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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小时候,我妈总喜欢在生日的时候给我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再偷偷请很多同学来庆生。生日过后,我就沦落为同学的笑柄。”

她笑得很欢,“我比你幸福多了。虽然每回生日都是在我妈工作的酒楼过的,但她会亲自下厨做大一桌菜。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蛋糕,她下班的时候,所有的蛋糕店都关门了。”

灯光下,她的笑容明净而温暖,在这冰天雪地的电话亭里,第一次,他们之间,没有准扬。

那年,她22岁。

今年,她仍然是22岁。

chapter 34

他站在露台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黑,尽管她回来有路灯照亮,但站在高处却看不到。看不到路灯照着她纤瘦的身体,看不到灯光投下她脸侧的阴影,她回来时会抱着一本书么?不太可能,但她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待。这个交待不是她的辛劳,不是她已经尽力,因为她从来就只晓得行动,不晓得辩解,更是,不管后果。

她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私心杂念。

若是一般人,去过两家书家,找不到就可以回来交差了。

但她不是。

那么,唯一的可能是,她回到家后向他道歉,实在找不到那本书,直到他向她证明,真的不需要那本书了,她才会放弃。

已经太晚了,他丧失了等待的耐性。

转回屋内,再次拨出电话,这次,不论她怎么说,他也会去把她揪回来。

刚拿起话筒,听到开门的声音。几步跨到门边,她的身影已闪进门内。

“对不起!”她边换鞋边道歉,然后转身面向他,“虽然找到了,但还要过一个星期才能拿到书。”

他惊讶得不能言语。

她脸上带笑,用手捋捋了额前凌乱的发缕,开始做汇报,“这本书太难找了,大型书城里根本查询不到,有名的几家专营进口书的书店也没有,去了专业的书店,才知道这本书国内没有发行。幸好城西一家小书店有代购业务,如果查到国外还有得销售,只需要交一半的预付金,一个星期后就可以拿书。”

她说得忘我,扬着手中的几张纸,眼里满满的成就感。

自辉抽走她手中的纸,低头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上面打印着全城书店的地址和电话,被勾掉的地方大概是去过的,有二十多家,而这二十多家分布在三个区。就是说,她在四五个小时内横跨三个大区,找了二十多家书店,最下面的那家最远,已经是接近郊区了。

她没去注意他歉疚的神情,仍旧自顾自地说:“最后那一家,我去的时候,他们的卷叶闸已经拉下一半了,要我第二天再来,是我硬闯进去,厚脸皮地要他们马上查,不然我要赖在他们的书店过夜,他们被逼得没办法才联络那边——话说回来,这本书好贵啊,订金就要一百块…美金——”

她发觉他只顾盯着那叠地址,脸色越来越难看,以为他是着急书没有买到,连忙又说:“我知道你很着急,那边我只是先订下来,明天我还会接着去找,”她靠过来,指着纸上的几个画圈的地址,“这是我去外面打印的黄页,你看,有几家都是销售专业书籍的,有代购业务,也许以前别人也有买过这本书,有库存也不定——”

她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整个人被他带进怀里,紧紧抱着。他百感交集地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不用感到抱歉——我用不着那本书。”

“哦——”她的身体一僵。半晌,才又勉强笑笑,“用不着就好。”

“之前的确需要,”他意有所指,“但是现在不用了。下次不要再那么傻,找不到就不要找了。”

她安心地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伸出双手回抱他,“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想到你在家里等着;想着买到书可以解你的燃眉之急;想着想着,到最后就发了狠,越是没卖的,我就越要买到。我也知道自己平时跟个废物没差别,帮不上你什么,难得能替你跑回腿,能真正帮上你,那么你就会开心,我也更开心,真的。”

童自辉动容地拥紧她。他知道她的开心是真的。但她并不是什么都没为他做,她给他过了生日,给他做过很多顿美味的晚餐,还给了他童童,给了他这一段最幸福的时光。但他也知道,她不会那么想,就像当初她为准扬做那么多,然而在准扬去了以后,她却总是疑心自己哪方面没有尽力一样,她总是不停地付出,又不停地觉得自己什么也做。

虽然他一直弄不清是什么原因让她的内心如此执着,但他知道,初次见面,她站在毒辣的日头下等待一个不可能会有的面试时,他就被吸引了。

只是,在他真正拥有她时,却不得不把她逼离自己身边。

“紫末,”他松开她,直视她的眼睛,“可以再为我做一件事吗?”

“当然。”

他垂下眸子,不敢逼视那明净单纯的笑容,“明天带童童和小惠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好啊。”她仍然笑得很甜,“你也去吗?爸爸妈妈是不是也去?”

“不,我不去,爸妈也不去,”他勇敢地抬起头,“我们要暂时分开。”

紫末脸上的笑容僵滞在嘴角。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也不要多心,我只是有些事要处理,过段时间我会接你回来,”他竭力保持平静,不让她看出自己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就仿佛他们谈的是一件很小的事,“而且,你刚刚已经答应我了。”

“可是,刚刚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啊,”紫末激动地说,“到底怎么了?你要我们走,你一个人又要处理什么事?”

