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璃脱下风衣放在一进门的椅子上,袖子挽起两圈,取了一把喷壶,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两旁的花草。

宋枫蔷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就见陆璃半弯着腰站在一盆植物旁,一手带着手套,另一手则拿着镊子一样的工具,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走得近了,宋枫蔷才看清楚,陆璃手里的镊子尖上夹着一条蠕虫。那虫子的颜色青白青白的,正在奋力扭动着肥软的身体,妄图逃出一条生路。这种虫子正是一般女孩最害怕的几样生物之一,宋枫蔷自然也不例外。她飞快地别看视线看向别处,姣好的面容因为恐惧而显得有些扭曲:“你这是在干什么?”说话的语气乍一听十分平和自然,但大概因为语速太快,多少能听出一些指责的味道来。

陆璃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面前的盆栽,一边将镊子上的虫子甩进一旁木架子上的小铁盒,一边说:“这盆花是去年妈过生日时,哥哥托了许多朋友,辗转从M国带回来的。”

宋枫蔷闻言飞快地调转目光,扫了一眼那株深酒红色的花:“这花是…”话没说完,刚巧看到陆璃举起那只用来装虫的铁盒子,脸颊抽了两抽,咬着牙又赶紧看向别处。

陆璃仿佛丝毫未觉宋枫蔷的厌恶,捧着盒子朝她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嗯,就是青龙卧墨池。”

宋枫蔷脸都不敢转,声音冷涩,语速快得仿佛被人拿枪指着头:“很漂亮,听说这种牡丹纯种的不多了,市面上卖的多数是杂交品种。”

陆璃走到她身边,砰的一声放下盒子。其实她放的动作并不重,只是铁质盒子与木质的东西相接触,她又没有刻意轻拿轻放,声音难免会响亮一些。

宋枫蔷却脊背一僵,若是仔细看她勉强控制住上身的动作,会发现她刚刚险些跳起来,她抚了抚脖颈上的丝巾,转过脸,目光落在陆璃白皙的侧脸上,却发现她神色淡然,丝毫看不出刻意为之的意思。

陆璃一手轻轻扶着面前的花枝,另一手拿着一把精巧的金色小剪刀,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一截花枝已经掉落在地。

宋枫蔷看到那截花枝上含苞待放的粉色花朵,不禁惋惜地“呀”了一声。

陆璃眼皮不抬地继续修剪,轻声说话的语气异常温婉,耐心细致得仿佛在给小朋友讲述床头故事:“这朵花看着是可惜,不过枝条早枯了,勉强继续拖着,只是在浪费这株花主体的养分。”

“听起来,陆小姐对养花倒是很有研究。”宋枫蔷打量着她的侧脸,“之前听我三哥不止一次提起陆小姐,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陆璃的嘴角翘起一朵笑:“哪里比得上宋小姐。”她的话并不算多,比起宋枫蔷的长袖善舞、侃侃而谈,她的只言片语听起来总不那么顺耳,细细听来,好像总含着些嘲讽。

宋枫蔷晶亮的大眼闪了闪,笑着问:“陆小姐这是在夸我,还是在笑话我?”

“有时候说话的人是好意,面前的人不一定听得出来;有时确实说的不是好话,可有的人偏偏当成恭维收下来。”陆璃修剪完面前的盆栽,站起来,歪着头观赏片刻,才转过脸看向宋枫蔷,“宋小姐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听说这些年陆小姐一直旅居国外,怎么说起话来比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国人还要古意?跟你说话可太累了,总要猜谜。”宋枫蔷耸了耸肩,一副完全听不懂什么意思的模样。

陆璃把手边的几件工具收好,捡起地上的几枚花枝,放在先前那个小铁盒里,另一手拿起喷壶,慢悠悠地朝前走着:“宋小姐喜欢什么花?”

