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朕,是我,不是爱妃,是你。

莲妃却轻轻地抽回了手,凝视着天帝双目道:“你叫我怎么忘?我的族人在你的铁骑精兵下家破人亡,我的兄弟非死即伤,我的父亲,在跪降后饮下你送来的毒药,柔然族已是苟延残喘,遭突厥大举围攻,你作壁上观按兵不救。”

渺渺的柔情,铁血的心。

何处的因由,此时的果。

天帝的神情在她一字一句中冰冷,渐生悲戚:“原来你记得的是这些。”

“只有这些吗?”莲妃神色凄迷,眸中覆上了一层水雾深浓,“你给我希望,却又亲手将我送到别的男人怀中,我认了,可你连他也不放过…”

“住口!”天帝猛然怒喝:“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莲妃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我,那些丹药我都认得。”

天帝容颜寒冷,而后缓缓说道:“你怎会不认得,那本就是你自柔然带来中原,亲手进献给先帝的。”

一道清泪自莲妃面颊潸然滑落,她极凄惨地仰面,望向已陷入深黑的殿堂,道:“我是个罪人,我从一开始便想要他的命。但他对我那样好,我下不了手,可你却令他沉迷于仙炼之术,频频服用丹药,他还能活吗?”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天帝语气越发冰寒。

莲妃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越到了遥远的地方:“所以我们都活该受到惩罚。”

长风微动,扬起宫帷淡影,穿过莲妃的长发,吹动白衣寂寥。香炉中点点明红燃到了最后,挣扎几下,灰飞烟灭。

天帝的脸色便如这漫长的冬日,极深,极寒,更透着沉积不化的悲凉。

死一般的沉默,大殿中静到了极致。

昏暗中两人面对面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多少年的日子,对视的双目了无生机。无力的哀凉生自心底,久久存留。

很久以后,天帝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我,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屈于人下的感觉,就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要拱手送至别人怀中。我做了的事,从不后悔。”

“便是后悔,又有何用?”莲妃淡淡道:“此生已往,我每日诵念经文,或者可以为你我恕罪。”

“你何必要自苦于我二人,也更苦了凌儿。”天帝说道。

莲妃俯身下去:“臣妾恭送皇上。”

天帝看着身前这抹淡淡的身影,夜色灰暗渐渐的失去了清晰,在殿前熏染上晦涩的浓重,长叹一声,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我今日是想来告诉你,凌儿很好,让朕极为放心。朕一直以来总觉得愧疚于他,不知现在是否弥补了一二,上一代的怨痛莫要再在他们身上牵连重演了。”

莲妃柔弱的身姿一动未动,泪却早湿了衣襟。

殿前,天幕如墨,月如钩。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八十,第二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四日。

圣武二十六年十二月壬申,帝以凌王军功显赫政绩卓然,母以子贵,晋莲池宫莲妃为贵妃,六宫仅别于皇后一人之下。

御旨出,中书、门下两省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左右拾遗、礼部及十三道言官奏表谏言,非议激烈,以为制所不合。

帝置谏不闻,一意行之,贬斥众臣,以儆效尤,举朝禁言。

北疆军营,大地冰封,飞雪处,万里疆域苍茫。

夜天凌将那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恩旨和杜君述等人的密函掷之于案,站在帐前放眼看向长风送雪的江山,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

第20章 却说心事平戎策

幽州位于天朝北疆边缘,东系涧水,西接勐山,南北两面多是平原,中有低山起伏,阔野长空,连绵不绝。

北风过,苍茫茫枯原无尽,远带天际。

万余人的玄甲精骑穿越勐山低岭出现在一带开阔的平川,马不停蹄急速行军,遥遥看去像是一刃长驱直入的剑锋,在半黄的山野间破出一道玄色锐利,将大地长长划开。

当先两骑却是白马白袍,率先奔驰于众骑之前,十数名近卫落在身后,分做两队如同鹰翼般展护左右,激起尘土飞扬。

奔上一道低丘,众人收勒马缰,停下略事休息。云骋在丘陵前兜了一圈,停在风驰之旁。卿尘因方便穿了男式骑装,轻裘胜雪意气从容,一双秋水清瞳深若点漆,顾盼间竟别有一种风流俊俏潇洒的美。她在马上纵目看察四野,见前后尽是连绵不绝的平原,不禁说道:“幽州这地势无险可守,真难为十一竟能在此挡下虞呈叛军。”

“所以要尽快收复合州,合州凭祁门关天险,乃是幽州以南各处的天然屏障。”夜天凌遥望平川,眼中隐有一丝深思的痕迹。

卿尘道:“只可惜守将投敌,合州轻易便落入叛军手中,恐怕失之易,得之难。”

“无妨。”夜天凌神色沉定:“这世上没有攻不下的城。”说话间目光自远处收回,转身问她:“累不累?”

