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飘逸,清风去,淡看烟雨苍茫。箫音旷远,波潮起,笑对沧海浮沉。

一曲沧海笑,那箫音与琴声流转合奏,如为一体,不在指尖,不在唇边,仿佛只在心间。心有灵犀,比翼相顾,共看人间逍遥,且听潮起潮落。相携相伴,红尘万丈皆落尽。

琴音渐行渐远,箫声淡入云天。伴着最后一抹余音袅袅,卿尘似乎轻叹了一声,笑问夜天凌:“四哥,你还记得这首曲子?”

紫竹箫在夜天凌手边打了个转,他对她一扬眉:“当然记得,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琴,便是这首曲子。”

卿尘手指抚过冰弦,垂眸一笑。夜天凌缓步上前,低头问道:“清儿,这一路,你陪了我十年了。”他抬起她清秀的脸庞:“开心吗?”

卿尘淡淡微笑:“既是陪你,自然开心。”

夜天凌唇角勾起个清俊的弧度,微微摇了摇头,再道:“在想什么?告诉我。”

卿尘凝眸注视于他,他那俊逸的笑容潇洒不羁,黑亮的眸心炫光明耀,一直透入她的心底,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低沉的声音似乎在诱惑着她,等待着她,纵容着她…

如此坦荡的目光,映着飒爽的秋空,碧云万里,一览无余。她突然扬眸而笑,看向这瑶池琼楼,金殿碧苑,慢慢问道:“方寸天地,天不够高,海不够阔,四哥,你可舍得?”

夜天凌朗声长笑,笑中逸兴傲然:“既是方寸之地,何来不舍?”

卿尘灿然一笑:“当真舍得?”

夜天凌抚上她的脸庞:“舍得,是因为舍不得。”他将卿尘带入怀中,手指穿过她幽凉的发丝,眸中满是怜惜,暖暖道:“清儿,我答应过陪你去东海,这俗世人间你已陪了我十年,以后的日子,让我来陪你。”

卿尘笑而不语,侧首靠在他温暖的怀中。两人立在船头,湖风清远,迎面拂起衣衫袖袂,轻舟飘荡,渐渐淡入了烟波浩渺的云水深处。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四。

帝曜十一年三月,帝命湛王摄政,携天后东巡。四月,登惊云山,祭始帝。从江乘渡,过七州,抵九原。五月,至琅州,登舟出海,遇骤风。海狂浪急,袭散众船。浪息,帝舟不复见…

 

帝曜十一年暮春,帝都本是暖风艳阳,繁花似锦,上下政通人和,四处歌舞升平,却忽然被东海传来的消息掀起轩然大波。

帝后东巡的座舟在东海遭遇风浪,竟然失去踪影。琅州水军出动二百余艘战船,战士数万,多方寻觅,仅在三日之后寻得随行船只二十一艘,其余诸船皆不得归。

帝后罹难,消息一经确实,举朝震骇,天下举哀。天朝三十六州百姓布奠倾觞,哭望东海,天地为愁,草木同悲。

帝都内外一片肃穆悲凉,大正宫太极殿前,群臣缟素跪叩。此时已拜为麟台内相的斯惟云手捧昊帝传位诏书,率几位相臣跪在殿内,面对着的,是湛王白衣素服的背影。

噩耗传入帝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东海水军数十次出海寻找帝舟,却始终一无所获,昊帝与天后生还的希望已极为渺茫。但无论如何劝说,湛王始终坚持不肯继承皇位。国不可一日无君,斯惟云等悲痛之余忧心不已,今日再次殿前跪求。湛王却一字不言,只是望着那金銮宝座,兀自静立。

斯惟云抬头,眼前那颀长的背影,在高大雄伟的殿堂前显得如此孤寂,他几乎能感到湛王心中的悲伤,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带来的悲伤,无言,无声,无止,无尽,弥漫于整个辉煌的宫阙,天地亦为之黯然。

“王爷!”斯惟云再次叩请湛王受命登基,身后众臣一并俯首。

湛王终于转过身来,殿前丧冠哀服一片素色如海,皆尽落在他幽寂的眼底,“你们退下吧。”他缓缓说了一句。

“王爷!”

