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杳欠了欠身,算是道谢。

她半开玩笑半忍着难过对明绍说:“这样的话,万一你要再次和她共赴忘川,我才有能力阻止你们啊。”

红尘梦里话相思

(一)

凡尘和喧嚣总是分不开的,清杳想。

马车刚一进城,热闹与嘈杂就同时进了清杳耳中。车帘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但她能感觉到熙熙攘攘的人流的气息。就如同三百年前,她第一次来到凡间的时候一样,周围越是热闹,她越是觉得孤单,因为那种热闹不是属于她的,她甚至连一点儿都沾不上。

怀中的晶晶呜咽了几声,换了个姿势又继续睡觉,清杳下意识抱紧了它。当初进入轮回的时候,清杳把晶晶交给了霜灵代为照顾,霜灵怕她在凡间寂寞,几天前寻了个机会把晶晶送到了凡间陪她。

不经意间,清杳嘴角绽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因为霜灵,也因为晶晶,凡尘十六载,她还没来得及遇见明绍,可至少她在凡间并不孤单。

“未曦小姐?我们是要直接回候府吗?”车夫在外面问她。

清杳说:“不,我还有事,先去国舅府吧。”

白未曦——这就是清杳在凡间的名字。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注定。每次听别人叫她未曦未曦,清杳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清杳如今的身份是邺国昌平候的女儿,因为自小身体不好,昌平侯便把她寄养在桃源谷薛神医处。这十六年来,清杳的日子可谓是平静如水,清淡如烟。唯一令她心中荡漾起一丝波澜的,无非是霜灵的突然造访。

神仙不可以私自干涉人家的事,轮回前上元夫人说过,不许任何人擅自下凡与清杳接触。可是霜灵的到来并非只是要把晶晶还给清杳那么简单,清杳握紧了袖中霜灵交给她的那枚青玉短笛,思绪纷繁。明绍比她早投胎四天,算起来她在凡间的年纪已经二十了,她至今还没有见过他。

马车在这个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清杳从回忆中拉回思绪,问车夫:“怎么停下来了?”

“前面突然冒出好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车夫说,“小姐你等等,我去看看。”

清杳垂首,青青抚摸晶晶的毛,一下,又一下……

外面越来越热闹了,清杳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太子”“安乘王”“顾小姐”。她素来不是好奇心强的人,况且这凡间的事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这些字眼出现得太过频繁了,纵使再漫不经心,她也还是听明白了大致是怎么一回事。

“祈天盛会终于要开始了,听说了吗,太子和安乘王也会来参加。”

“我也听说了。安乘王这么淡薄的人居然也会凑这热闹,真难得啊。”

“那还不是因为丞相大人的千金顾婵菲会来,顾小姐可是京城第一美女,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何止安乘王,据说连太子殿下也……”

“快看,开始了开始了!咦,太子和安乘王怎么打起来了?”

“这位公子想必是外地来的吧。太子和安乘王是咋切磋呢,按照祈天盛会的规矩,赢的人才能点这第一柱香,代表当今圣上祈求上天保佑邺国今年风调雨顺。”

“原来如此,你们看,太子和安乘王旗鼓相当啊。”

“……”

议论声此起彼伏,隐约还能听到兵器相交的声音。清杳叹了口气,刚才一下子又涌了很多人过来,车夫去了这么久没回,她心想车夫是恐怕一时半会儿挤不过来了。

晶晶不安分的扭动着,清杳拍拍它的脑袋它也没反应个,两只爪子在清杳衣服上乱抓乱挠。清杳一下子没注意,它就挣脱了她的怀抱向马车外窜去。

清杳刚要去抓它,突然发觉不对劲,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靠近她。她警觉,一阵青烟似的穿过车帘飞了出去。就在她刚离开马车的时候,华衣少年的剑被白衣少年格挡开,剑气从马车顶部当空劈下,车子轰的断做两截。马儿受惊,正要发狂冲向人群,白衣少年凌空翻身越到它身上,勒住了缰绳。

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当太子的剑气劈在马车顶上的刹那,所有人都以为车里的人必定非死即伤。谁知就在马车被毁坏的那一瞬间,在安乘王飞上前制伏受惊的马的同时,一抹白影从车子里飘了出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以至于根本没有人看清那白影到底是什么。

