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也不劝她,也不哄她,就抱着她,任由她眼泪鼻涕一起下,弄在他胜雪的白袍上,一声未吭。

又不知哭了多久,她才在男人怀里缓缓抬起头,眼眶红红地看向男人,男人亦是看着她,可是他的脸色…

蔚景大惊:“你怎么了?”

话还未说完,男人再次将她抱住,哦,不是,不是抱住,是整个人的重量都倾轧在她的身上。

蔚景心里更是吓得不行,连忙抱着他将他撑住。

直觉告诉她,男人伤得很重。

“走,我扶你去那边床榻。”蔚景咬牙,吃力地扶着男人艰难地挪着步子。

终于将男人扶上床,她已是出了一身汗,浑身黏腻不舒服,她干脆一把撕了自己脸上的面皮,扒掉手上易容材料,又解了假肢,踢得老远,就蹲下身看男人的伤势。

所幸,男人还没有昏迷,就虚弱地躺在那里看着她一系列毫不顾忌形象的动作,凤眸里一抹促狭笑意,她也懒得理会,伸手急切地探上男人腕上的脉搏,却不想刚刚搭上,就被男人反手握住。

“我没事…”

蔚景一怔,想将手抽出,“让我看看!”

“我真的没事,”男人紧攥着不放。

“是不是怀疑我的医术?”她睇着男人。

男人黑眸凝着她,苍白着脸笑笑,“还算有自知之明,所以,你就不要班门弄斧了。”

蔚景气结,她就这么一问,没想到他还真是这个意思,所幸,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早见惯了他这副德行,也懒得跟他计较,只不悦地撇撇嘴道:“那请神医告诉我,神医的身体怎么回事?”

看着她娇嗔的模样,男人又笑了,原本肤色就白,如今又无一丝血色,越发衬得那双黑眸晶亮如星。

“我没事…躺会儿就好。”

蔚景一怔,为他的话,也为他的强撑。

她是医者,虽没有探到脉,可是基本的观色,她还是可以的,她知道他伤得很重。

既然他不表现出来,她当然也不会去拆穿他,心中一痛,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拉过床上薄毯,将他的胸口盖住。

男人弯了弯唇,缓缓阖上眸子,忽然又睁开,看着她:“你不会走吧?”

蔚景愣了愣,反应了片刻,摇头,“不会,我陪你!”

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过来自己竟是如此干脆笃定的语气,脸上一热,刚想解释一下,发现男人已经甚是满意地闭上了眸子,她便只得作罢。

因为手被男人握着,想去搬个凳子都不行,她只得轻轻坐在床边上,看着他。

夜忽然一下子变得特别静谧,她恍惚有种

在做梦的感觉。

一日之间发生了太多事,从她早上进宫开始,一直到现在,她的心情一直在大起大落。

没有人知道在得知他死讯那一刻,她心里的绝望,如同没有人知道方才见他真切地出现在面前时,她心中的狂喜。

人生最极致的两种心情,让她在一日之内体会。

那样突然,那样让人毫无防备,也那样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手背上的温度那样真实,她知道不是梦。

她知道,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目光触及到他伤破的手指,她眸色一痛,伸手自袖中掏出一个以前他送给她的、昨日她送给他被他拒收的里面装着金疮药的小瓷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撒在他指头的伤口上,许是因为蛰痛,男人微微一颤,却并没有醒。

蔚景更加肯定了他内伤的严重,将他的十指都涂好药,她便悄悄地探上他的腕。

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震伤。

想来应该是火药爆炸时震到胸口所致。

她不知道他是怎样死里逃生的,她只知道,他的伤真的好重,她又不会武功,不能用内力替他疗伤,怎么办?

心急如焚中,她想到了鹜颜。

对,鹜颜,也不知道她回来没有,她武功高强,她可以用内力帮他恢复。

这般想着,蔚景就从床榻边站起,刚想轻轻掰开男人的手,男人就睁开了眼睛。

她一怔,男人却只是看着她,她看到了男人惺忪凤眸里的那一抹失望和嘲弄之色。

失望和嘲弄?

略一怔忡,她就明白了过来,是以为她要偷偷离开是吗?

心中一急,她连忙解释:“不是,我想去看看鹜颜回来没有,她会武功,可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男人轻笑着打断:“你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只会将我推给别人,曾经是,现在还是…去吧,去看鹜颜在不在,若她不在,太庙里,锦溪肯定在的…”

蔚景一震,男人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再次阖上眼睛。

看着自己垂落的手,蔚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怔忡了好半响,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

是因为那一夜吗?他被锦溪下媚药的那一夜,是吗?

