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溅雪驰往辕门,守将见来人长驱直入停也不停,喝道:“什么人!”

卫长征沉声叱道:“放肆!”挥鞭将欲上前阻拦的守将格开。那守将一惊,俯身道:“末将没看清是卫统领,还请卫统领恕罪!”

便这一瞬,卿尘已带着冥执等数十名护卫纵马入了大营。她在监军军营前悄然下马,只见中间空地上李步被监军士兵押在刀下,双目微闭,脸上既是悲愤又是惨然。

四周将士林立分做三支,合州军与中军两相对峙,玄甲军横断其中。偌大的地方聚集了数千人却不闻一丝话语,只能听见火把燃烧在风中噼哩啪啦作响,偶尔惊起一两声马嘶,在黢黑的暗处突兀地带出不安。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军前两位王爷身上。一色玄甲衣袍下略似相同的眉眼,细看处温冷背后的刚硬,峻肃之中的深沉,那其中的目光如两柄离鞘的剑,月下光华清寒,深夜冷锋无声。

是僵持着,然一个面色如玉,一个神情清峻,连一瞬迸逝的冷光都叫人怀疑是否真实,唯有一股凛凛剑气,无法抑制地散发开来。

身经百战的将士都熟悉这样的气息,那是两军决战前的风云暗流,只等待一点微小的火花便是烽火冲天,千万人屏息看着,各怀猜测。

军中悄悄让出一条道路,唐初和史仲侯等见了卿尘,低声道:“王妃!”

卿尘微微点头,对巩思呈道:“巩先生。”她和巩思呈在湛王府曾多次见过,只是话不投机,巩思呈和她始终颇为疏离。但她知道巩思呈在夜天湛幕僚之中举足轻重,巩思呈也清楚她对夜天湛意味着什么,何况凌王那边唯有她能劝。

“王妃,”巩思呈抬手一揖,直言道:“眼下大战在即,此种情形叫人堪忧,还请王妃费心。”

卿尘淡声道:“关键在李步。”

巩思呈道:“李步并不是非杀不可,军情之前,杀也不在这时。”

无论如何,夜天湛只要“军令”两个字便已足够,见巩思呈等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卿尘放心一笑:“有巩先生这句话便好。”她一抬头,忽而眸中闪过细微的惊诧。

巩思呈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夜天凌的面容此时背对着火光下,一概神情模糊在深处不见分毫,只能看到夜天湛惯有的微笑淡淡挂在唇角,甚至比平时还深了几分。然而那笑下面若寒霜,眸色冷凝毫无情绪,他突然自齿间掷出两个字:“放人!”

只言片语如冷风化成的刀刃,原本暗涌的激流戛然中断。夜天凌手中有样东西收了回去,微微一侧身,火把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深邃的轮廓,深眸之中静海无波。

形势如此逆转,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有人看清夜天凌手中拿的是什么,卿尘心底却涌起千般无奈。

那是一方玄玉龙符,如夜天湛手中的虎符、李步等戍边大将手中的豹符一样都是天朝节制军队的信物。所不同的是,玄玉龙符之上篆有两行铭文 “甲兵之符,如朕亲临”,小小八个金字,象征着天朝至高无上的调军之权,号令千军,莫敢不从。

历代之中,龙符作为天子随身之物很少交付带兵大将使用,然而天帝和夜天凌在北疆战略上不谋而合,临行前将龙符授予夜天凌,虞呈叛乱平定之后,夜天凌便将调集诸州兵马进攻突厥,彻底粉碎漠北虎视眈眈的敌人,接着兵临西域,整饬三十六国以遏制日渐强大的吐蕃。

功在一役,永靖西北。其中的信任和倚重,天知地知,父子心知,除此之外也只有卿尘明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夜天凌会在此时为了保全李步用上这道龙符,如此一来,他与夜天湛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和回避终于出现了第一丝明显的裂缝,沿着这道缝隙,将是各自不能回头的天陷地裂。

漠原之上风声厉厉,远处山影嶙峋起伏,融没在已然尽黑的夜色下,深深将整个军营包围其中。四周看不到尽头的黑,唯有眼前跳动的火把是清晰的。

卿尘站在火光所不能及的暗处看着眼前万众瞩目的两个男人,这莫名其妙的人生一场,她没有太多珍惜的东西,唯独有些人,用他们的心留住了一缕飘渺的灵魂,他们融于她的骨血,一点一滴重塑了一个她,让她忘记了曾经沧海的荒凉,前尘如烟的空茫。