前面熙熙攘攘全是人,清杳一飞出马车才发觉根本无落脚之地。她来不及转身,径直往后飞去。风吹得她衣袂飘动,青丝扬起,翩跹如花丛中飞舞的白色蝴蝶。当大家看清她的面容时,人群中爆出了一阵更加强烈的惊呼。

这时候,晶晶从人群中蹿出来,一跃而起,向清杳扑去。清杳袖中白练飞出,卷起晶晶后一收,晶晶便落入她的怀中,而此时她正好稳稳落地。

白衣女子倾城绝色,不食人间烟火,怀抱一只雪白的灵狐。此情此景让所有人都震惊了,呼声之后竟然是一阵长久的宁静。

清杳对这些人的反应不在意,她刚要离开,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正骑着马的白衣男子身上,刹那间凝固了。

湖边的梨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春风一吹,花瓣便纷纷散落一地,其中一片慵懒的打了个卷儿,轻飘飘落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而清杳的眉间便像是锁着这样一圈圈的涟漪,有什么东西正慢慢荡漾开来。

白衣少年翻身下马,拱手道:“姑奶奶个,在下与太子切磋,不慎毁坏了姑娘的车驾,还请姑娘海涵。姑娘需要多少赔偿尽管开口,在下一定如实照付。”

明绍,明绍,明绍……凡尘匆匆十六载,我终于等到了与你相遇的这一刻。

清杳内心如狂风时候的海面,浪涛汹涌。可她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好,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因为她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她怕她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未曦小姐,未曦小姐……”车夫慌慌张张从人群中挣扎出来,一个踉跄,几乎快要跪倒清杳脚下了,“小姐你没事吧,人太多我一时回不来,让小姐受惊了。”

“不碍事,你先将马牵回家吧,跟我爹说我马上就回去。”清杳一开口,声音飘渺如清晨山谷中散开的雾气,空灵似暮色初降时夜莺的低吟,说不出的好听。

未曦?听到这个名字,明绍的心没来由的一颤。

太子拨开人群上前,笑道:“姑娘的名字叫未曦?蒹葭苍苍,白露未曦,果然是好名字。适才姑娘的马车被毁,我和宣离都有责任,要赔也是我们一人一半,姑娘以为如何?”

“宣离?”清杳的心再一次被打乱。明绍在凡间的名字,居然叫做宣离?

宣离未曦,宣离未曦,为什么会这样?

“宣离就是在下。”明绍浅浅一笑,如春风拂过湖面,“既然太子开口了,那姑娘的马车就由我们共同赔偿吧。”

“不必了。”

清杳收拾好杂乱的心情,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可怀中的晶晶却似不情愿,又开始胡乱扭动,马上将明绍和太子的视线吸引过来。

二人异口同声道:“玉照雪狐!”

邺国民间一直有这样的传说,玉照雪狐是天界仙人所饲养,能够通灵。这仅仅只是传说,见过雪狐的人不少,但从来没人抓到过它们,更别说去验证它们是否真的能通灵。然而此刻晶晶就在清杳怀中。之前大家的视线都在清杳身上,没人注意到晶晶的眼睛是蓝黑色的,这是玉照雪狐特有的标志。

清杳将晶晶抱紧了些,她并不想让他们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在明绍看出来清杳的心思,他赶紧岔开话题,“姑娘若是执意不肯接受我们的赔偿,请问姑娘家住何处,我让车夫送你一程。”

“不……”

“希望姑娘不要拒绝,不然宣离于心不安。”

清杳只好妥协,“回家前我想去国舅府一趟,王爷就送我去那里吧,劳烦了。”

“国舅府?”明绍和太子又同时一愣。

京城无人不知,国舅生性淡泊,素来不喜欢与外人接触,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普通百姓,上门拜访者一律被拒之门外。久而久之,国舅府门可罗雀,几乎没人愿意去吃闭门羹。咋一听清杳说要去国舅府,明绍不免心生疑虑。

“如果不方便,未曦就不劳烦王爷和太子了,告辞。”

“不妨事,姑娘稍等。”明绍回头吩咐道,“来人,让车夫送未曦姑娘去国舅府。”