宋枫蔷皱起眉心,厌恶地扫了眼陆璃手上的铁盒,始终保持在陆璃身后三步开外的距离:“我对这个不太懂。不过我前阵子收到过一次别人送的花,感觉还蛮有新意的。”

陆璃倾斜了手里的喷壶,静静听着。

宋枫蔷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半点要问的意思,强压下心中的气恼,津津有味地继续道:“那个人把送给我的花装在一只古色古香的木匣子里,我本来不懂那些花的名字,好在送花的那家花店把花的名字和寓意都写在卡片上了。我只记住了其中一种紫色的花,好像是叫桔梗。”

陆璃点了点头:“那是很漂亮的一种花。”

宋枫蔷脸上的笑容更为明亮了:“怪不得我三哥说,你跟展皓默契得很,你们兄妹俩的品味很相近。”

陆璃举着喷壶的手停在半空,扫了宋枫蔷一眼,放下喷壶,转身走向门口的方向:“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是啊,三哥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宋枫蔷明媚的大眼飞快闪过一抹嘲讽,在看清陆璃走到门边,又取了一只喷壶朝回走的时候,眉心并不明显地轻轻皱了皱,嘴上的话一直没停,“我收过那么多生日礼物,只有展皓送我的这个最有心意。那只花匣打开放在桌上,连续几天房间里都弥漫着花香味。”

陆璃手里的喷壶发出略显沉闷的喷水声,她说话的声音原本就轻,宋枫蔷一开始甚至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紧盯着她的唇形,又琢磨片刻,蓦地反应过来她说的那句应该是:“我之所以对桔梗花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全家上下都知道,我对桔梗过敏。”宋枫蔷开始尚且疑惑自己是否听岔了,不禁狐疑地望着陆璃神情专注的侧脸,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错过陆璃嘴角倏然绽开的那抹浅笑。

陆璃放下喷壶,从风衣的口袋里拿了一方手帕,一边擦拭着质检的泥土水渍,一边浅笑着解释道:“所以我们家可以养各种各样的花儿,唯独不会养桔梗,也绝不会有人主动去碰那个东西,因为我对那种植物的味道非常敏感。”

宋枫蔷的脸色只僵了片刻,就又恢复了几分钟之前的嫣然笑颜,轻扶着一旁的木架子,另一只手抚了抚自己颈间的丝巾:“决定送什么礼物,也不过是你哥哥一句话的事儿。早听说展皓对你这个表妹特别疼爱,明知道你对桔梗过敏,他自己肯定不会碰的。”

陆璃似乎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目光顺着宋枫蔷巧笑倩兮的面容,缓缓移到她扶着木架子的手上:“宋小姐。”

宋枫蔷不明白她为什么用那种眼光盯着自己,不由得顺着陆璃的视线看去,陡然发现自己的手不偏不倚正放在之前那只用来装青虫的小铁盒上。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宋枫蔷完全没有掩饰的时间,抬手一挥就把那铁盒子甩了出去。铁盒的重量远比她以为的要沉重,并没有摔出去太远,径直落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盒子倾倒,里面的东西窸窸窣窣落了一地。宋枫蔷只来得及看清其中一条青白颜色的物体颤巍巍地攀在盒子边沿,就狠狠闭上眼,“啊”的一声,尖利地叫了出来。

即便是淡然冷静如陆璃,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惊得一震,一边拼命压抑着即将浮上嘴角的笑意,一边放柔嗓音安抚道:“宋小姐,没事的。”

宋枫蔷浑身僵硬站在原地,俏丽的容颜吓得雪白,明媚的大眼紧紧闭着,喉咙间不间断地发出惊骇的叫声,挥出铁盒的手下意识地去抓握身边的东西,身旁搁置杂物的木架子自然成了首选。这次上面自然已经没有盛放青虫的小铁盒,却有之前陆璃剪下收集在一处的庞杂花枝,其中有几枝偏巧属蔷薇科,更凑巧的是,这几枝蔷薇科的花枝上还带着尖锐的刺儿。结果可想而知,宋枫蔷的脸从白转青,倒退着狠狠地甩着手,也不敢睁眼去看,高亢的尖叫声就这样噎在嗓子眼儿,噎了两口气,随即爆发出的是格外激烈的咳嗽声。

陆璃站在门边,拿着喷壶,几乎看得目瞪口袋。若说她之前用镊子夹虫有着几分恶作剧的心理,剪断长着花苞的枝条也有故意赌气的成分在,那么眼前这一出可以说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没想到宋枫蔷对青虫的恐惧如此之深,更没想到她会先后挥落盛青虫的小铁盒和带着倒刺的花枝。眼看这一分钟前还趾高气扬的高贵美人,转眼之间就被自己之前弄的两样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搞得如此狼狈。她小脸儿苍白,止不住地咳嗽,一只手上还被刺得鲜血淋漓,陆璃心头那抹极淡的笑意也完全被冲淡了。

刚要走上前帮忙,就听身后的门被人猛力推开,同时宋枫城皱着眉大踏步地冲进来:“蔷蔷?”

