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刚才那一番闹腾,说书人灰溜溜离开了,但哄笑声一时还没有平息,那段闹剧也就不了了之了。

重冥和谨逸随意闲聊,清杳半句也不曾听下去,她的视线一直聚集在楼梯口,一边盼望着凌波的身影能够出现,一边又揣测为何谨逸天孙会长得和敖宸一模一样。

对于谨逸天孙,清杳所知道的并不多。除了他是霜灵的未婚夫,她只在天香牢中从雪桥那里听到了一些流言碎语。

据说天帝嫌承元殿下太过妇人之仁,一直想把帝位直接传给孙子。为了不引起众神的反对,几千年来天帝他老人家一直让谨逸天孙四处历练,从未在人前现过身。直到七百年前,谨逸天孙游历归来,主动向天帝请缨出征鬼界。他和明绍一起平定了鬼界之乱后,在天界声名鹊起,威望甚至不在战神明绍之下。

雪桥闲来无事最喜欢八卦六界轶闻,她所说的话大多是半真半假,清杳也只是当笑话来听的,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现在想来,敖宸七百年前殒命,谨逸天孙也是七百年前回天界,这事未免太过奇怪。但看谨逸的样子,又不像有所隐瞒,而且她确认过,敖宸的魂魄还在风吟草中,没有出什么岔子。

或许,这真的只是巧合。

好一会儿,清杳才静下心来,而她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没有退去。她转身看了看对面的戏楼,又重新把目光投向楼梯口,凝眉深思。

“浮……仙子不要着急,她可能有事在路上耽搁了。”重冥星君劝道,“现在太阳还未完全——”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眼睛望着窗外某处,一动不动。那是……

草木生香烟隐隐(二)

“浮……仙子不要着急,她可能有事在路上耽搁了。”重冥星君劝道,“现在太阳还未完全——”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眼睛望着窗外某处,一动不动。

清杳察觉,蹙眉顺着重冥星君的目光往外看,只见一个美艳的黄衫女子当街而立,曼妙无比,不少过路男子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神仙不似普通人那般肉眼凡胎,只消一眼清杳就能看见黄衫女子周围弥漫着一股灰黑色的烟雾,这便是魔瘴了。看来这个黄衫女子不是普通人。

“原来是魔界的女子。”谨逸笑笑,似乎并不在意。

黄衫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她抬起头,对上重冥凌厉的双眼后立马转身逃跑。重冥二话不说从窗户里飞了出去,一黄一黑两道影子转眼就在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杳轻呼一声,站起来就想追,却被谨逸一把拉住衣袖。

“仙子且慢!”

清杳瞥了一眼谨逸拉住她衣袖的手,脸色不悦。

谨逸马上反应过来,急忙松手,解释道:“风神灵力强大,对付区区一个魔女不在话下。只是适才我见仙子眉头微锁,似乎在等什么人?”

清杳笑了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件事她不想让外人知道。

“既然仙子不便开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谨逸讪讪道,“太阳尚未落山,我们不如在这里等风神回来。”

“嗯。”清杳点点头。

清杳的话不多,谨逸问一句她便回答,寥寥数语,排斥之意很明显。既然他不是敖宸,她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谨逸却并不在意,言谈举止谦和有礼。

时间在闲聊中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落山,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尽,渐渐被黑幕所取代,一直到夜空中出现第一颗星星,凌波还是没有出现,重冥也没有回来。

清杳心中焦虑,同时有些纳闷。凌波未出现有可能因为遇事耽搁了,风神只是去追一个魔女,为何迟迟没有赶回来?重冥放荡不羁,六界皆有耳闻,他不像是那种会多管闲事的神仙,可他一见到那个魔女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疑问越来越多,清杳忽然想起了她见到魔女第一眼时的感觉。直觉告诉她,那个魔女不简单。

“天色已晚,不知清杳仙子有何打算?”谨逸出言打断了清杳。

清杳想,她为了能见上凌波一面不惜私出天香牢来到凡间,若是就这么回去了,事后肯心有不甘。若是不回,她对凡间不熟悉,无处可去。思来想去,也只能先去巫山找瑶姬帮忙了。

她望望天,站起来道:“夜幕已至,清杳先行回巫山了,告辞。”

“清杳——”谨逸脱口而出,叫的不是尊称而是她的名字,他一时尴尬,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还有事吗?”

