住思绪,眯起眼笑了笑说,“你也不赖!谢谢你,在会上给我补充有关常家辉的那两句话。你小子是那种真敢跳飞机的人,我亲眼见过!”

  说完,他转身离去。“老子跳飞机?”秦向阳愣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他猜到,那一定是黄赫被催眠后的梦境。“他到底梦到了什么?”秦向阳想不出,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极其可怕的事。那天,常虹向警方交代了所有罪行,交出了“东亚丛林”的服务器地址及管理账户,还附带送给中国公安部两个大礼包:一个是杨怀玉等八名在逃红色通缉要犯的相关信息,另一个是境外暗网托管服务器的漏洞。

  那两个大礼包,本是她送给黄赫个人的。黄赫完全可以单独领受,单独向上级展示这份天大的功劳,那将会给他带来更大的荣耀,以及更实际的奖励。可他拒绝了。

  他只求问心无愧,就像他帮助常虹完成最后的心愿一样。三天后,境外最大的暗网托管服务器其托管的半数暗网被神秘删除,而舆论上,没有任何组织宣称对此事件负责。一个月后,以杨怀玉为首的八名红色通缉要犯,在逃亡近十年后,除一人病亡外,均被引渡回国。三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常虹被送上了刑场。同一时间,随着两扇大铁门的开启,常家辉走出了监狱。那是2018年的春天,万物复苏,莺歌燕舞。在最后时刻,常虹痴痴望着眼前的虚空。

  她仿佛看到一个叼着烟的男人正向她走来。那个男人留着莫西干头,表面看有些浪荡,眼神却清澈、善良。

  她望着那个男人,笑了。那一刻,常家辉望着眼前的陌生世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释放了。一切终将重新开始。

  他对常虹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一无所知是他女儿和另一个男人所能给予一个父亲的最大的善意。

  秦向阳早就回到了滨海。那天早晨对他来说,非常意外。他收到一条短信。

  短信写着:“秦警官你好,我想跟你玩个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