陆璃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另一头宋枫蔷已经快步奔了过来,一头扎进宋枫城的怀里,不管不顾地大声哭了出来:“三哥,吓死我了三哥…呜呜呜…”

宋枫城眉心紧皱,脸色略显不悦,安抚地拍了拍宋枫蔷的背心,这才转过脸来看向陆璃:“小璃,这是怎么回事儿?”

过了最初一瞬的睖睁,陆璃的大脑已经飞速运转起来。见宋枫城看着自己的目光并不复杂,眼睛之中明明白白写着不解和疑惑,却没有任何的提防怀疑,才略微缓和了表情,走到石板路中央,蹲下沈收拾宋枫蔷搞出的残局。

陆璃蹲着的姿势并不是完全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而是有着一定的角度,故而他具体在收拾些什么东西,只要宋枫城有心观察,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宋枫城眼看着她把所有东西丢进一只塑料袋,又将喷壶、剪刀等物一一摆放整齐,才开口说:“你们刚才在做什么,蔷蔷怎么叫得那么大声?”

陆璃套上风衣,拎着塑料袋拉开门,朝着宋枫蔷投去颇为抱歉的一瞥:“拾掇花草那些活儿你也知道的,肯定会有些小虫。我之前不知道宋小姐会这么害怕虫子,而且我都收拾在盒子里,没想到宋小姐把盒子碰翻了,然后又被我剪掉的花枝刺到了手。”陆璃顿了顿,在宋枫蔷抬起头的同时朝她歉意地低了低头,彬彬有礼地致歉道:“不好意思宋小姐,刚刚让你受惊了。”

宋枫蔷确实吓得不轻,可美人就是美人,即便哭也哭得梨花带雨般动人,完全没有一般女孩大哭一场之后的狼狈,除了眼睛和鼻尖有点红之外,整个人看起来倒多了两分楚楚动人的柔弱。她揉了揉眼睛说:“没事的,不怪陆小姐,是我自己胆子小。”

“你啊…”宋枫城松开怀抱,拍了拍她的头,“我看你刚才那一嗓子,倒把小璃和我吓得不轻。”

陆璃嘴角含笑,仿佛也被宋枫城的话逗笑了。

宋枫蔷则嗔怪地推了他一把,抹了把脸颊,看向陆璃:“陆小姐,我想用下洗手间。”

陆璃轻轻颔首:“这是自然。”

几人回到客厅,陆璃用眼神示意沙发上的包包,轻声说:“宋小姐是不是需要补个妆?”

宋枫蔷“呀”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摸脸,又飞快捂住自己的眼:“是不是睫毛膏花了?”

陆璃微笑着轻声说:“那倒没有。”

宋枫城已经在两人说话间把包包取了过来。

陆璃领着人上了二楼,边走边安慰道:“实在不好意思,宋小姐。你看我原本只是想带你去花房散散步的,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实在是失礼。”

二楼多是卧房,一般除了打扫和送饭,仆人也不会上来,所以显得格外静谧。

宋枫蔷的声音听来娇脆爽朗,很是悦耳,之前因为哭泣而带出的沙哑早已一扫而空:“是我失礼才对,刚刚让陆小姐见笑了。”

陆璃领她进了自己卧房的洗手间,几乎是宋枫蔷刚进去,桌上包包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陆璃一听到铃声就轻轻蹙了蹙眉,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手机另一端的那个人显然此刻心情极好,声音听起来极为疏朗,隐隐还含着让人熨帖的笑意:“宝贝,在忙什么?”

陆璃接通电话前酒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知道展皓之前就打过一次电话,听他这样问,也不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这么快就忙完了?”

