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成风眼帘微微一颤,将手中杯盏放下,垂目沉默了片刻,才抬眸看向桑成篱。

“既然六弟都听说了,那应该也听说了,她是梦游症患者吧?我收留她,以及对她的种种,包括带她去山上见师傅,都是因为她的病。我只对她的梦游症感兴趣,而对她的人,我一丝想法都无。”

桑成风说得一本正经,桑成篱却是听得不以为意,俊眉一挑:“是吗?那将‘瞳颜’交于她照看打理也是为了她的病吗?我记得两年来,四哥从未将‘瞳颜’假手于人过吧?”

“那个…”桑成风微微一堵,想了想,道:“将瞳颜交予她打理是因为我想试探于她,毕竟是近身婢女,她的为人和忠心,我必须搞清楚。你觉得你四哥会喜欢上一个莫名来历、不知身份、甚至连字都不认识的女人吗?”

说完,桑成风又端起杯盏,大手执起杯盖,垂目轻轻吹拂了一下茶面,正欲送到唇边,眼角余光的视线,不经意瞥到门口似是站着一人,微微一怔,他抬眸,就看到女子默默转身,悄然离开的背影。

桑成风沉眸,那一口茶终是没有喝下去,将杯盏放下,缓缓抿起薄唇。

三一走得极快,连手中的瓷瓶掉了也忘了拾起来。

原本已歇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雪来,纷纷扬扬,落在脸上、身上,也落在心间。

一直走到一处,她停了下来,恍惚回神过来的她才发现,是桑成风寝殿的窗台,窗台上一个葱绿的盆栽静陈,是这段时日以来,她精心照顾的“瞳颜”。

“我只对她的梦游症感兴趣,而对她的人,我一丝想法都无。”

“将瞳颜交予她打理是因为我想试探于她。”

“你觉得你四哥会喜欢上一个莫名来历、不知身份、甚至连字都不认识的女人吗?”

三一轻笑,视线有些模糊,她抬手一抹,掉在眼睫上的雪花就在眼角化成了水。

桑成风回到寝宫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三一立在窗边,埋着头,很专注的,不知在捣腾什么。

直到他慢慢近前,她的举措尽数落入他的眼底,他才猛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顿时脸色大变,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本能的扬袖挥去。

“你做什么?”掌风凌厉,直直击向三一,桑成风沉声厉喝。

一声闷哼。

三一清瘦的身子被击起,斜斜飞出老远,撞上院中的花坛,再重重跌砸在厚厚的雪地上,就像是一片破败的落叶。

一股腥甜直直窜上喉咙,三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就像是怒放的梅,触目惊心。

狼狈抬眼,三一难以置信地看向远处那个正沉脸收起掌风的男人,满眸痛楚。

男人的脸在她的视线里模糊破碎,她慌乱地垂下眼睫。

“你刚才在做什么?”男人没有近前,就远远地看着她,声音如同此刻的天气一样寒冷。

三一伏在地上,低垂着眉目,没有吭声。

“你想拔了它?”男人微微眯了凤眸,声音一字一顿。

他方才看到的就是这样。

“不是!奴婢是见它的根部长了一根杂草,想要将那根杂草除掉。”

三一原本不打算说的,因为她怕她的声音会泄露了她的情绪,可是,见这个男人如此不信任她,不对,应该说,从来不信任她,她就觉得必须开口。

哪怕声音哽咽,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会在意。

一丝?

好果决的一个词。

这厢,男人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事情是这样,举步走向窗台,转眸看了看那盆瞳颜,末了,唇角冷冷一勾,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眼梢一斜,再次朝三一看过来,目光沉冷:“杂草?明明是抽的新芽,你找的借口还可以更蹩脚一点吗?”

三一愕然抬眸。

抽的新芽?

天地良心,就冒那么一点点绿,她是真的真的当成了杂草。

可是,她不想辩解。

因为他不会信。

他从来未信任过。

“将瞳颜交予她打理是因为我想试探于她,毕竟是近身婢女,她的为人和忠心,我必须搞清楚。你觉得你四哥会喜欢上一个莫名来历、不知身份、甚至连字都不认识的女人吗?”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还有这个,”男人扬手,举着手中的一个瓷瓶,“你为何丢了它?”

那个瓷瓶,三一自是不会陌生,就是装着蔚卿眼泪的储泪瓶,方才她跑的时候,掉了而浑然不知。

她没有出声。

男人的声音却已继续:“看来,你根本没有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一介婢女,你有什么资格跟你的主人置气?”