“退下。”

斯惟云与杜君述相顾对视,无奈叹息,只得俯身应命。

群臣告退,大殿内外渐渐空旷无声,暮色余晖落上龙阶檐柱,在殿中光洁如镜的玄石地上涂抹出静寂的光影。

夜天湛往前走去,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走过漫长的殿堂,迈上高高的玉阶,最后停在至高处那张龙椅面前。他伸出手,触摸到那鎏光灿金的浮雕,忽然猛地一用力,龙鳞利爪直刺掌心,尖锐的疼痛骤然传遍全身,心中万箭攒射的感觉仿佛随着这样的痛,稍微变得模糊。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张龙椅,百般滋味,尽在心头。曾经他最想得到的,曾经他苦苦追求的,现在近在眼前,然而却有一个人,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在最不想得到的时候得到,在最不想失去的时候失去。

痛过之后,心中仿佛一片空白。他撑在龙椅之上,居然发现自己笑了出来。丝丝苦涩浸入骨髓,无声的嘲弄,无形的笑。

“父王。”身后突然有人叫他,夜天湛回头,见元修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站在大殿一侧。见他转身,元修便走到玉阶之前,抬头道:“皇伯母去东海之前留给我这个木盒,嘱咐我在三个月后亲手交给您。”

夜天湛接过元修手中的木盒,熟悉的花纹,精致的雕刻,正是他昔年出征之前送给卿尘的。打开盒盖,里面仍是那只玉簪,白玉凝脂,木兰花静,旁边是一幅雪色的丝绢。随着他手腕一抖,丝绢上两行字迹展开在眼前。分明是两个人的笔迹,却神骨相合,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托君社稷,还君江山。

元修站在旁边,看到父王的手在微微颤抖。“父王?”他忍不住上前叫了一声。

夜天湛双手紧握,猛地闭目抬头,久久不能言语。待到重新睁开眼睛,他眼底红丝隐现,唇角却缓缓地逸出了一丝通透而明澈的笑。

 

帝曜十一年七月,湛王登基即位,称圣帝,改元太和。

太和元年,册王妃靳氏为贵妃,嫡皇子元修为太子。九月,御驾东巡,驻跸琅州三月有余,至岁末,返驾帝都。

数年后,天下大治。太和一朝,朝无贪庸,野无遗贤。九州岁收丰稔,米每斗不过二钱,终岁断死刑仅二十余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道途不惊,史称“太和盛世”。

 

琅州观海台,夜天湛负手独立在山崖之巅,浩瀚东海举目无极,长风吹得他衣衫飘摇,却不能撼动那挺拔的身姿。

遥远的天际仍笼罩在一片暗青色的苍茫之中,崖前是陡直的峭壁,前赴后继的海潮击上岩石,卷起惊涛万丈。碎浪如雪,半空中纷纷散落,随着汹涌的涛声遥遥退去,消失在波澜浮沉的远处。潮起潮落,汹涌澎湃,一浪过后又是一浪,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碧浪无尽,天外有天。

夜天湛望着这片他曾经历尽风浪,一手缔造了安宁的东海。海天一线处渐渐露出一道晨曦,随着朝阳慢慢升起,海面上浮光绚丽,云霞翻涌,仿佛深处蕴藏着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终于,一轮旭日喷薄而出,万丈光芒夺目,在天地间照出一片波澜壮阔的辉煌。

夜天湛浑身沐浴在这旭日的光辉之中,深邃的眼底尽是明亮与坚毅,回首处,长风万里,江山如画。

 

 

后记

太和九年,琅州商船东行过海,避飓风,不慎迷途。逐浪漂泊,茫茫不见归路,船行数日,忽遇仙山,山在海中,方圆不知几百里,云雾缥缈,烟岚缭绕,玉峰叠嶂,霞岭相连。遂停船登岸,寻路前行,适逢雨后新霁,青峰绕云,山野琼林落落,瑶枝缤纷,兰芝琪草,灵洁鲜美。中有玉湖清溪,碧澈几鉴人影,五色美玉散落水畔,光泽晶莹,俯仰可得。青鸾择丹木而栖,彩凤翱翔以自舞,百鸟翩飞,清鸣之声悦耳。复行数百步,遇异兽成双,追逐嬉戏于前,状如貂狐,通体似雪,一金瞳、一碧晴,灵异不同常物。林间有女三、五人采撷芳草,笑语玲珑,轻歌悠然,见诸人,甚异之,闻其境遇,乃引谒其主。

沿山行,云境如幻,流连忘路之远近。前有屋宇列峰峦之体势,青竹为檐,紫篁为台,清瀑落而为帘,流岚浮以为幔,楼台高远,廊腰缦回,浮云飘然,气象万千,连绵难见全貌。极峰顶,登楼台,举目远眺,穷碧波于千里,凭虚御风,凌万顷之浩然。沧海桑田,茫茫不知其所止,天高地迥,渺渺不知身在何处。气清神爽,忘人间之凡尘,飘飘乎心怀,羡仙世之逸然。

及见主人,男子青云衣,女子白霓裳,神度清傲,风姿出尘,逍遥神仙眷侣。闻客自天朝来,遂以宴饮,琼浆玉液、奇珍海味皆未曾见也。问天朝,众云盛世之治,欣然而笑。言及四海异域,妙语逸事,见识广博,谈笑惊讶诸人。有仆玄衣俊面,复引众人游观山岛,奇景不能尽述。见宝船泊于碧海,长四十余丈,宽约十丈,长楫巨舳,龙桅云帆,可容数百人不止。曰其主云游之舟,兴之所至,乘风破浪,东海、南溟、西洋无所不能及也。