“还没。”展皓在那端云淡风轻地解释,“中午出来跟大哥一块儿吃个饭,下午还有的忙。”

“哦,那你接着忙吧。”陆璃完全没有多聊的意思,说着就准备挂电话。

那端展皓的声音陡然拔高,连求带哄地把人叫住:“宝贝,宝贝,别这么快挂电话啊!我真的忙得不行,这通电话也是在卫生间打的,旁边没人,连大哥都不在,你就多跟我说几句嘛。”

陆璃眉心一直蹙着,说话的语气并不热络:“说什么?”

展皓却仿佛浑然未觉,许是上午在车后座陆璃给他的许诺让他着实高兴,又或许是他早已经习惯了陆璃时不时略显冷淡的说话方式,他在那一端低低笑出了声:“没良心的丫头,想不想我?”

陆璃扫了眼卫生间的门,轻声说:“你好好忙生意的事,不要分心,其他事等回来再说。”

饶是展皓再怎么春风得意,此时也听出陆璃的不对劲来,攥紧电话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在哪儿?”

“我在家,等下就要开饭了。家里来了客人,我得帮着妈妈招待。”

陆璃每句话都说得很短,展皓非常清楚,这是她在谋生的怀境里对待生人特有的说话方式。她会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原因很简单:身边有其他的人,并且她不想让这个“其他的人”从两人的这通电话里听出任何信息。

展皓揉了揉眉心,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又垂下眼轻声叮嘱:“自己当心,我办完事立刻回去。”

“嗯。”陆璃答应了一声,直接摁了挂机键。

手机另一端,展皓一边推开门,一边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秦一鸣吗?帮我查一件事。”

第十二章 悄悄地在一起

毕竟只是花枝上的倒刺,宋枫蔷的手之前看着流了不少血,实则只是轻微的扎伤,并不严重,用酒精消了毒,又贴了张创可贴,也就没什么事了。但也不知是她之前受了惊吓,还是因为在陆璃面前大哭一场觉得失了面子,整餐饭下来都显得有些恹恹的,完全不复之前那副优雅又不失爽朗的模样。

宋枫城也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话不多,只是不止一次地凝眸盯着陆璃打量。

陆璃对宋枫城的一举一动本就十分关注,自然知道他对自己时不时地打量和观察。对他的这种毫不掩饰的一反常态,陆璃倒不觉得十分惊讶。毕竟这许多时日不见,两人之间早已划下一道深深的沟壑,而造成这道沟壑的原因,正是她和展皓在与宋枫城分别那晚经历的车祸和枪击。陆璃可不认为宋枫城会对此一无所知,她现在唯一拿不准的就是在整起阴谋中,宋枫城究竟参与了多少?他是主谋,还是从犯?整件事到底根本就因他而起,还是他也不过是顺手推舟,借刀杀人?无论如何,宋枫城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已经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如果说原先她在面对宋枫城时,尚且有点罪恶感,那么现在宋枫城对她而言,则是与宋涛一样不相上下的仇敌。因为无论宋枫城到底参与了多少,他都在设计展皓的实践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她现在所不能确定的是,经过这段时日,宋枫城心里对她有了怎样的评估。他是否已经在暗中得知展皓遇袭的确切消息,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被展锋扔出的迷雾弹迷惑住了双眼?他有没有看出自己在整个事件中不对劲的地方,从而对自己也有了某种不同于从前的怀疑?宋枫城对她的判断,也决定了她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早已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个曾经试图将展皓置之死地的阴谋家。

而更让陆璃感到不安的,是宋枫城这种毫不掩饰的打量,显然早已落入了另外两人的眼中。宋枫蔷会如何想她尚且可以忽略不计,展母的感受她确实不能不去顾虑的。可她又不可能自毁长城,宋枫蔷难掩厌倦,沉默不语,展母却在这样近乎诡谲的沉默中毫无芥蒂,无知无觉一般继续温言软语地跟她说话,为她夹菜,仿佛饭桌对面毫不应声的两个人只是陆璃一个人的幻觉。

展母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她或许早已不过问商场上的事,可一个人镌刻在骨血里的精明睿智,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食也随之变得浅薄的。对展母的大智若愚,陆璃也不禁在心中暗自佩服,却也在同时隐隐感到一股焦虑。宋枫蔷对展皓的那些小心思,肯定瞒不过展母,她和宋枫城之间的那些不对劲,展母也都一一看在眼中。那么,她和展皓呢?