卿尘摇头:“不累,不如咱们比比看谁先到幽州城怎样?”她俏皮地笑着。

夜天凌眼底划过有趣的神色:“你可知多少年来,天朝上下无人敢和我比试骑术,更别说是女人?”

卿尘凤眸清扬:“所以她们都不是凤卿尘,更不是凌王妃。”

夜天凌淡峻眼中清光微闪:“说得好!”此时忽见前方轻尘飞扬,有先锋兵飞骑来报:“殿下,前方探报,虞呈叛军轻骑偷袭幽州被守军阻截,现下双方短兵相接,正在交战!”

“所在何处?”

“城西二十里白马河。”

“地图。”

身后侍卫立刻将四境军机图就地展开,夜天凌翻身下马略一察看,问道:“我方何人领兵?”

“十一殿下亲自带兵阻击。”

“兵力如何?”

“各在五到七千之间。”

“传令。”夜天凌战袍一扬:“全速行军,抄白马河西夹击叛军,若见虞呈生擒活捉!长征,率四营兵士护送王妃先入幽州城,不得有失。”

“得令!”将士们领命声中,卿尘对他深深一望:“一切小心。”

夜天凌微微点头:“先入城等我。”

“嗯。”卿尘唇角带笑,目送他翻身上马,率军而去,回头命卫长征整队,微一带马,当先驰出,四千将士便随她往幽州奔去。

澈王大军驻扎于幽州城北,卿尘等人过幽州城不停,直奔军营。

营中将士同凌王部将一向相熟,留守副将闻报出迎,却见玄甲军中多了个白衣轻裘、眉清目秀的人物。

凌王妃随军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那领先的左副将柴项对卫长征打了个询问的眼色,卫长征俯身说了句,柴项神情一震,看向卿尘,卿尘在马上对他颔首微笑。

柴项知晓分寸,亦不多礼,即刻安排驻军扎营。方安置停当,便有侍卫来报凌王、澈王已领兵回军。

卿尘远远见夜天凌同十一并骑回来,身后将士井然有序,略带着些气血昂扬兴致勃然,显然是得胜而归。

十一一身戎装轻甲,外披绛紫战袍,身形挺拔,英气潇洒,待到近前,打量着卿尘笑道:“哪里来的俏公子,怎么我都不认识?”

数月未见,心中着实挂念,卿尘亦笑着望他,闻言潇洒作揖:“见过澈王殿下。”

十一扬眉长笑:“大战归来有美相迎,人生快哉!”

卿尘刚要反驳,目光一转落在他左臂上。长风翻飞处带起战袍,下面的甲胄之上竟有血迹,她眉梢弧度尚未扬起便蹙拢:“受伤了吗?”

“没事。”十一轻描淡写道:“不过一时疏忽,那虞呈倒聪明,竟让他走脱了。”

夜天凌对十一道:“去让卿尘替你看看,这里有我。”

十一点头:“四哥来了我便轻松了。”笑着下马入了营帐,将军中事务尽数丢给了夜天凌。

卿尘命人将帐中火盆添旺,小心帮十一解了战袍,一见之下便皱眉:“再深几分便见骨了,流了这么多血,你定是伤着以后还逞强。”

十一未受伤的手撑在军案上,闭目养了养神,睁开眼睛依旧是明朗带笑:“身为主帅,便是这条臂膀废了也不能露怯。”

卿尘边替他重新清理伤口,边轻声埋怨:“你是皇子之尊,何必这么拼命?”

十一道:“军中一视同仁,只有将士兄弟没有什么皇子王爷。”

“倒不愧自少便跟着四哥,说话口气都一样。”卿尘无奈。

淡淡清凉将伤口火辣辣的疼驱退几分,药汁的清香盈于身边,十一笑说:“还是你这伤药灵。”

“走前不是给你带了吗?”

“赏给受伤的将士了。”十一随意道。

卿尘知道他便是这般性子,也没办法,取来绷带敷药包扎,突然看到他肩头一道淡淡的伤痕,随口道:“这是以前的旧伤。”

十一侧头看去:“也是你上的药,不过那时候可没现在这么温柔。”

卿尘不怀好意地将绑带一紧,十一“哎哟”一声,满脸苦笑:“真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女人!”

卿尘挑着眉道:“不怕受伤就别喊疼,十一殿下现在会生灶火了?”

十一抚着伤口,目光往她身上一带,突然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他抬起胳膊活动一下,寻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案前:“我不会生灶火,却总比有人不仅不会生火烧饭,还不知家里有什么没什么,进屋被自制的蛇酒吓着,出门找不到回路,甚至家住什么山,在哪一州哪一郡也不清楚,要好的多。”

他长长说了一通,卿尘微怔,眸底轻波,淡淡半垂眼帘,薄露笑意。原来有这么多破绽,看十一平日随意率性,其实事事都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清楚明白。

十一眼光扫至她身前,黑亮而带着点儿笑谑:“我说四嫂,就凭你这持家的本事,当初在那竹屋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