停数日,辞归。为备清水粮蔬,赠以奇珍异宝,中有《西海图志》,绘西洋之航路,详录诸国风俗,世所罕见。仆轻舟相引,离岸入海,遥闻箫音送客,浩渺云波,浪潮万里,仙山渐远。

及琅州,仆舟不复见。同行者逄豫,琅州巡使族亲也,归诣巡使,说此异事,以为奇。适逢帝东巡,引见圣帝,奉宝图。帝见之,乃大惊,即遣船入海,寻此岛,东海浩瀚,来路难再得。帝登观海台,临风远眺,慨然笑叹:天地逍遥,且看人间是仙境。遂不复求。云州陆迁,扈从东行,奉旨文以记之,甲申四月秋。

 

(醉玲珑全文完)

 

醉玲珑最新版番外幻生 引 天泣

天朝圣武十一年,仲夏。

 

伊歌城外,宝麓山。

 

夜雨苍茫,暗墨色的天幕,不见星月之迹,却被一道道金蛇狂舞般的闪电寸寸撕裂,刺目的电光之中,只见一匹黑色骏马挟着急风劲雨宛如黑色的闪电狂奔而来。那马身上赫然插着数枝箭羽,却仗着天生神骏,不曾倒下。马蹄激溅,扬起赤色的烟尘,伴随一声巨雷轰鸣,一道急光瞬间照亮天地,前方赫然出现一方断崖,那黑马长声惊嘶,驻足不及,连人带马便向崖下冲去。电光石火之间,只见一道白色身影自急坠的马身之上生生拔起,飘然落于断崖边缘。

 

漫天惊电之下,那人怀中抱着一名黑衣女子,而背后却用丝绦缚着一个年约三岁的女童,白衣沾雨微湿,却不见丝毫狼狈,只见飘逸绝尘。电光猛然照上他的眉目,那本是一张秀逸绝伦的面容,此时唯见凌厉与隐然的狂戾。

 

一道蜿蜒的火龙随着一阵狂骤的铁蹄之声倏忽包围上来,当先一人是个中年男子,相貌儒雅,气度深沉,赫然竟是权倾朝野,两朝为相的凤阀宗主凤衍。只见他微微将手一扬,身后的一队人马迅速分为两队,呈半圆之形将那一对男女困在中心,逼向绝崖。弓弦铮鸣声中,硬弓劲弩纷纷指向前方那一男一女。马上诸人身着一式的紧身甲袍,个个身形剽悍,目含精光,显然绝非凤府家奴这般简单。

 

凤衍冷笑一声,缓缓道:“前面已无路可逃,我劝你还是放了我的女儿,本相尚可考虑保这妖女全尸,留你一条性命!”

 

那男子背后的女童似被这阵势吓坏,紧紧地伏在那白衣男子的背上,看着应该被她称为父亲的凤衍,嘤嘤啼哭起来。

 

那白衣男子却看也未看这天朝权贵,缓缓半跪下去,只目光温柔地看向怀中黑衣女子,轻轻拭去女子唇边因一番震荡而涌出的血痕,一只手抵住女子的背心之处,输入真气。那女子容颜极美,只是此时玉容惨白,一丝血色也无,心口处深深没入一枝赤红色的箭羽,虽然心口附近的血脉已被人用精妙的手法封住,但伤势危重,显然已是回天乏力。

 

那女子张开眼睛,缓缓抬手抚上男子的脸庞,说道:“是我连累了你。”随着淡淡的话语,她的唇角又有殷红的鲜血流出,滴落在男子白衣之上,宛若点点桃红零落。那白衣男子眼中一抹惊痛闪过,却只轻轻说道:“别说话,一切有我。”他的语气轻缓,声音温润,自有一股平淡冲和的味道,背后的女童听到男子的声音,莫名便安静了下来,一双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攀住了那白衣人的脖子。

 

凤衍微微眯起双目,左手一扬,身后便有两人自马背之上猛然跃起,向崖边急抢过去,一人持剑攻向白衣男子,一人却是抢向他身后所缚的女童,观其行动,武功造诣皆是不凡。

 

那白衣男子却连头都不抬,淡哼声中,左手如若拈花,指端变幻,长袖挥处,漫天雨丝骤化无数冰芒,迎面向那二人疾射而去。那二人未料对方武功如此诡异,半空中不及变换身形,齐声惨呼,血落如花,摔回己方圆阵之中,眼见不活。

 

凤衍心头猛然一凛,似是想到了什么,挥手止住手后诸人,沉声问道:“你是巫族之人!”

 

白衣人闻言一声冷笑,终于抬眸看向凤衍。深夜之下,凤衍只见那双修眸幽黑深邃,一怔之间,心神已被那道清冷的目光牵引,似是骤然陷入千年沉潭,径直急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