送走了宋氏兄妹,陆璃和展母将下午茶的地点挪到二楼书房。书房的视野极好,面朝别墅后面的那一片山林,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一直望到很远的山脉。每年冬天下过雪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从这里都能看到那些山脉上未融的白雪,而当盛夏来临,那种近乎苍黑的葱郁又将整座山峰掩埋。起风的时候从这里望过去,整座山便如同黑暗之中波涛汹涌的海。而现在刚刚是初冬的世界,B市的第一场雪还没有来临,而那些苍翠的叶片早已零落成泥,那些山峰也就显得有些光秃秃的,颜色倒不似冬夏的时候那般极端凛冽,而是金灿灿的土黄一片,光看着就徒增温暖和煦。

母女两人便在这样的午后,就着玫瑰蜜茶的氤氲在柔软的布艺沙发里坐下来。书房里有一架年头已久的钢琴,自从展父去世后,陆璃很多年都不见家里有人弹奏。而这架钢琴,据说原本便是当年展父买来送给展母的定情之物。

茶过两巡,陆璃的脸颊已经泛起淡淡的红晕,指尖也不像午饭席间那般冰冷。

展母放下茶盏做到钢琴前时,陆璃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只是怔怔望着展母的背影。直到温暖又俏皮的小夜曲在耳畔响起,她才猛地回过神,而展母脸上隐含着怀恋的神情,让她在第一时间噤了声。

一连弹了三首,展母才放下钢琴盖,起身走回到陆璃面前的沙发,端起茶喝下半盏,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好久没弹了,好在阿皓每年都找人给这架琴调弦,不然即使我有这个兴致,估计这个老朋友也不愿意配合呢。”

陆璃微笑着为展母斟了些热水,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我记得上一次听您弹这首曲子,还是哥哥满十八周岁那天。”

“是啊,没想到一眨眼的工夫,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展母看向陆璃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而你和展皓也都长这么大了。”

大概是幼时经历的缘故,陆璃对身边人情绪的变化异常敏锐。她迎着展母的目光,想要立刻解释些什么,却发现面对着展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任何欺瞒的话,只能讷讷地点了点头。

“一晃你也长成大姑娘了。”展母抿了口茶,望着手里的圆杯,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小璃,不管外人怎么说,在我心里,这么多年来,是真的把你当亲生女儿看的。我也知道,在你心里,我和展皓的位置很重。”

陆璃不知道展母说这些话的用意,又不敢唐突解释。这么些年来展家人对她的恩情,以及她和展母之间不是母女恰似母女的真感情,也让她无法用对付外人的那些心机、手段来对待展母。所以她只能认真地听着,径自沉默。

展母看着陆璃轻轻垂下的眼,唇边的笑纹更深了些,继续用那种轻缓的语气说:“可是,在你心里,一直有些东西比我和展皓更重,或者说,你已经把那些东西背负得太沉重,连什么时候已经超过负荷、喘不过气来都顾不上。”

陆璃听到这儿,猛地抬起眼看向展母,就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着一如既往的温柔慈爱,也有一些让她心惊的严肃和警诫:“小璃,宋枫蔷是为了什么主动亲近我,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可宋枫城的心思,我却看不大通透。”

“妈。”陆璃嗫嚅着唤了展母一声。

“我看着,你对他好像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从他前前后后说的话来看,好像你们俩之前走得很近。”展母说到这里,身体略微前倾,看向陆璃的目光里也多了些许压迫的意味,“如果你还把我当亲人,就跟妈妈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怀疑当初你父母的事跟宋家有关?”

饶是陆璃一直咬牙强撑,听到展母问出的这句话,还是浑身一震。她轻轻舔了舔唇,斟酌着说辞看向展母:“妈,我不喜欢宋枫城。”她的语速并不快,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仔仔细细考虑过才说出口的,“我确实怀疑宋家和爸爸当年入狱的事有关,不过都只是猜想,我…”

“小璃。”展母打断她的话,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说话的语调也蓦地拔高,“小璃,你忘记你妈妈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里是怎么写的了?”