她先说去通知鹜颜,后来又说去找锦溪,最后,还置药性发作的他于不顾,将他丢在书房的暗室里自己逃了,是吗?

为了这,他一个月没有理她,竟然现在还记得。

看他平素也不是那样小气吧啦的人,怎会?

蔚景不悦地撇撇嘴,本不想理他,直接去找鹜颜,可走了两步,又觉得气苦,脚步一顿,又猛地往回走,直接走到床边,唤他:“凌澜。”

她知道他醒着,故意不理她,心中气苦更甚,扭头就走。

也就是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光脚,脚趾和脚后跟早已被假肢磨破了皮,在往外流着血,她瞳孔一敛,再次转身快步回到床边,伸手用力揉向男人胸口,也不顾他痛。

她知道他会很痛,她就是要让他痛。

果然,男人睁开眼,皱眉看向她,一副她不可理喻的样子。

她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觉得你好不容易大难不死,不想跟你置气。无论你信是不信,我都没有将你推给谁的意思,我刚才探过你的脉,虽然没有你的医术高超,但是,也探出了你内伤严重,我又不会武功,就想着,如果鹜颜在,她武功高强,可以用内力给你疗伤,我不想坐在这里干耗着,什么都帮不到你。好了,我说完了,你继续睡!”

蔚景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手,却是被男人拉住。

“谁说你帮不到?你不是给我的手指擦药了吗?”

蔚景怔了怔,没好气地道:“那药也是你的,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那能不能再举举手,帮我这里也擦点药

?”

蔚景一惊,回头,“哪里?”

睨着她的反应,男人唇角微微一斜,朝里侧了一下身,“背上。”

也就是到这时,蔚景才发现他背上的伤,一大片殷红已经将白衣浸染,她眸光一敛:“怎么会这样?”

早已将置气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赶紧自桌案上取来剪刀,直接将男人背上的袍子剪开。

是剑伤!

怎么会有剑伤?是爆炸前,还经历过打斗是吗?

心口一痛,蔚景拧开瓷瓶的盖子,轻轻将药粉撒在上面,“是谁,是谁刺伤了你?”

是锦弦吧?只有他伤得了他。

“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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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我哪个也不信,我就信你(一更)

夜风习习,弯月如钩。

长长的宫道上,一抹身影步履如风,急急往出宫的方向而去,迎面碰到的巡逻的禁卫,都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叶统领,这么晚了,去哪里?”

“叶统领,这是要出宫吗?郭”

是的,他要出宫,按理说,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他都加派了人手巡逻,他更应该留在宫里,可是,他终究拗不过心里想见某一个人的冲动,她说,只有几日,她这次只呆几日。

几日之后呢?或许又是几年的不遇。

人生有多少个几年?就像今日出事的那个凌澜,半个时辰前,还在帮他研究丝绢,半个时辰后就灰飞烟灭。

还有皇后,皇后亦是,那么年轻光鲜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平时也未见那个帝王怎么珍惜,可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他就像是一瞬间老了好几岁。

人生无常,命运多舛,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能做的,也就珍惜这仅有的几日而已。

就算她是前朝七公主又如何?

一边走,一边伸手自袖中掏出玉坠和丝绢,因为怕玉坠在宫里被其他人发现引起什么纠复,后来,他就没挂在剑鞘上了。

丝滑的触感入手,他难掩胸口震荡,不由地又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却不想,竟直直撞到一个人身上。

骤不及防,他踉跄两步,玉坠和丝绢脱手而出,他一惊,连忙伸手去接,却只接住因重量轻就在近前的丝绢,而玉坠甩出老远,等他再飞身去救,玉坠却已是“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

借着边上的风灯,他垂眸望去。

翠绿的玉面泛着莹润的光泽,赫然两半。

他脸色一变,弯腰将两半碎玉拾起,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扭头就想破口大骂那不长眼之人,却发现是个老嬷嬷,被他撞翻在地,到现在还没爬起来。

强自将怒气压抑住,他不悦地上前,将老嬷嬷自地上扶起:“你没事吧?”

