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凉风习习奋。

她发现回廊真是个好地方。

回廊的护栏做的类似长椅的模样,不高不矮,正好适合坐人,背后又有廊柱可倚靠,还真是惬意啊。

只是,“等着”是等什么呢?

一直到有个婢女前来,说是奉太子殿下的旨意扶她回去,她才明白过来,所谓等着,原来是等这个。

夏日的天亮得早,才四更的光景,东方就已经露了白。

菊香一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一边慵懒地打开厢房的门,猛地发现门的外面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一袭月色锦袍,锦袍的胸口处,金丝银线绣成的四爪金龙栩栩欲生,头顶冠玉束发,脑后墨发轻垂,正负手立在门口台阶的下面,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许是听到开门声,徐徐转眸看过来。

当男人俊美容颜入眼,菊香一惊,睡意全无,连忙慌乱行礼:“殿......殿下......”

“昨夜情况怎么样?”

男人朝她扬了扬手,示意她起身。

菊香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男人问的是三一梦游的事情。

“回殿下,昨夜还好,并未发生什么,而且,三一睡觉之前,还让奴婢用粗绳将她手脚都绑在床上,所以,就算半夜她梦游,也起不了身。”

桑成风眸光微微一敛:“她让你用绳子绑了她?”

“是!”菊香点头:“三一说,怕梦游中的自己做下什么糊涂事,或者伤害到别人,她不想引起什么纠复,也怕被赶出东宫。所以,睡之前央求奴婢将她捆住,而且,还跟奴婢说,若到时候,绳子都捆不住她的话,就让奴婢打晕她。”

桑成风静静听着,面沉如水,眸光透过菊香的肩头掠了一眼屋内,淡声道:“她起了吗?”

“还没。”

“喊她起来,随本宫进宫。”

收回目光,桑成风吩咐了一声,便转过身,举步离开。

望着他锦衣华服、挺拔如松的背影,菊香半天没回过神。

随他进宫?

一个小小的婢女,进宫?

三一出来的时候,两顶软轿已经候在了东宫的门口,她抿了抿唇,忍着膝盖的疼痛,快速拾阶而下。

虽不知道桑成风要带她进宫做什么,想起夜里花园发生的闹剧,她现在还余悸在心,但是,很奇怪,她就是有种直觉,这个男人不会害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有这种直觉,或许是因为他肯为一个骗他坑他的陌生人付十两银子,又或许是一个堂堂的太子被人无故扇了一耳光而没有动怒,还或许是他收留了她、在皇帝面前维护了她,再或许是后院的那伸手一拉和那一瓶良药,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感激他,知恩图报,就算他真的害她,也算是她还他。

直接小跑到第一顶软轿的前面,她气喘吁吁地伸手打开轿帘,正欲上轿,就蓦地看到坐在轿中的男人。

三一一怔。

因为初来乍到,对东宫的路不熟,方才是菊香送她到的门口,菊香告诉她,按照出行的规矩和安全考虑,身份尊贵的通常走在中间或者后面。

所以,她以为桑成风应该坐后面的软轿不是,怎么?

见男人正看着她,她两颊一热,甚是窘迫,只得眉眼一弯,笑嘻嘻道:“奴婢......奴婢给殿下请安!”

末了,也不等对方反应,手一松,快速地放下轿帘,将男人的视线彻底隔挡在帘子后面。

赶紧转身,走向后面的轿辇,心里却忍不住嘀咕道,这些木桩一般杵立的轿夫怎么也不提醒她一下。

东宫跟

tang皇宫隔得并不远,没过多长时间就到了,轿子停在皇宫的门口,他们步行入宫。

桑成风走在前面,三一跟在后面。

这几日看惯了他穿白衣软袍的样子,这是第一次看他穿正式宫装太子服,让原本清冷的他,更添几分冷硬、行尊带贵的气质中威严和霸气尽显。

这让三一觉得,他更拒人以千里之外了,想到这里,三一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是昨夜菊香告诉她的。

菊 香说,这个男人曾经深爱过一个女人,甚至还为了那个女人不顾满朝反对,发动战争,后来也不知怎么了,两人忽然就断了,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女人的消息,而这 个有着尊贵身份的男人身边,也再也没有出现过别的女人。皇帝几次想要赐婚,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推脱了,最后皇帝也不管了,以致于他都二十四岁了,东宫还没有 一个女主人,好几个年纪比他小的王爷弟弟都娶妻生子了,就他还茕茕一身。