“你非要追根问底么?”他发了脾气,“夫妻之间就不能有隐私?不能有自己的空间?你非要问,我告诉你,是我的设计出了问题,全是因为这段时间要忙着照顾你们,耽误了工作。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以前的约定,谁工作忙的时候,另一方有义务带孩子,而留给对方一个不受干扰的工作环境。”

“有这样的约定么?”江紫末无惧于他的怒火,也不会在他的疾言厉色下退却,“就算有,我也失忆了啊。”

正是因为她失忆了,他才能把这子虚乌有的约定当成理由。自辉暗暗说,这个理由她会接受的。

也是在这时,他才深刻体会到紫末会爱准扬的原因,准扬永远也不会给她这种难堪,他只会带着紫末和童童一走了之,全然不理会父母的无理要求。

但他不是准扬,不会再次去伤害父母。

他要一个完美的结果。要跟父母据理力争,要得到他们的谅解,更要让他们重新接受紫末和童童。然而这些事情只能在他们离开后才能着手去做,他不能让紫末和童童听到一点点风声。

那晚紫末在山里对他说,如果一开始爱的不是他,她宁愿不知道。他知道那是出于一种内疚——失忆过后的她爱上他以后,便把过去的爱当成了对他的背叛。

她害怕他介意,害怕他嫌弃,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若还让她知道了童童不是他亲生的,以她的性格,过度的自责会令她作出什么事来——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害怕再回想起那可怕的一幕来。

而年幼的童童,出生那天起,眼睛里所看到的父亲就是他。他不知道这种事会给孩子的心灵造成多重的阴影,但他不能任其发生。

无论如何,他要化解掉这场即将掀起的轩然□。

这样想着,原本因为紫末的难过有些心软的他,又逐渐坚定起来。

他脸上已经看不出适才的怒气,转成温言软语的哄劝:“你要理解我,只是短暂地分开,工作完成后,我们不是可以团聚了。”

他的语气转柔,江紫末心中的积郁也减轻了不少,何况,她也很为他的工作担心。

“那好吧,”她委屈地妥协,“怎么样你才可以清静。想你了可以来看你吗?”

“尽量不要,”他说,“有空了会去看你们的。”

“打电话呢?”

“白天可以打。”

“谁订的这个不近人情的约定?”

自辉怔了怔,“是我。”

她撇了撇唇,忽然笑道:“我心里平衡了,果然是人无完人。”

“什么意思?”

她把脸凑上去,狠狠地挤扁了他的脸颊,才退开一步,眨眨眼说:“一想到你的无情,而我默默地接受了,心里却无比的快乐。哎——我是不是变态啊。”

他知道她又在开玩笑,但他笑不出来,只扯了扯嘴角,“早点睡吧,明早我送你过去。”

chapter 35

江紫末被丈夫驱逐回了娘家,临行前,她狐疑地问了自辉:真的是因为工作?真的没有被狐狸精迷上?

自辉斜睨她一眼,撇撇唇说:狐狸精迷得到我,哪还有你的份儿?

于是,江紫末“欢天喜地”地带走了另两个闲杂人等。

目送他的车驶离,透过车窗,隐隐能看到他的侧影,没来由的,她的心头一阵悸动。

喜悦,又感到难舍。

相处的朝夕一一闪过眼前。刚醒过来时,英俊逼人的他站在病床前,“自我介绍”是她的丈夫。却对她极之冷漠,冷漠中又不经间地流露出对她的抱怨,那抱怨不决绝,不彻底,甚至一时不察,竟允许自己关心起她来。

幸福是从那时感受到的,恐慌亦是从那时产生的。

他越完美,她越不安。宁愿他冷漠得更久一点,她多作些努力,多付出一些,如此才能平衡,才能配上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当他的妻子。

然而,他的冷漠一旦收起,给她的便是那足以融冰化雪的温暖。

但她记起了一些事。并不若她最初的猜想——她与他因相爱而结婚生子。

有一个她必须正视,却一直不敢正视的事实,她曾经深爱过另一个人,曾经很愚蠢地没有珍惜他。

由此,她抗拒回忆,抗拒想起那个人。她一厢情愿地希望他们的起点是从她刚醒来开始,那时他们才初相识,才首次见面。

宁愿是那样,假如恢复记忆的代价是回到车祸前,她宁愿独自吞噬那些痛苦的回忆,她可以在他面前佯装失忆,让他相信,一直一直,她都只爱他。

她真的可以,只要他别再次提出离婚。

她也知道,现在她的内心变得很卑微。所以总想为他做些事,借此来消除她内心的卑微。可是,她却始终一无事处,享受他给她的温柔体贴的照顾。

他也不知道,他待她越温柔,她越是惶恐,唯恐哪天有个比她好上百倍的女人出现,届时她不敢抢,不敢争,只一声不吭地退让成全。

如果爱情是必须为另一方牺牲的,那么,她会牺牲得很快乐。

就如这次,为了使他亳无顾虑的工作。她愿意接受分开,愿意搬来母亲家里,愿意担起照顾儿子的重任。

这样,算不算是她为他分了忧?

