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烫掐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心里在生气,可是你想呀!我六年前就这个样子,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老天莫名其妙地给了我六年时间,让我认识你,我们一起玩过那么多的地方,值了!”

“值得个鬼!我还老多地方没去!”

麻辣烫一味地笑着,我却眼角有泪,偷偷地将泪痕拭去。

她问我:“蔓蔓,你还喜欢宋翊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不过现在有些讨厌他。你呢?”

麻辣烫的表情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刚知道他是许秋的男朋友时,觉得他和我爸一样可恶,你说你要做情痴,没人拦着你,可你不该再出来祸害人。我一前途大好的女青年,北京城里烟视媚行的主儿,怎么稀里糊涂就陪他演了这么狗血的一出剧情。当时他若站在我身边,我肯定得狠狠甩他几个大耳光子。”

我听得哭笑不得,问:“现在呢?”

“现在没什么感觉了。觉得像做了场梦,我看不见的时候,急切地想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然后上帝让我知道了,然后我就又看不见了。”麻辣烫“咕咕”地笑起来,“宋翊可真惨!本来是个香饽饽,突然之间,我们都不待见他了。”

我也笑:“对不起!我应该早告诉你我喜欢宋翊。”

“没有关系的,事情过后,每个人都是诸葛亮,可在当时当地,我和你都只能做当时当地认为最好的选择。”

我握住她的手:“麻辣烫,你在我爸面前答应过陪我一辈子的。”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点点:“你人好,会有很多人喜欢和你做朋友,喜欢和你玩。”

“她们不会在凌晨四点被我吵醒后,不但不生气,还陪我说话,也不会在我重感冒的时候帮我吹头发、涂脚指甲油。”

麻辣烫不说话,我轻声说:“麻辣烫,不要离开我!”

她眼中有泪,面上却带着笑:“你以为老娘想离开这花花世界呀?虽然宋翊把我当做许秋的替身,我怪受伤的,可我没打算为了他们去寻死,不值得!这两个人一个是我讨厌的人,一个压根儿不喜欢我,我凭什么为他们去死?只是我的理智再明白,却无法控制意识深处的指令,我就是讨厌许秋这贱人,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别担心,我爸是谁?许仲晋呀!跺跺脚,北京城也得冒个响,他虽然不喜欢我,可我已经是他唯一的女儿了,他总会有办法的。不过你先别和宋翊那祸水说,让他好好愧疚一下,反省反省!”

我的心安定下来,笑着去掐她的嘴:“你这张嘴呀!”

她笑,把头往我的方向挪了挪,紧紧地挨着我,两个人头挨着头躺着,有一种有人依靠的心安感觉。

白日里靠药物本就睡得不好,此时和麻辣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时,发现病房中坐着许伯伯和王阿姨,我大窘,赶忙下床穿鞋,麻辣烫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叫我:“蔓蔓?”

“在。”

她笑:“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俩去夜店玩,看到一个男的,丫长得怪正点…”我手疾眼快,捂住她的嘴,对着许伯伯干笑:“许伯伯好!”

许伯伯微笑着说:“你也好。”

麻辣烫却是笑容立即消失,板着脸闭上了眼睛。

我对麻辣烫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又和许伯伯、王阿姨道再见。

走出病房,看到陆励成和宋翊仍然在病房外。他看到我,指着自己手腕上的表:“你知道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我刚想说话,病房的门又打开,许伯伯走出来,陆励成和宋翊立即都站起来,陆励成叫了声“许叔叔”,宋翊低着头没说话。

许伯伯朝陆励成点了下头,对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可以吗?”

我当然说“可以”。

许伯伯领着我,走进病房旁边的一个小会议室,他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刚才看到你和小怜头挨头躺在床上,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是我自己的一双女儿,可实际上,小秋和小怜从没有这么亲密过。”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喝水。

“小怜给你讲过她和她姐姐的一点事情吧?”

我谨慎地说:“讲过一点点。”

许伯伯似看透我心中的顾虑,淡笑着说:“我以前喜欢叫小怜‘怜霜’,她手术后,我就再没叫过她‘怜霜’,可她整天忙着和我斗气,竟从没留意过这个变化。”

我心里隐隐明白些什么,期待地问:“隐瞒麻辣烫移植的肾脏来自许秋是伯伯的主意吗?”