当年从监狱传来陆父畏罪自杀的消息后,陆璃的母亲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终于在某天,哄着陆璃睡着后,她用一瓶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对外的说法一直是她在丈夫自杀后思念成疾,日渐消瘦,最后因病去世。这也是展母对陆璃的解释。陆璃在去Y国留学之前,就已经知道真相了,只是当着展妈妈的面,她一直佯装不知。包括那封所谓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展家夫妇“善意的谎言”。她自己手里就有母亲年轻时的相册和记事本,只要仔细观察研究,还是能够分辨出不同的。而且后来她还在国外找到专业的笔迹鉴定人员,鉴定出来的结果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当年陆璃的母亲自杀前,或者给她写过遗书一类的东西,可那些东西至今还保留在展妈妈手中,即便陆璃这些年掌握了许多资料,那封真正的遗书却并不在内。陆璃不止一次想过,唯一的可能,就是妈妈遗书的内容与展母“制造”出的这封信有着很大的差异。展妈妈是担心她在看了真正的遗书后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才把遗书藏了起来,并托人模仿妈妈的笔记伪造了她后来看到的那封信。

陆璃强忍着掉泪的冲动,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展母的眼睛回答说:“我记得。妈妈说,让我好好地生活,不要执著于过去的事,只要我过得开心,她和爸爸才会感到欣慰。”

展母看到陆璃紧紧攥着的拳头,以及眼睛里闪耀的泪光,悄悄松了口气,缓和了语气:“所以小璃,乖乖听你父母的话。当年的事就让它彻底翻过去。宋枫城那个人,妈妈不太喜欢,他不适合你。以后除非必要的场合,不要跟他有太多的往来。”

陆璃点了点头,又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妈妈,我真的不喜欢他。”

展母看到陆璃微红的眼眶,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妈妈这边。”

陆璃乖乖走到展母身边的位置坐下。

展母轻轻捋了捋她的发丝,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为她擦了擦眼泪:“小璃不哭了,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的。”陆璃接过纸巾,挡住眼睛里那一片汹涌而出的湿润,也挡住眼底那一片难言的晦暗,“我知道,妈妈都是为了我好。”只是有些事,不能因为会对她一个人不好就不去做。如果不还当年的事一个真相,死去的人也未必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展皓飞车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来钟的光景。展母一向早睡早起,这个时间早就在自己的房间歇下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展皓本来还是一副美颠美颠的欠扁样,嘴角含笑,脚步轻快,手里的钥匙圈滴溜溜地转着,要不是考虑到展妈妈已经睡了,就差吹起口哨了。推开门看到房间里一片黑暗,再把卧室、更衣间、洗手间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他那颗火热的小心脏就凉了半截。他疾步走到陆璃的房门前,一拧门把手,发现房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剩下的那半截小心脏也凉了个彻底。

他轻轻敲了两声,耳朵紧贴在门板上,却没听到半点动静。他紧皱着眉,嘬着牙花子极度不甘心地一步一步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没过一分钟,陆璃就听到床头柜上传来一阵手机铃声。她面无表情地靠坐在床头,拿过手机毫不犹豫地摁掉。很快手机又响起,她再摁掉。那人耐心很好地再拨了过来。最后陆璃索性直接关机,把手机往床头一摔,好在地毯很吸音,手机只在上面灵巧地翻了几个身,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五分钟后,房门也没有再传来任何动静,整个房间安静得让人害怕。陆璃又倒睡不着了,磨磨蹭蹭地进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就在这样极度安静的时刻,突然不知道葱什么地方传来几声有节奏的响声,噔噔噔的声音并不清脆,听起来仿佛还有一段距离。陆璃抬起头看了眼卫生间里的水管,最后发现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她沿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瞪着眼,最后在窗边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拉开窗帘。就见展皓仿佛一只大型犬,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窗台上,手指有节奏地在玻璃窗上敲击着,隔着已经弥漫起水雾的窗子,朝她绽出一抹有些模糊的笑。

陆璃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窗子拉开,紧紧捉住展皓的一条手臂朝他吼:“你疯了!这里摔下去至少也是个骨折!”