“多谢。”

没过多久,一辆豪华的马车行至清杳面前,纵心有万般不舍,清杳还是狠下心来准备离开。已经知道了明绍身在何处,她也就安心了。这一世的轮回,她注定不会是他生命中的那个人,那么久让她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吧。他一切安好,她也就知足了。

清杳还未来得及上车,只听人群中有人喊了句:“看,顾婵菲小姐来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喧嚣,大家关注的焦点同时从清杳转移到了这位即将出场的顾小姐身上。

太子兴致勃勃的转身朝为祈天盛会而搭建的高台走去,明绍的目光也瞬间变得万分柔和,他对清杳一颔首,紧随太子身后而去。尽管太子身后而去。尽管这十六年来清杳无时无刻不在做准备,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抽搐。

清杳回头望去,只见一位紫衣丽人在丫鬟的簇拥下施施然上了高台,环境叮当,笑语嫣然。

她就是京城第一美女顾婵菲了吧。目光定格在顾婵菲身上,清杳浑身冰凉,果然是她,丝敏玉女!她还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耀眼。

清杳曾在维系带给她的幻境中见过丝敏玉女,也就是现在的顾婵菲。当时她正和明绍,或者说是宣离十指相扣,准备跳进忘川,是维系及时制止了他们。

清杳心中发酸,她不想再看下去了。上了马车后,她放下门帘和窗帘,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晶晶,对车夫说了哭:“走吧!”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缓缓向前。

而这个时候,明绍居然不由自主的回头朝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宣离,你看什么呢?”顾婵菲一笑,如三月和煦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宣离不会是舍不得那位天一般的女子吧,哈哈。”太子调侃,回头对顾婵菲道,“刚才我和宣离没有分出胜负,就有菲儿你来代表父皇上这祈天盛会的第一柱香吧。”

“那我就当人不让啦。”顾婵菲笑靥如花,她不舍得朝明绍看了几眼,随后跟着太子一起去取香。

明绍微笑着目送顾婵菲远去,然后他招来一个随从,低声吩咐:“吕乾,你跟着马车去国舅府一趟,有什么情况立刻回来向我禀报。”

“是,王爷。”

此刻,顾婵菲正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点燃了手上的香,准备祭天。明绍远远地望着她美丽的侧影,不料顾婵菲也回头朝他看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相视一笑,饱含无限深情。

(二)

“什么?”明绍端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国舅接见了那位姑娘?”

吕乾如实禀报,“是的。属下一直跟在马车后面,看得很真切。未曦姑娘从袖中取出一支青玉短笛递给了看门人,看门人一看,都没有去通报,就直接开门让她进去了。”

听完这番话,明绍对清杳的身份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国舅亲自接见?

国舅是明绍的亲舅舅,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宁妃的哥哥。邺国史上曾多次出现过外戚干政事件,国舅又太过有才华,深得圣上的赏识。许是为了避嫌,自从妹妹封妃后,国舅就辞去了朝中职务,闭门谢客,一心栽树养花,大隐隐于市,就连圣上亲自拜访他也拒不相见。

国舅此举非但没有让众人忘了他,反而更加崇敬和向往,圣上对他也表现出格外的宽容。邺国人言:当今天下敢于拒绝圣上的,唯国舅耳。

可是今天,国舅却破天荒见了未曦!

明绍放下杯子,吩咐道:“备车,我要亲自去国舅府一趟。”

“可是王爷……”

“怎么了?”

吕乾提醒道:“王爷难道忘了,月前您说今日是良辰吉日,要择了媒人前去丞相府提亲。属下已经全部安排妥当,就等王爷吩咐了。”

顾婵菲的音容笑貌从眼前闪过,明绍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他笑道:“是啊,我怎么连这事都给忘了。吩咐下去,速去丞相府提亲。”

“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绍失笑,“吕乾啊吕乾,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你既然开了这个口,还不就是想跟我说吗?说吧。”

“请王爷怒属下失言。眼下圣上病重,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除了太子便是王爷您了。朝中大臣已经暗地里分为两派,以晋阳侯为首的一派支持王爷,以昌平侯为首的一派支持太子,而最有影响力的顾丞相却一直保持中立态度。”