菊香说,下人本不能妄议主子之事,但是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可是闹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所以告诉她也无妨。

听完这件事,三一很震惊,忽然间也理解了他的冷漠和孤傲。

难怪他平素就像有洁癖一般,原来是心中有人。

只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她实在想象不到,他会曾经深爱一个女人疯狂到为那个女人烽火连城。

能被这样的男人爱着,那个女人得有多优秀?她暗暗想。

桑成风一直没有说带她进宫做什么。

她也没有问。

两人就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一直到走到一个凉亭的地方,他让她先在那里等一会儿,他去早朝。

说实在的,三一有些怕。

且不说早上盥洗的时候,菊香已经跟她讲了一堆有关皇宫这个全天下最奢华、最尊贵、却也最可怕的地方种种禁忌和规矩,单说将她一个人留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也是不安的。

见男人转身离开,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开口问向他的背影:“如果奴婢不见了,殿下会找奴婢吗?”

男人脚步一顿,缓缓回头。

三一站在凉亭里看着男人。

此时天已经慢慢大亮,夏日的晨曦洒了男人一身,男人薄唇轻启,斩钉截铁道:“不会!所以,莫要乱跑!”

话音刚落,人已转身,继续往前走。

望着他锦袍轻荡的背影,三一怔忡了片刻,便转身拣了个石凳坐了下来。

想来男人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要乱跑呢。

她其实问的是,她如果迫不得已离开凉亭的情况,毕竟她只是一个下人,宫里那么多尊贵的人,那么多主子,若是对她吩咐什么,她还不得照办。

算了,就是她杞人忧天。

低头百无聊赖地抠着手指,忽然,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这是本宫的令牌,若有人对你说什么,做什么,你就给令牌给对方看,告诉对方本宫让你等在这里。”

三一一震,愕然抬眸,就看到去而复返的桑成风不知几时竟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竟然又回来了。

望着他,三一怔忡了片刻,便垂眸看向他手中的令牌。

令牌是金灿灿的黄色,衬得他白皙的大手,越发的净长。

她伸手将令牌接过,紧紧握住,她本应该说“是”,不知为何出口的竟是一句“谢谢!”

男人看了她一眼,再次转身离开。

事实证明的确是她杞人忧天,什么人也没来找过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桑成风上完朝回来,她正坐在那里打着盹,头点得就像是鸡啄米一样的她身子一歪差点栽到地上,她猛地惊醒过来,一眼便看到站在亭中的男人。

“殿下回来了。”她连忙起身,并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令牌还给了他。

“跟本宫去太医院。”

将令牌拢进袖中,桑成风转身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大概跟她讲

了一下带她进宫的原因。

原来,是皇帝的旨意。

今日上朝之前,皇帝派人去东宫通知他,让他将她带进宫,让太医院的太医们研究一下她的梦游症。

三一有些意外。

没想到得了一个梦游症,还成香饽饽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研究,是如何个研究法?

桑成风将她带到太医院的时候,太医们应该是早已接到了指示,全部候在太医院的院子里接驾,迎接太子大驾光临。

见完礼后,桑成风便被众人恭迎进正殿上座,瓜果糕点香茗伺候。

而三一也同样被迎进了正殿,只不过“伺候”她的是一堆太医男人。

他们围着三一,各种审视、各种打量、各种从头看到脚。

三一被他们的阵势吓住了。

香饽饽也不是这样当的。

双手绞着衣襟,她局促地站在那里,被动地接受着所有人投注过来的目光。

太医们一边观察,一边讨论,七嘴八舌,都是些医理方面的,三一听不懂,只觉得耳边聒噪,太阳穴突突地跳,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到桑成风一人坐在那里低垂着眉目静静饮茶,似乎丝毫不受这边嘈杂的影响。

观察完了,便开始问她问题。

“你是哪里人?”

“今年多大了?”

“父母可还健在?”

“家里有哪些人?”

“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对自己影响深刻的经历?”

“你是几时发现自己有梦游症的?”

“自己知道的梦游有几次?”

“有没有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自己在梦游里曾经做过些什么?”

一堆太医狂轰乱炸,三一只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堆问题问下来,她只回答了最后两个问题。

自己知道的梦游有几次?