这一世一身,染了他的风华,着了他的心骨,然而浴火重生是痛的,这痛不知在哪里,一分一寸缠了上来。

面前刀光剑影是男人的世界,没有了事态的逼迫,她不想再往前迈一步。

这一刻她发现原来心底深处分外软弱,她不过是义无反顾的去面对早已预知的事实,在这样的直面中固执的坚强。

众将尚在事情的转变中有些疑惑,卿尘转过身去,轻声道:“史将军,你和唐将军一起送李步回营,一则宽慰其心,也提醒他管好自己的合州军,再有事如今晚,四殿下也不能再饶他。十一殿下和南宫将军随后便到,安排扎营,约束各部属养精蓄锐,不日还有战事,万勿松懈。”

史仲侯此时虽受中军调遣,但向来在凌王麾下习惯了,当即便和唐初领命而去,巩思呈眉头一紧。卿尘说完这几句话,在别人发现她之前便静静退开,不料巩思呈跟了上来:“王妃请留步。”

卿尘停下脚步:“巩先生还有事情?”

巩思呈目光如电直视于卿尘眸底,暗带几分隐忧:“王妃,山有二虎,军有两帅,照今晚这等情形,军中各自为政混乱至此,燕州一战何来胜算?”

卿尘背着火光,眼眸底处一片幽静。她极淡地一笑,笑影苍白,却透出从容自若的冷静,这让巩思呈记起早日在湛王府中数次的接触。

那时候她常陪湛王在烟波送爽斋,如花解语,如玉生香,是谈古风,笑当时,是薄汤武,非周孔,嘻笑怒骂各不同,她骨子里却总带着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静,似乎飘于春光夏影之外,就那么不声不响的透在人的心腑。

一个女人的冷静,让巩思呈直觉上感到不同寻常,尤其是在她拒绝成为湛王妃之后,巩思呈便直接提醒过湛王,对她要慎重。然而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预知或是警醒便会改变既有的路程,比如感情。

此时巩思呈对着卿尘这双眼睛,那眼中一丝疲惫和伤感之后仍旧是不动不变的冷静,巩思呈熟悉。

卿尘淡淡道:“巩先生,你不妨记下一句话,平叛三十万大军只有一个主帅,那便是湛王殿下。”

巩思呈苍老的眼底精光一闪,接着逼问:“王妃之言却不知凌王殿下作何想法?”

卿尘仍旧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我的话便如凌王亲口所言,巩先生可放心了?”

巩思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似是在考虑此话的份量。

卿尘此时看巩思呈的面容微微模糊,眼前的火光似乎正逐渐和夜色连成一片,变得影影绰绰,深深浅浅。过了片刻,巩思呈慢慢后退了一步,抬手长揖:“打扰了王妃,巩某先行谢罪。”

巩思呈说话的声音和四周起落不休的人马声混在一起,听起来有些飘忽,好似远处很吵,眼前却安静得一片空白。卿尘维持着唇角一丝微笑,勉强点了点头。她转身举步,冥执和卫长征护在一旁,见她步履有些不稳,却又不敢贸然上前相扶。此时身后一阵铿锵靴声,有人行至近前,从身后在卿尘腰上一扶,那强而有力的手臂立刻给了她稳定的支持。

“殿下!”

夜天凌一挥手,挽着卿尘低头问道:“长征说十一弟和你随后到,你怎么会自己在这儿?”

“我先回来了。”卿尘靠着他,他的手稳持有力,似乎将无尽的力量沿着掌心传递到骨髓血液,一切虚弱和痛楚都让步,如山的坚强,如海的温暖,不动声色地护着她离开人群。

一走出众将的视线,夜天凌抬手便将卿尘横抱了起来,大步往营帐走去。四周还有不少将士巡营,卫长征等跟在后面一愣,帐前几个玄甲侍卫也不约而同地呆了呆,急忙低着头抢上前去,掀起帐帘。

“脸色这么差,出什么事了?”夜天凌俯身审视卿尘,似是余怒未消,面色峻冷骇人。

卫长征回来时,卿尘吩咐他只准报四个字:一切平安。夜天凌回头扫了卫长征一眼,卫长征上前单膝一跪:“长征知错!”