三一的心口就像是瞬间被什么钝器剜过,强烈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将她淹没,颤抖中,她也明白过来,方才她在书房门口,他定然是看到了她。

其实,她并非有意偷听,而是听说他回来了,她想去告诉他,储泪瓶的眼泪不多了。

男人现在所说种种,是以为她听到了他的那些关于她的话,然后赌气将瓷瓶扔掉,赌气将瞳颜拔掉,是吗?

她是自作多情,却还不至于自不量力到这般田地。

“殿下放心,奴婢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最好是这样!”

男人决绝转身,拂袖离去。

三一病了,咳嗽、发热。

因为久未梦游的她再一次梦游了,婢女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睡在东宫镜湖的冰面上,就只着了一身单薄的里衣。

婢女们都吓坏了。

所幸冰面够厚,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婢女们通知了桑成风,桑成风赶到的时候,三一还没有醒,桑成风也没有唤她,只是解了身上披风上前,轻轻裹住她孱弱的身子,将她抱回到偏殿她的床上,拉了棉被将她盖住,又吩咐婢女燃了炭炉,便离开了。

可三一还是病了,头重脚轻,体温也烫得厉害。

想不起夜里发生过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这个时候病,非常非常的不是时候。

她不矫情,也不金贵。

她只是一个下人。

不想让别人知道,确切的说,不想让那个男人知道,清晨的时候,她还是挣扎地起了身。

刚盥洗完毕,就有婢女兴高采烈地过来通知她,桑成风让她随他一起上山。

因为,“瞳颜”终于开花了。

听到这个消息,三一第一反应是开心的,为桑成风开心,他两年多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终于开花了。

而开心之余,她又有些不解和惆怅。

不解的是,瞳颜开花了,他上山给蔚卿医治便是,作何又要带上她?

惆怅的是,又要和他上山,以她现在的心境和身体状况,又如何能够做到若无其事地跟他共乘一骑?

可没办法,她不会骑马。

她甚至侥幸地想,会不会失忆之前的她会骑呢,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于是,

在门口等桑成风的时候,她试着拉着缰绳上马,然后学着桑成风的样子,双腿一夹马肚,马儿嘶鸣一声,前蹄撂得老高,屁股一甩,直接将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本就头重脚轻,她重重摔在雪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刚起来,掸掉身上沾染的积雪,就看到桑成风不知几时已经站在马旁边看着她。

她一惊,也不知自己刚才试骑和摔倒,他有没有看到?

其实,看到又如何呢?

大不了又再说她一句自不量力。

其实想想也是,一个大字都不识的人又怎会骑马呢?

自嘲地弯了弯唇,桑成风已翻身上马,朝她伸出手。

三一怔了怔,想起自己发热的事情。

身上已经穿了厚厚的棉衣,可以将体温掩盖住,可是,若将手这样给他,他必定能够察觉。

想了想,她对着男人讪讪一笑:“奴婢刚刚摔了一跤,手脏。”

末了,也未将手给他,而是走到马边上,扶着马背,艰难地往上爬。

所幸男人也未强求,也未回头给她搭把手,就只拉着缰绳,稳住马儿不走,候在那里。

直到她终于爬了上去坐好,又伸出手臂轻轻圈住男人的腰身,只不过,她的手没有落在他的腰上,而是拢进了自己的袖中,只用手臂轻环着他,男人垂目看了一眼,双腿一夹马肚,马儿缓缓走起。

江山如画怎及你笑靥如花【015】

本就风寒严重,头痛发热,靠在桑成风的后面,马儿一颠一簸、摇摇晃晃,她就开始昏昏欲睡,意识也浑浑噩噩,好几次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刀。

强自支撑,却终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几时被桑成风换坐到了前面。

男人结实有力的双臂环在她的身侧,她的背贴在他宽阔厚实的胸膛上,整个人歪倒在他的怀中。

她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心跳突突中,她准备坐起身,却又在下一瞬改变了主意。

继续阖上眼睛,装睡恍。

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想尴尬,继续睡是个不错的决定。

得知“瞳颜”终于开花,桑成风的师傅甚是激动。

当然,蔚卿也是激动的,不过,她表现更明显的是震惊。

既然药引已全,师徒二人便开始着手配药、煎药,一刻也未曾耽搁。

这是三一第一次看桑成风生炉子煎药的样子。

轻挽袍袖,蒲扇轻摇,专注的神情俊美迷人。

三一微靠在一张椅子上看着他,屋子里萦绕着腥苦的药香,她忽然想,如果他能这样为她熬药,她就算眼盲了,也是幸福的。

当然,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自到了之后,他根本就没有管她,她就不相信,在路上她那样昏睡,而他还将她从马后换到了前面的位置,他会没发现她生病。