谨逸定了定神,问:“我这次离开天界是要去流波山,你愿意和我同去吗?”

清杳摇摇头。她脑中回闪过流波山三个字,又问:“流波山是神兽夔牛所居之地,贸然前去恐怕会有凶险,不知天孙去流波山所为何事?”

刚刚遭到拒绝,谨逸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听清杳问他话,又恢复了神采:“实不相瞒,我的……我的朋友在母亲腹中时曾被夔牛戾气所伤,常年身虚体寒。太上老君说需要以夔牛齿为药引炼制丹药,方可医治。”

短短数语,清杳却明白了一切,她知道谨逸口中的朋友其实就是霜灵。三千年来被她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蠢蠢欲动,挣扎着往上窜,最终战胜了理智。

“好,我随你一起去。”清杳嫣然一笑,如月出时的皎皎月光,刹那间周围的一切尽失去颜色。

谨逸眼中有种浓得散不开的喜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清杳点点头,笑意较之前更深。

直到他们离去,戏楼中那两四道凌厉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们坐过的位置上。

夜晚的风凉凉的,带着从海上吹来的湿气。清杳在蓬莱长大,岛的四周皆是海水,这种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向前远望,尽管夜的朦胧使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她还是知道,很快就到东海了。

入海三千里,是蓬莱仙岛。

入海七千里,是流波山。

路过蓬莱仙岛的时候,清杳忍不向往下看了一眼。他们御风而行,速度极快,才一眨眼的功夫蓬莱就和海上流水一样向后退去,转瞬消失不见。清杳心一颤。不过是海天之间的匆匆一瞥,她便觉得今夜的蓬莱仙岛怪怪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在蓬莱待了千万个日日夜夜,没有一个夜晚像现在这么诡异。这不是她所熟悉的。

清杳忍不住想,不知道碧瑾仙姝是否知道她已经离开天香牢,若是知道,她一定很寒心吧。

“怎么心神不宁啊?”谨逸回头看她。刚才经过蓬莱的时候他就发觉清杳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清杳淡淡开口,声音轻细至极,一晃便消逝在风中。

他们赶到流波山的时候,天已入夜三更。

草木生香烟隐隐(三)

月色盈盈倒映在海上,浪涛拍案,荡起千层波光。这与清杳往日在碧波潭中见到的月亮倒影是不一样的。碧波潭平缓如镜,东海汹涌澎湃,一如婉约的女子,一如豪放的男子,就像此刻的清杳和谨逸,白衣华服融于夜色,被月光映下的影子重叠在海水之中。

清杳隔云望天,张口音如月华:“夜间看不清东西,天孙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

“夔牛不喜欢阳光,是以常年藏身海底,极少露面,在夜间容易把它引出来。”

“你想下水?”

谨逸摇摇头:“不需要的,传闻夔牛极好音律,想引它出来不一定非要下水。”

他对清杳笑了笑,右手摊开,转眼手心便多了一管洞箫。

清杳明白了谨逸的意思,也回以一笑。未等谨逸明白过来,她伸手轻轻一拂,眼前陡然多出了一张石桌和两条石凳。她再一挥,一架古琴静静置于桌上,琴弦在月下反射出细细的微光。

“不如我们合奏一曲吧,看夔牛会不会早一点出来。”

话毕,清杳坐了下来,十指灵巧游走在琴弦之间,乐曲声宛如高山水涧中的清泉滴落,又像海上明月初升时洒下的轻纱,美妙至极。

谨逸万万没有料到清杳的琴艺竟然也如她的容貌一般,足以令人惊艳。等他意识到清杳所抚曲目居然是《碧落烟引》,着实吃了一惊。《碧落烟引》曲调万变,九天之上唯有天后能掌控。而清杳的琴艺丝毫不亚于天后,相比之下更多了三分空灵,七分寂静。