他点头:“小怜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排斥反应很强烈。六年前,她肾脏衰竭时,半年多视力才退化到看不见,可现在,从昨天发病到今天,只一天时间,她就已经半失明。医生已经在全国找寻合适的肾脏,可那毕竟是人的肾脏,不是什么说买就能买到的商品,我怕即使我再有办法,也来不及了。”

刚燃起的希望破灭,我的水杯跌到地上,鞋子全部被打湿,我却连移动脚的力量都没有。

许伯伯的表情也很悲恸:“我今天坐在家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不管医学上怎么解释这件事情,我觉得原因归根结底在小怜自己身上。也许她也不想这样,可她的大脑忠实执行了她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意愿,她痛恨、抗拒来自小秋的肾脏。”

对于父亲而言,最痛心疾首地莫过于子女反目、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已经全部遇到,我想说些话,可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将一本日记本放到我面前:“这是小秋的日记,日记本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从能写字起,就习惯于对着日记本倾吐喜怒哀乐,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她出车祸前。”

我心中的疑点终于全部清楚:“许伯伯知道许秋小时候对麻辣烫所做的事情?”

许伯伯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哀恸和自责。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日记本给我?是要我告诉麻辣烫你知道她所承受的一切吗?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

“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特别是今日所有的‘恶果’都是我当年植下的‘孽因’。如果我能在娶阿云前,先和小秋商量,先征询她的同意,注意保护她的心理,也许她不会那么恨小怜;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小秋是什么样的孩子,早点教育她,也许根本不会有后来的车祸;如果我能对小怜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她的精神不会常年压抑,也许她的肾脏根本不会生病。我很想解开小怜的心结,可我无能为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小怜将近三十年的隔阂,不是说我想努力,就能立即化解的。我把这本日记给你,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请你留住她!”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脱去了一切世俗的华衣,他只是一个早生华发、悲伤无助的父亲,我把日记本抱到怀里,坚定地说:“我会的,因为我也不能再承受一次亲人的死亡。”

我和许伯伯一前一后出来,许伯伯和陆励成打过招呼后,返回了病房。我坐到宋翊身边:“宋翊,麻辣烫肾脏的衰竭速度非常快,她已经半失明,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她恐怕根本等不到合适的肾脏。”

宋翊木然地看着我,曾经朝气蓬勃的眸子,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色。刹那间,因为麻辣烫对他的怨气烟消云散。如麻辣烫所说,我们都不是事前诸葛亮,我们只能在当下选择,也许错误,可我们都只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她不怪你。”

宋翊的手痛苦地蜷缩成拳头,指节发白。

我想了很久后,说:“我刚知道你和麻辣烫在一起的时候,我痛苦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不管我心里怎么难过,怎么痛苦,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是自始至终没爱过,只是被我感动了,还是曾经爱过一点,碰见麻辣烫就忘记了。其实,我不在乎答案究竟是什么,可我想要一个答案,听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我。”

“苏蔓,你怎么可以现在还纠缠这些?”陆励成眼中有难掩的失望和苦涩。

我没理会他,仍对着宋翊说:“我想请你好好想想你和麻辣烫之间的事情,你对她的好究竟是因为她有和许秋相似的眼眸,因为她体内有许秋的肾脏,还是有一点点因为她是麻辣烫。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宋翊,你知道吗?我们的确爱你,如果失去你,我们会痛苦、会哭泣,可这世界上的美好不仅仅是爱情,痛苦哭泣过后,我们仍会鼓足勇气继续下面的旅程,但我们需要对过去、对自己曾真心付出的一切做一个交代。答案就像一个句号,让我们可以结束这个段落,开始下一个段落。”

我站了起来,头未回地大步离去,陆励成大步跑着从后面追上来:“回家?”

“我要先去买几罐咖啡。”

“做什么?”

“研究治疗心病的资料。”

他看了眼我怀中抱着的袋子,没说话。

回到家里,坐到桌前,扭亮台灯,左边是小饼干,右边是咖啡,拿出日记本,刚想翻开,却又胆怯。

走到窗前,俯瞰着这个繁华都市的迷离。

这个日记本里,我不仅仅会看到麻辣烫,我还会看到宋翊,从十七岁到二十八岁,他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七年。

看到他眼底压抑的伤痛时,看到他温和却没有温度的微笑时,看到他礼貌却疏离的举止时,我无数次想知道那七年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可是答案真放在眼前时,我却畏惧了。

很久后,我转身去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许我会用到它。

锁上门,坐在桌前,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全是一个女子的一寸、两寸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五官并不出色,可贵在气质,意态轩昂,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照片下的纸张泛着褐黄色,有的照片如被水打湿过,皱皱的。

我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女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看着照片,一边默默地掉眼泪,泪水滴落在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