不过,也有可能没发现,因为根本就没有在她身上停驻过目光。

入不了一个人的心,自然也就入不了那个人的眼。

浑浑噩噩想着,困意又袭了上来,她强自坚持了一会儿,实在坚持不住,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次被迫醒来,是因为她感觉到了窒息,惺惺松松睁开眼,就看到桑成风沉怒的眸眼,而他的手正抄在她的衣领上,以老鹰抓小鸡状将她拧着,那份窒息感就是由此而来。

身子在他的手下摇摇欲坠,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子痛吟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循声望去,就惊错地发现是蔚卿,正坐在桌案边,桑成风的师傅面色凝重地用绷带给她缠着眼睛,殷红透过白色的绷带晕染出来,触目惊心。

三一心里猛地一咯噔,愕然睁大眼睛。

虽然,她不懂医,但发生了什么,她还是看得出来。

就是服药后的蔚卿,眼睛不但没有好,反而出血了是吗?

她惊骇。

可是,可是,这跟她….有关系吗?

艰难转眸,她疑惑看向面前浑身倾散着冷厉之气的男人。

“你浇了水!”沉冷的声音在男人喉咙深处出来,他一字一顿。

三一怔了怔。

浇水?

是因为浇水所以才导致这样的局面吗?

她几时浇过水?从未!

她知道浇水是禁忌。

可是,男人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末了,还补充道:“只有你接触过瞳颜。”

是,的确,的确除了桑成风自己,她是唯一接触瞳颜的人。

可是,花盆摆在窗台上,别人有没有接触过,谁知道,虽然他的寝宫从无外人进入,而寝宫的几个婢女都深知这个禁忌。

可是万一呢?

难道往这方面去想都不想一下吗?

真的对她就这样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三一越发觉得呼吸困难起来,涨红了脸,她吃力道:“奴婢没有…”

不知是听到了她的回答,还是见她再下去就要闭气了,男人大手一松,她又跌坐在椅子上。

张着嘴,她大口呼吸。

tang轻飘飘的一个字从男人绝美薄削的唇瓣逸出,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把重锤敲击过三一的心房。

她喘息地望进他的眼,而他却在下一瞬将视线撇开,举步走到蔚卿那边,给神医打帮手,不再看她一眼。

三一走出屋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深山中到处白皑皑一片。

天大地大,果然还是她的一处容身之地都没有。

她弯了弯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茫茫雪幕中。

其实,离开也好。

真的,以前就算是睡桥洞、跟乞丐抢食,至少,心不会痛。

还是那样的日子好啊。

简单。

每天只需要为填饱肚子而努力就行。

深山的积雪厚得漫过了膝盖,几乎都看不出来路,她茫然四顾。

所幸他们来时的马蹄印还在,她便循着那个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步子。

可是,头却越来越痛,就像是有把钢刀在铰,而四肢也越来越无力,一双腿就像是有千斤重,每从积雪中拔起一次,都像是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天旋地转,她早已看不清楚路,只机械地、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眼前一黑,倒在雪地上。

这厢,神医将蔚卿的眼睛包扎好,皱眉看向桑成风,桑成风低敛着眉目,在沉默地收拾桌上的剪刀和残剩的绷带。

蔚卿似是打击不小,包扎的时候,还因为痛,轻吟几声,如今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坐着,一动不动。

可是泪水混合着血水,却是绷带也包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脏花了一张脸,狼藉一片。

神医低低一叹:“蔚卿,不要哭了,情况本来就糟,若是这般哭下去,怕是再也没有痊愈的可能了。”

蔚卿闻言,却是勉力地弯了弯唇角:“许是这两年一直要取泪的原因吧,泪水总是能够很轻易地就流出来。”

轻轻吸了吸鼻子,她继续道:“其实,这次瞳颜失败就失败了,没关系的。四年多的眼盲已经让我早已习惯了一片黑暗,有些时候,眼睛看不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蔚卿笑得落寞苍凉,再加上一双眼睛被绷带所缠,而脸上又都是血水留下的痕迹,那样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凄惨。

神医再次抬眸睨向桑成风。

桑成风依旧眉眼不抬,就像是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一般,径直将收拾好的剪刀和绷带归到边上的药箱里。

待一切放好,盖上药箱的盖子,桑成风才抬眸朝两人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