夜天凌冷然道:“你真是大胆了。”

卿尘急忙握住夜天凌的手:“干什么为这点儿小事拿长征出气?话是我让他回的,你尽管找我便是,不过现在我累了,你让我先歇一歇,再和你解释。”说着抬眸示意卫长征先行退下,免遭池鱼之殃。

夜天凌回头怒瞪她,眼底那锋锐却微微一软,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卿尘贪恋着他掌心的温度:“四哥,我敌不过柯南绪,要破燕州还得请左先生来。你让李步回合州吧,免得再生是非。”

夜天凌声音冰冷:“柯南绪伤了你?”

卿尘笑笑:“我没占上风,但他也算不上赢。”

夜天凌道:“他昨天能冲破我玄甲军的拦截,的确是个好对手,可惜此人需留给左先生,我已派人去合州了。你在帐中好好休息,若再让我看到这样的脸色,我就立刻送你回天都。”他语气斩钉截铁的,叫人不敢反驳。卿尘知道外面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乖乖闭上眼睛,想到件事情复又睁开:“对了,我刚才和巩思呈…”

她话未说完,夜天凌手掌盖到了她眼睛上,她被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感觉到夜天凌轻轻一笑:“我听到了,‘我的话便如凌王亲口所言’,本王岂会拂王妃的面子?放心睡吧。”

卿尘眼前被罩着的黑暗微微一亮,夜天凌起身,挥手熄灭了灯火,帐中复又暗下来。卿尘看到他颀长的身影一闪出了大帐,她静静地瞅着微有淡光的前方,脸上还覆着他手掌的温度,身旁还都是他的气息,侧耳细听金柝声寒,铁甲冰剑戎马金戈的军营夜里,她在这一刻感觉到细微而分明的幸福。唇间不由自主地竟漾开浅笑,透过静谧的光影细细描摹他微笑的模样,仿佛有流水湛湛,三月芳菲的美,照亮她清柔的眉眼,微澜一漾,媚雅似水。

第30章 此身应是逍遥客

左原孙于第三日下午到了燕州,巩思呈与他旧有同窗之谊,不料在此相见,既喜且惊。喜在左原孙一到,柯南绪布于燕州城外的奇阵指日可破,惊在究竟凌王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请得左原孙效命军前。

左原孙长袍闲逸,两鬓微白,仍是一幅机锋沉稳的气度,见面与老友略叙旧情,只说此次是为柯南绪而来,似对其他事情毫无兴趣,也绝口不谈。

卿尘这几日被夜天凌禁足在帐中,无聊之下每天推算那奇门遁甲十八局。八卦甲子,神机鬼藏,顺逆三奇六仪,纵横九宫阴阳,她虽小有所成,但有些地方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以左原孙刚刚见过夜天凌等人,便被她请来帐中仔细请教。

左原孙倒不急着开解她的疑问,问道:“听说王妃和柯南绪较量过一阵,那柯南绪阵破琴毁,险些大败而归?”

卿尘想起那晚在横梁渡,仍旧觉得侥幸,摇头道:“只能说我破得是柯南绪的琴,当时还有湛王相助。如今布在燕州城外的阵势仍是那阳遁三局,柯南绪不再以琴御阵,阵势一成,步步机锋,我便无法可施了。”

“柯南绪恃才自傲,从来自诩琴技独步天下,他以琴御阵是因自恃无人能在七弦琴上敌得过他,王妃使他败在此处,比破了他的奇阵更能乱其心志。”左原孙随手抽了柄长剑,在地上画出一道九宫图,挥洒之下已布出柯南绪用来防守燕州的阳遁三局。

卿尘专心看着,随口问道:“先生似乎对柯南绪十分熟悉?”

左原孙半垂着眼眸,手中长剑“唰”地划出一道深痕,所取之处正是阵中元帅甲子戊所在的震三宫:“此人乃是我左原孙多年前引为知己之人,亦是此生唯一恨之入骨的仇人。”

卿尘一怔,抱歉道:“先生似乎不愿提起此人,是我冒昧多问了。”