明绍心中一惊,他一惊猜到了吕乾想说什么。

吕乾接着道:“属下明白王爷是真心喜欢顾小姐才去提亲的,可别人不会这么想。王爷心里应该很清楚,太子对皇位势在必得,为了稳固势力,他有意同时娶顾小姐和昌平侯之女白小姐为妃。顾小姐倾慕王爷,顾丞相又对女儿疼爱有加,不出意外的话丞相必会拒绝太子而答应王爷的提亲,这样一来也就等于公开表示他是站在王爷一边的。太子党本来就视王爷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果再加上顾丞相的支持,属下担心太子会对王爷下手。”

明绍不屑,“那又怎样?邺国无人谁人不知我安乘王闲云野鹤惯了,对皇位一点兴趣都没有。太子心里也清楚我不会跟他争这个皇位。”

“可是同样的。邺国无人不知文韬武略,比太子更适合做好这个皇帝。王爷,大丈夫理应心怀天下,不如……”

“吕乾!”明绍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异常严肃,“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知道吗?”

“王爷……”

“到此为止吧!我们马上去国舅府。”

“是,王爷。”

国舅府很大啊,可是人却不多,冷冷清清的。清杳跟着老管家从前院一路走到大厅,只看见一两个打扫的下人。园子里入眼的尽是郁郁葱葱的绿树和姹紫嫣红的繁华,可见主人定是一位生性淡泊、喜爱花木的儒雅人士。

“姑娘请,国舅就在书斋等候姑娘。”老管家指着前面一处幽静的小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清杳欠了欠深,“有劳了。”

小院门顶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沁芳斋”三个苍劲的大字。清杳心里默念着,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沁芳斋,不愧是沁芳宫的主人啊,即便是来到了这凡间,也要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最熟悉的字眼。

清杳伸出右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很快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开门人着一身青色衣衫,儒雅谦和,眉眼中尽是宁静与坦然。

“自伏魔殿一别,又经凡尘十六载,青帝陛下风采依旧。”清杳笑着说。

眼前之人仙风道骨,点头道:“我比灵主早二十日步入轮回,在凡尘已是三十六年有余,如今再见,灵主还是老样子,想必在这凡间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像灵主这般脱尘之人了。”

“过奖。舍妹霜灵已经全都告诉我了,青帝陛下亲自步入轮回,度我和明绍共同经历此劫。陛下恩德,清儿永生难忘。”清杳从袖中拿出短笛递交给青帝,“如今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那支短笛正是青帝从不离身的法器醒灵笛,轮回前青帝托霜灵代为转交清杳,算作是凡间相认的信物。

青帝将醒灵笛收好,侧身请清杳进屋,又亲自斟了茶水。

清杳并不打算继续消磨时间,她一开口就问出了困扰她多年的问题:“陛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在凡间的名字叫做未曦,我想着不仅仅是巧合,对吗?”

“灵主冰雪聪明,又何必多次一问。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即可,既然已经是往事,那就让它随风消散吧。此次我请灵主前来不为叙旧,我只是想提醒灵主,你父亲——我是指你在凡间的父亲昌平侯。灵主知道为何昌平侯这么急着找你回京吗?”

“他只说他夫人身体不好。难道另有隐情?”

“是。昌平侯想让你嫁给太子为妃。”

“什么!”清杳霍然起身,声音开始发颤,“不,绝对不可以!”

青帝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他很平静地说:“这是劫。”

“我不管什么劫不劫,我不愿意的事从来没有人可以勉强我。”

为什么会是这样!她当初执意要随明绍共赴凡尘,为的是能陪着他身边。就算亲眼目睹他和其他女子相爱一生,她也无怨无悔,因为这是命。她很早就做好了面对并且接受这一事实的准备。可是她千算万算,偏偏漏算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我不答应呢?”

青帝说:“你会答应的。因为这是劫,也是命。”

这是命?

清杳苦笑,是啊,这是身为凡人的她的命。如今的她虽然有着前世的记忆,有着仙人的灵力,但她毕竟是凡人的身躯,会被凡物所伤,会生病,会衰老,会死去……她早就该想到的啊,既然她已经踏进了这个轮回,那么她的命也是被掌控着的。她,没有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