展皓笑眯眯地扒着墙边跳进来,反手关上窗子,另一手的食指轻轻点了点陆璃的唇:“嘘——小心被妈听到。”

陆璃眼看着他把窗帘重新拉严实,一把拍掉他的手,冷冷等了他一眼。

展皓配合她做出疼得呲牙咧嘴的表情,手却不老实地托起陆璃的小手,送到唇边偷了个吻:“心疼了?”

陆璃瞪视的目光几乎能冻出冰碴子:“你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管别人心疼不心疼!”

展皓压低了眉,伏低做小地垂下肩膀,扁着嘴压低嗓音控诉:“还不是你不理人家,手机关了,门也锁了。我急着见你,除了爬窗子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陆璃见他那副低着眉耷拉眼的模样,仿佛一只被主人训斥的大型犬,怎么看怎么可怜。她“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展皓紧紧跟在她身后,陆璃刚在床边坐下,他也紧挨着坐了下去。陆璃皱着眉挪窝,他也得寸进尺地跟着往床头的方向挪。陆璃索性脱了鞋钻进被子,展皓见势,毫不犹豫地腾的一下站起来,手指翻飞解开领带,连大衣带里面的西装衬衫一起脱,几乎转眼间就裸了上身,手指也随之到了腰带的位置。陆璃看得目瞪口呆,张嘴阻止的时候已然慢了一拍:“你…你这是干吗?”

展皓这是全身上下仅剩一条黑色的四角内裤,一边笑眯眯地说着话,一边朝坐在床头的人扑过去:“当然是睡觉了。”

陆璃也顾不得别的,抬起脚就朝他胸口踹了过去,尖叫声即将溢出口,被展皓飞快用手捂住。展皓一手撑在床边,另一手紧紧地捂着她的唇,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很容易就听出愉悦的情绪:“我的大小姐,你这一嗓子喊出来,妈可就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陆璃一只脚丫子还抵在展皓的胸膛,那条腿不得不弯曲着,整个人因为重力作用仰躺在床上。等她听清楚展皓的话,也发现两人此时纠缠在一起的姿势暧昧得要命,原本紧绷着的小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展皓“啧”了一声,眼睛含谑地盯着她,明知故问:“脸怎么这么红?”

陆璃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得思维混乱,张开嘴狠狠咬住他的手指。两人此时保持着暧昧的姿势,可以说是这么多年来最贴近的一次。

展皓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自然看清陆璃眼睛里闪烁的怒意。手指传来清晰的疼痛,展皓一动不动地任她咬着,抽了一口气,才抽开自己的手指,半赌气半认真地在陆璃的唇上咬了一口,问她:“怎么这么大火气?谁惹我们大小姐生气了?”

陆璃恶狠狠地瞪着他,眼都不眨一下。

展皓却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

“哼!”陆璃别过脸不再看他,“要睡觉滚回自己房间睡去,别在这儿耍无赖。”

展皓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颊,低沉的嗓音里满是讨好的意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你这么生气?你不说,我想不明白,你的气不是白生了?那多吃亏,你说是不是?”

陆璃扭着脖子不转脸,也不说话。一整个晚上,宋枫蔷在花房说的那句话都在她耳边嗡嗡嗡地回放个不停。她早就知道这个花心大萝卜不是安分的主儿,前阵子跟宋枫蔷探口风时,对方也明确地表示,展皓那阵子跟宋枫蔷确实走得很近。再联想起那段时间展皓的昼伏夜出、神出鬼没,以及展母当时的忧虑和猜测,到如今,人家正主儿直接找上门来示威,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狠狠推搡着压在身上的男人:“你出去,出去!看着你就烦!”

展皓听得直挑眉,手臂撑着床铺,身体纹丝不动:“我到底干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

那语气听着格外无辜,陆璃狠狠地回眸一瞪:“你做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从小到大你身边桃花不断,来者不拒,今天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还在这儿装!”

展皓的眉毛挑得更高了:“谁?”

半晌,陆璃才不情不愿地突出那个名字:“宋枫蔷。”

展皓眸光一沉,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继续叫屈:“小璃,这我可是真冤枉。”

陆璃正眼都懒得看他。

展皓锲而不舍地继续解释:“是真的。我跟她能有什么交集?不就是前阵子她过生日,我代表咱们家给她挑了份礼物,连同大哥的那份一块儿打包快递过去的。就那么一回,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来往。”

陆璃皱起眉头看他:“你说真的?”