左原孙缓缓一笑,抬眸间春秋过境,那抹原本深厉的恨意皆在一瞬的失落中寂淡,如历尽千帆的江流,风平浪静:“王妃何出此言,我与柯南绪之恩怨牵涉瑞王,平时不愿提起,是怕有人无事生非,并非不可对王妃说。当年我身是瑞王府中幕僚,柯南绪少年才高名满江左,时人知有我左原孙必知柯南绪。他来伊歌拜访于我,我们秉烛畅谈天下事,言语之中甚为投机,当真相见恨晚。我因欣赏他的才能,将他引荐给瑞王,瑞王十分重用他,他也尽心辅佐瑞王,宾主尽欢。谁知其后不久,他便开始怂恿瑞王与天帝抗衡,瑞王也因一些事情对天帝心存怨怼,便真谋划起大事来。我百般劝说无效,反而因此与瑞王生分了。当初他替瑞王所策划的也可算天衣无缝,难保事情不成,只没想到万事俱备,他竟在举事前夜密告瑞王谋反。天帝抢先下手兵围瑞王府,府中家眷四百余人皆尽问罪入狱。事后天帝念在太后求情,将瑞王流放客州。柯南绪却暗中买通押解的官员,半途置瑞王于死地。而后他便事虞呈为主,如今又助虞呈叛乱,王妃都已知道了。我左原孙一生之错便是交了这样一个朋友,实为恨事。”

一段恩怨左原孙说时平淡无奇,听来也多不过三两言唏嘘。然旧主蒙难,挚友反目,身陷囹圄,壮志东流,前事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卿尘眉心轻锁:“听先生所言,此人当是个反复无常,不忠不义之小人,但我听他的琴却别有一番清高心境,气势非凡,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左原孙道:“我当初亦认为,琴心如此,人心自然,谁知终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见这世上之事自以为知道的,却往往错得最离谱,人心尤其是。”

卿尘道:“若能生擒柯南绪,届时自当问他何故背友卖主。左先生,这阳遁三局的玄妙我可惦记多日了。”

左原孙点头微笑,说到行兵布阵,他眼中自然而然便是那种游刃有余的自信:“柯南绪所学乃是奇门遁甲中的地书奇门,他于九宫八卦之中另辟蹊径,独立见解,往往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困顿,不敢妄动,越是刻意去揣摩他阵法的变化,越会深陷其中。实际上他无论怎样布置,千变万化还是不离根本。”他用手中长剑指着面前的九宫图:“后风创奇门一千零八十局,实为十八个活盘,也就是阳遁九局、阴遁九局。阳遁九局顺布六仪逆布三奇,阴遁九局逆布六仪顺布三奇,柯南绪再怎样才智高绝,也要应合此数。眼前甲子戊位居震三宫,由此可推断其他八宫分布,便得此阵为阳遁三局,那王妃可知他为何要用此局?”

卿尘抬眸以问:“请先生赐教。”

左原孙道:“奇门定局是按二十四天时循环,相配八卦、洛书而成。依洛书数,冬至居坎势数一,则冬至上元便为阳遁一局,冬至小寒及大寒,天地人元一二三,此时正是大寒上元。”

“所以柯南绪用的便是阳遁三局,那么接下来上元将尽,中元如何?”

“上元一定,局数推进六宫既得中元,阳遁顺推,阴遁逆推,大寒、春分三九六。”

“则依此而推,大寒中元便为阳遁九局,先生的意思是柯南绪下一步的阵势将是阳遁九局?”

左原孙微微点头:“就如花开花落四季交替,桃花不可能开在冬季,寒梅也不可能绽于夏时,柯南绪无法在大寒中元维持这阳遁三局。”

卿尘眸光一亮:“如此说来,大寒中元时甲子戊将由震三宫移往离九宫,移宫换位的间隙便是破阵之机。”

左原孙道:“正是如此,但柯南绪不会轻易将弱处示人。若我所料不错,他必过中宫而寄坤二宫,用以惑敌。”

卿尘依左原孙方才所说,正将奇门遁甲十八局一一推算,顿觉豁然开朗,有如走入了一个奇妙的天地,闻言抬头道:“先生对柯南绪可谓知之甚深。”

左原孙深深一笑,淡然道:“越是深交的朋友变成敌人便越可怕,柯南绪对我也一样了如指掌。”

一节三元,每元五天,隔日便是大寒中元。军中暗中布置兵马,左原孙与巩思呈参详商议指挥若定,静候佳机。如此难得的机会卿尘自然不想错过,趁夜天凌不在便溜出了军帐。

冥执当着守卫职责,一见她出来,顿时一脸苦相:“凤主,让殿下知道,属下定受责罚。”

卿尘侧首看他,眉眼弯弯地一笑,做个悄声的手势:“他一时也回不来,就算回来,我人好好的,他还能军法处置了你?”

冥执苦笑道:“神机营和冥衣楼不同,殿下一句军法下来,属下便得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