“你会弹奏《碧落烟引》?”谨逸紧锁眉头,双眼一动不动盯着清杳看。

清杳没有回话,仿佛早已沉浸其中。

谨逸痴了一会儿,然后将洞箫置于唇边,悠扬的乐曲缓缓而出,和清杳的琴声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

《碧落烟引》本是琴曲,能用萧把它吹奏到如此境界,造诣也绝非一般。清杳心想,原来谨逸也是知音之人。如此,甚好。

一曲未完,海中忽然出现了巨大的浪涛,搅碎了海面上的月光。一头无角的青黑色巨牛冲破水面,轰然挣扎而出,顿时波涛涌起,浪花四溅。等到身子完全呈现在水面上,清杳才发现它居然只有一条腿。

忽然,狂风四起,海水被掀起,浪涛惊天。大雨也伴随着狂风骤然而至。刚刚还明月高悬的天空在瞬间被乌云遮蔽,一片黑暗。

谨逸却异常兴奋。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一切皆如典籍所记载,刚才出海的异兽果然是夔牛。

他一跃飞至空中,右手拇指和食指一捏,幽蓝色的火光从指尖跳跃而出,慢慢升起,如日月悬在山顶,霎时整座流波山亮如白昼。

夔牛已经完全露在海面上,它的单足踏在水上,却不沉下去,一双眼睛丝丝盯着谨逸和清杳,凶光迸射。忽然,它张嘴一声咆哮,声如惊雷,清杳觉得脚下的地面也震了一震。

趁着夔牛张嘴咆哮,谨逸猛然往前冲去,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把剑,一剑劈下,眼看就要击中夔牛的头顶。夔牛脑袋一晃,张嘴吐出一股巨大的水柱,直直冲向谨逸。谨逸只好暂时收剑,一掌将水柱打散。

夔牛虽然只有一条腿,行动却极其灵活。清杳甚至没看清楚它是怎么移动的,待浪花退去,它竟然已经冲到了谨逸身边。清杳想上去帮忙,天绡绫刚从袖中飞出,她想起路上谨逸曾言明她只需要在一旁观望既可,顿时又隐去了术法。

谨逸毕竟是天帝的孙子,灵力自然比普通神仙要高出许多。他没有避开,反而向夔牛逼近,剑光闪烁,没多时就划破了夔牛的背部,露出里面的血肉。夔牛吃痛狂啸,谨逸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手中的剑忽然长了一尺,一剑刺向夔牛的嘴巴,然后往旁边一撬,一块白色的东西飞了出来,落入他的手中。

夔牛齿既已到手,谨逸无心恋战,收起剑转身离开。谁知夔牛不肯轻易罢休,它中了一剑,又硬生生被撬掉一颗牙齿,疼痛难忍,顿时狂性大发,咆哮着往谨逸撞去。

“小心——”清杳惊呼。

谨逸已经察觉,他猛然转身,右手聚集灵力,强烈的白光从掌心发出。

“不要伤它——”清杳大声阻止。

谨逸闻言赶紧收掌,但已经来不及,白色的光球脱离他的掌心直直打向夔牛的头顶。清杳不顾一切冲到夔牛身前,迅速布下结界挡住光球。但是谨逸的灵力太过厉害,白光冲破结界,正中清杳的胸口。

草木生香烟隐隐(四)

“不要伤它——”清杳大声阻止。

谨逸闻言赶紧收掌,但已经来不及,白色的光球脱离他的掌心直直打向夔牛的头顶。清杳不顾一切冲到夔牛身前,迅速布下结界挡住光球。但是谨逸的灵力太过厉害,白光冲破结界,正中清杳的胸口。

清杳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如枯萎的白色花朵,被风一吹便从枝头飘落。谨逸大喊一声“清杳”,冲了上去,在清杳掉进海里之前接住了她,飞回地面。

“清杳,清杳……”谨逸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心急如焚,这种感觉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

清杳慢慢睁开眼睛,眼中带有痛苦的神色。刚才谨逸那一掌聚集了很大的灵力,若非被结界阻挡,恐怕她就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啊!”