一次,就是在临波镇的客栈闯入桑成风房间的那次。

有没有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自己在梦游里曾经做过些什么?

有,听那家客栈的掌柜说,她曾擅闯一对夫妻的房间,然后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又出来了。

其余的问题,她都不知道,她跟太医们说,她失忆了。

太医们震惊之余,又针对失忆症激烈讨论了一番。

讨论完,终于让她坐了。

她的膝盖虽然用了桑成风的药,好了不少,却依旧还是很痛,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她差点都坚持不住了。

按照众人吩咐,她在桌案边坐下来,再次朝桑成风看过去,只见他把玩着手中的一枚茶盏盖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真的很不想继续被研究下去了,可是却又毫无办法。

太医们开始轮流给她把脉。

顾及到左臂上的那些伤痕,她给的是右腕。

可有太医提出,两腕都要查探。

她犹豫了很久,就是不想伸出左手,却是直接被太医强行给拽了过去,撩起衣袖。

于是,她的那些伤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的眼底。

也立刻成了众人的关注点和讨论点。

“或许她的梦游和失忆都跟这些伤痕有关。”

“这些伤痕是谁给的呢?从痕迹的深浅来看,这个人下手不是一般的狠辣。”

“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弄的,不然,为何右手臂没有,左手臂有,许是她右手拿利器,对自己左手臂自残。”

“嗯,也有道理,看她动脉上的这条深痕,她似乎自杀过。”

“也有可能是他杀。”

她的袖管被一直撩高到肩上,众人都围堵在桌案旁边,仔细端详她的手臂,激烈说着各自心中所想。

那一刻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厨房看到的砧板上那条待下油锅的鱼。

她就是那条鱼,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配合。

在一片闹哄哄之中,她低头数着自己婢女服衣襟上的小碎花,一朵,两朵,三朵......

不知过了多久,关于她腕上伤痕的研究终于结束。

她还以为总算可以作罢,谁知道还要取血样。

先是割破了她的指腹,有两个太医取了一滴血装入小瓷瓶,后来,大家觉得人多,这样取血的方式太慢,便决定用薄刀片直接划破她的腕,从腕上取血。

没有人征求她的意见,也没有人问她疼不疼,此时此刻,就好像她不是人,只是一个供他们研究的工具。

忍着刺痛,她静静地看着众人轮流接着血样,心中一遍一遍估算着,这样一个一个接下来,她得流多少血啊?

会有桥洞下的那些乞丐们做的假血包多吗?

说到假血包,有个乞丐给过她一个,前日在茶楼,她赖上桑成风,假装被他推撞到桌脚,然后内伤吐血,当时吐出来的血就是她咬破了假血包。

没想到那日没吐真血,今日全出了。

哎,昨夜那一顿饱饭白吃了。

这么多血,也不知道要吃多少顿才能补回来。

要不要假装虚弱晕倒呢?

如果晕倒,他们是不是就会停止对她所谓的研究?

这样也不算抗旨,皇帝也不会怪桑成风,她也可以顺利摆脱。

可是,不行。

前日,她咬破假血包装作受伤,没能骗过桑成风,昨夜,她假装梦游,也被桑成风一眼识出,她记得桑成风当时说,本宫是医者,你以为本宫看不出来,昨夜在客栈,你的确是梦游,而今夜,你明明是清醒的。

如今面前一堆的医者,她又如何能骗得过去?

到时候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皇帝一怪罪,她自己遭殃不说,还连累桑成风。

更何况桑成风当前,在他的眼里,她本就是一个招摇撞骗之人,她也不想再让他看轻了去。

忍着吧,出点血死不了的。

回东宫好好饱餐几顿就补回来了。

在她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眼前有金星在一闪一闪的时候,终于最后一名太医也取完了血。

这一次还算有点良心,没有忘记给她割开的腕包扎。

虽然包得很粗糙潦草,至少止住了血。

她捂着手腕,摇摇晃晃起身,“各位大人,可以结束了吗?”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虚弱得不行,嘴巴都有些关不住风。

太医们告诉她,还没有,还有最后一项。

虽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可听说是最后一项了,便咬咬牙,又坐了下来。

催眠。

最后一项是催眠。

一个年纪较长的老太医,一边吩咐年轻太医准备催眠用的香料、躺椅、一边讲解着催眠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