老嬷嬷显然摔得不轻,被扶起后,还有些站不住的样子,他一松手,她又趔趄了两下,他一惊,又赶紧再次将她扶住,手中的丝绢再次掉在地上。

老嬷嬷垂眸望去,忽的脸色一变,愕然抬头。

农院,厢房,烛火如豆

女子轻纱掩面,坐于桌前,面前的桌上,小菜摆了一席。

两双竹筷,两个杯盏,面对而摆,却唯独女子形只影单。

纤手提壶,轻轻将两个杯盏撞满,女子一人独饮。

薄酒微醺处,女子的明眸中慢慢爬上血丝,门口传来响动,来人脚步沉沉,女子长睫轻颤,她知道,她的人还是来了。

男人推门而入,女子没有回头,坐在那里再次端起杯盏,纤指轻撩面纱,一口将杯中酒水饮尽,皱眉咽下时,男人已走至她的对面坐下。

他看着她,她嫣然一笑。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虽有轻纱掩面,那含笑的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出的风情魅惑,男人眸光微微一敛,将视线别过,垂眸看向面前杯中酒。

酒面一漾一漾,倒影着自己悲伤的眉眼,他唇角一勾,大手执起杯盏,仰脖,亦是一口饮尽。

“我以为你不会来。”女子最先打破了沉默。

“为何不来?”男人问,伸手提过桌上酒壶,替自己斟满。

女子笑笑:“明日我就走了。”

“嗯,”男人点头,又兀自饮了一杯,“我猜也是。”

女子怔了怔,见男人又提壶想倒酒,就连忙伸手将酒壶接过,“你酒量不好,少喝。”

男人轻轻嗤笑,笑得有些不知所谓,不过,也未强求,就将手收了回去。

“有什么要说的吗?”女子眸色深深,凝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低垂着眉眼,把玩着手中杯盏,带着厚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酒盏的杯口,其声恍惚:“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女子眼波微动,“当然!有缘就一定能见到。”

“有缘?”男人再

tang次轻嗤。

“有缘是什么时候呢?”男人徐徐抬眼,迎上女子目光,唇角扯出一抹弧度:“又是几年后,或者你身边的某一个人身陷囹圄之时?”

女子脸色一变,男人轻轻笑开。

在女子微愕的目光中,男人伸手自袖中掏出一方丝绢,轻轻抖开。

“能告诉我这方丝绢上面绣的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吗?”

女子没有吭声。

“你知道吗?今日两个人告诉了我截然不同的两个答案,我不知道哪个是正确的,所以想问问你。”

“司乐坊掌乐凌澜跟我说,这是一首思君曲,表达了丝绢主人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夜夜思君不见君,只能独自饮泣;可一个懂音律通乐理的老嬷嬷跟我说,这是一封信,信上说,她已安全、拖住叶炫、挟持皇后、去九景宫;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我哪个也不信,我就信你,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

男人将丝绢摊在女子面前,一瞬不瞬看向女子。

好一个借他之手的连环计啊,虽然,前两句他不是很明白什么意思,但是后两句他懂了。

他原以为,去九景宫是锦弦的计谋,是他故意回来禀告说‘她’在九景宫,引君入的瓮,却原来,对方本就是这样计划的,无论他们引还是不引,对方本来就是准备去九景宫的,是吗?

如此看来,凌澜还活着是吗?

她的营救任务完成了,他被她利用完了,所以,她说,她明日要走了,是吗?

“呵~”他低低笑,“上面的意思,能告诉我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

女子眸光微闪,垂眼看下去,一个字都说不出。

“几年前,你救我那次,也是因为我偷到的那张皇陵地图是吗?”男人紧紧逼问,才喝了两杯酒而已,竟脸也红了,眼也红了,连声音都有些沙哑。

女子依旧沉默。

沉默是什么意思?

沉默就是不置可否,沉默就是承认。

叶炫就又笑了。

果然人生无常、命运多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那次他奉锦弦之命,去皇宫窃取皇陵秘密地图,地图到手,却惊动禁卫。

后来到手的地图不见了,他一直以为是他自己在被禁卫追赶之时,或者跟其打斗之时掉了,他一直以为,以为了几年。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残酷。

他宁愿她否认,他宁愿是自己掉的。

只要她说不是,只要她说,他就相信。

至少,他们的初遇,是美好的。

却原来也是奢侈!

“果然是叶子,没有根,没有心的叶子!”

叶炫大手一扬,内力倾散,摊开在女子面前的丝绢飞入他的手中,五指一收,他将丝绢攥在手心,末了,又置在烛火上点燃,丢在地上。

女子再次脸色一变,转眸看过去,火光熊熊,转瞬即逝,随着渐渐熄灭,地上最后只剩下一团灰烬。

男人起身站起,往外走去,与此同时,女子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散开的细响,虽然几不可闻,可她是练武之人,耳力一向极好,依旧听得真切。

瞳孔一敛,她蓦地起身,对着男人的背影道:“外面的人是你带来的?”

“是!”男人没有回头,却口气笃定。

“是要抓我吗?”

“对!”斩钉截铁,决绝得不带一丝拖泥带水,“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