“真!千真万确的真!”展皓说话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那神情坦然自若,坚定果敢,就差举手起誓了。

陆璃咬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嘟囔了句:“招蜂引蝶。”

“你说什么?”展皓皱着眉凑得更紧。

陆璃张开嘴刚要说什么,就被人猝不及防地用吻堵住。这个吻比早上在车里的那个更为火辣。一吻结束,展皓已经彻底红了眼,气息低沉,连着在她的唇上啄了几下:“小璃。”

陆璃急促地喘息着,脸颊遍布红潮,连看人的眼神都略显茫然。

展皓撑起上身,扶着她的小腿把她的身体放平,低头在她的眉心落下珍重一吻:“小璃。”

陆璃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刚张开唇,再次被人以吻封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反抗。

展皓吻着她的唇,一只手已经沿着她的脖颈不疾不徐地向下游移。吻从唇边蔓延到微微凹陷的锁骨窝,也不知道是冷还是热,陆璃的身体忽然起了一阵战栗,抬起的手无力地打在展皓的肩膀,语意含糊地阻止:“别…不要…”

展皓弯着唇,温热的吻落在她左侧胸房:“小璃,我从早上在车里就开始忍,你知道我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吗?”

陆璃只觉得那一吻落在自己心脏跳跃的位置,不偏不倚,举轻若重。那一吻过后,接下来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比上一次更为清晰激烈,如同擂鼓又仿佛雷霆,清晰得伴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激烈得仿佛要冲破她的肌肤破茧而出,这是种让人畏惧又无法自拔的跃动。随之带来某种更为恐怖的疼痛,却并不让她觉得厌恶。其实那并不是真正的痛,而是因为太过于激动愉悦而产生的某种错觉,仿佛无数跳跃的音符沿着心脏四散飞开,沿着血管骨骼散至四肢百骸,暖洋洋的,仿佛一首铿锵有力的奏鸣曲。

陆璃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只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第一次到游乐场坐云霄飞车的时候。痛快、恐惧、欢愉,多种极端的情绪混合在一起,最终融成一股汩汩的暖流,湍急地奔向他内心的最深处,逼迫着她大声地尖叫出来。

展皓的吻再次回到她的唇上,一只手与她的手五指相扣,身体下沉,另一手扶着她的腰,似在安抚,似在掌控:“会有一点疼,别怕,小璃。”

陆璃一直茫然地睁大眼,听到这句话的下一瞬间,身体突然感到某种清晰而锐利的疼意,不是那些人口中的隐含着欢愉的疼痛,而是单刀直入、让人无从逃避的真切疼痛。陆璃在视线找到焦点的第一时间,看清了展皓此时的表情。他紧紧皱着眉,神情紧绷,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见她盯着他,就朝她绽开一抹笑,低沉的嗓音略带了一点颤:“我知道你很疼,乖,再忍忍就好了。”

陆璃的视线顺着他因为隐忍而紧绷的下巴向下游移,最终停留在他胸膛上的那处淡粉色疤痕上。那道疤痕还很新,颜色介于淡粉和浅红之间,形状狰狞,如同一条正在努力伸展身躯的虫。几乎在同一时间,陆璃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孤勇,突然抬起手臂,勾住展皓的脖颈,主动吻了上去,这样突兀的举动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两人更深的肢体纠缠。展皓闷哼一声,扶着她腰肢的手突然一紧,贴着她的唇低喃了句:“小璃,我忍不住了。”

接下来的激烈纠缠让人几欲昏厥,陆璃几次昏昏欲睡,又几次被他从迷迷糊糊的梦境中摇晃醒来。睡眼惺忪间,只能看清身体上方展皓神情隐忍的脸,以及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最后被放开的时候,陆璃眯着眼往床头的方向望了一眼,借着壁灯的幽微光亮,隐约看到时针所指的位置。

不知道到底是几点钟才安稳睡下的,陆璃只隐约记得被他从浴缸里捞出来抱回床上,头刚刚沾到枕头,整个人就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