“它也很可怜……”清杳一开口嘴角便溢出鲜血,“你已经伤了它,不要再取它性命了。”

夔牛似乎也听懂了清杳的话,它就像被驯服的野马一样,乖乖叫了几声,然后潜回了海底。

天空的乌云也顿时散去,月光重新洒在海面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谨逸惭愧:“你说的对。万物皆有灵性,枉我活了五千年,这么简单的道理却没有你悟得透着,实在惭愧。”

“你能记得便好。”清杳笑了。

谨逸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笑容。往后的岁月中,他再也忘不掉这个微笑,以及那句苍白却有力的话:你能记得便好。

“什么都别说了,我先替你疗伤。”

谨逸将清杳扶起来,左手扶着她的肩膀,右手贴在她的背。一股暖暖的气流从他手心里缓缓而出,汇入清杳体内。清杳知道谨逸是在将自己的灵力传给她,她本不想受他太多恩惠,尤其是他和霜灵还是那样的关系。只是她现在受了伤,恐怕稍一乱动就会血气上涌。

半晌,谨逸收住灵力,问她:“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好多了。”

谨逸放心地笑了笑,眼睛忽然落在清杳身上,顿时有些尴尬。之前因为心里着急没有注意到,被暴雨淋过后清杳浑身湿漉漉的,薄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美好的线条,在月光下格外动人。

神仙和凡人不一样,他们只要布下最简单的结界,再大的雨雪也无法近他们的身。清杳在岸上观望之时周身是有结界的,不过她中了谨逸一掌,结界也随之被击破了。

清杳脸一红,挣扎着就要从谨逸怀中起来,却被谨逸制住了。他捏了个诀,瞬间便烘干了清杳身上的衣服。清杳不知他意欲何为,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他忽然把清杳打横抱了起来::“我送你回巫山。”

“不……”话刚一出口,清杳心中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咬了咬嘴唇,点点头,“谢谢你。”

幽径烟霞,云雨巫山。清杳老远就望见弥漫在巫山周围的雾气,无风自动,氤氲流转。凡间传说巫山女神瑶姬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虽然只是传说,但清杳透过雾霭好似真的看见了瑶姬,她穿着巫山云雨织成的华丽衣裙,在雾中跳舞,美丽惊人。

“何人擅闯巫山禁地?”有女子的声音破空传来,却不是瑶姬的。

不一会儿,两位紫衣仙侍御风而来,分别是瑶姬的贴身侍婢烟络和雨织。她们经常跟在瑶姬身边出入栖芳胜境,清杳对她们都不陌生。

雨织惊看谨逸一眼,惊道:“谨逸天孙?”

二人连忙行礼:“不知谨逸天孙前来,多有冒犯,还望天孙海涵。”

谨逸笑着颔首:“无妨,是我冒昧了。”

这时候两烟络和雨织都看清楚了谨逸天孙怀中抱着的正是清杳,大惊:“浮……”

“烟络,雨织,瑶姬不在吗?”清杳不露痕迹地打断她们。

“是,公主她……”烟络看了看谨逸,继续说,“公主有事外出,命我们守在巫山,不得让外人随意闯入。”

谨逸知道烟络话中的意思,所谓外人,自然是包括他在内的。天界无人不知瑶姬和碧瑾仙姝关系亲密,甚至不惜得罪天帝,在青女和阳泉帝君的婚宴上拂袖离去。而他和霜灵之间有着那样一层关系,不被巫山欢迎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瑶姬公主不在,我就不打扰了。”谨逸将清杳放下来,扶着她在云上站立,“我有事要先回天宫,清杳仙子是因为我而受伤的,你们好好照顾她,他日我必来探望。”

话毕,谨逸又低头看向清杳:“我想说什么,你应该知道的。清杳,我……”

清杳把手抽了回来,礼貌中带着疏离:“多谢你送我回来,天快亮了,天孙还是早些回去吧。”

“你……”谨逸心下一凉,他怔怔望着清杳,忽然悲凉地笑了,“我明白了,你好好休养,我会再来看你的。”

他这一转身带着无限落寞,云雾涌动,不一会儿便将他淹没在其中。

清杳再也忍不住喉中腥甜,吐了一大口血。

“浮云灵主!”烟络和雨织双双扶住她,“你怎么受伤了,没事吧?”

“我没事……扶我去朝云殿吧。”

“是,灵主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