她的内心带着这样一种坚决,将自己和童童的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然而,分离之苦,在枯燥的日子里绵绵不尽,有如羽毛之梢刷过心脏,让人奇痒难耐。

她竭力说服自己,一切还是如从前一样,就当他下班后就躲进书房工作,她必须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购物,甚至是一个人发呆…

可是,既然他在书房,为什么心还空洞得没有着落?

从前,即使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发呆,都知道他近在咫尺,知道他在她一抬眼就可以看得到的地方。

他从不曾远离。

现在,她依然在六点时就开始数着时间,六点半端菜上桌,桌上至少有三个以上他爱吃的菜。

他却不在。

吃完饭,照旧沏一壶茶,烤一两样小点心,香味四处飘散。

他还是不在。

两个人突然变成一个人,除了想念,就是无所适从,和不知所措的迷茫。不知道周末该怎么打发,不知道高兴难过时该去跟谁说话,不知道空闲时应该做些什么事。只是在突然之间,生活就陷入了一团混乱,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去看电影,不想去逛街,不想妆扮…原来的喜欢的事都变得不喜欢,原来觉得美味的东西都变得淡而无味,原来所向往的一切都变得意兴阑珊。

只是在突然之间,变得不想笑,不想哭,不想说话…所有感知和情绪都没有了,痴痴傻傻,成天成天地坐在一处发呆。

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曾经有过,不痛不痒,不悲不伤,被一种茫然无望的心情淹没,日子仿佛一下子灰暗得没有尽头。

幸好还有童童。

那一天下午,她自发呆中惊醒,童童快放学了。

她一跳而起,窗外已开始飘起雪花,随手抓起一把伞,仓卒地冲出家门。到楼下,抢上了别人拦下的计程车,兵荒马乱地一路赶到学校,险险准时地接到童童。

回家的路上,童童一反往常的调皮,很认真地说:“妈妈,辛苦你了。”

她怔怔地看着儿子,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不符年纪的成熟。这一瞬间,又是一种熟悉的情绪冲撞着心口,既心酸又愧疚。她问自己,是这样么?以前是不是也因为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情绪之中,而疏忽了童童。

她隐隐记得有那么个片断,林之洋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向客户报告她的新计划,承诺一定会修补以前那个失败的案例。她顿时从宽大柔软的椅子里惊跳而出,忙乱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如同一阵旋风席卷出会议室,转瞬间,已把张口结舌的同事和客户扔在大厦的20楼。

却还是晚了,站在空寂的校园里,已见不着半个学生。

拖着沉重的腿走到童童的班级,教室的门已经锁上了。颓然地靠着阑杆,眼前恍若闪过童童期待的脸,她替他整理好衣襟,吻了他的脸颊,“第一天上学,要好好地跟同学介绍自己,跟他们融洽地相处,把同学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知道吗?”

童童乖巧地点头,回亲了她,“妈妈,放学一定要来接我哦。跟爸爸一起。”

空荡的走廊上,仿佛又听到另一个冷漠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个字一个字低沉而有力地警告她,“如果你今天不守承诺,让童童失望,以后都不许你来接送他。”

她转过身,阑干上的菊花吐着纤长的金丝,一粒又一粒眼泪接连滴进深褐色的花芯里,无声的漾开,渗透消失。

“妈妈!”

她回神,童童拽着她的衣袖,关切地望着她。

怜惜地摸摸他的脸,这孩子的个性如他父亲一样,只要对他稍稍关心,他便会感激。

自责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一把抱住童童,低声说道:“傻童童,妈妈哪里辛苦了?”

“下这么大的雪,你还要来接我,”童童小声地说,“其实学校有接送的车,我很想自己坐车回家,可是爸爸说我年纪太小。妈妈,等我长大了一点了,就让我自己坐车回家好不好?”

江紫末偷偷把眼泪抹掉,才松开他,“等你长大再说。”

童童撇了撇小嘴,不满地说:“爸爸好过份,为了工作把我们丢下,让妈妈一个人照顾我。”

“不可以这样说爸爸,”江紫末柔声说道,“爸爸要赚钱养家,妈妈没有工作,理所当然地是要照顾你。”

“我可管不着那么多。谁养家谁闲着都没关系。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应当由爸爸妈妈一起照顾的。”

江紫末又是一怔。童童并不是真的在生父亲的气,从某方面来理解,他是在心疼她。

这是不是代表,童童真正愿意跟她亲近了?愿意像对待爸爸一样地对待她了?

“童童,妈妈是不是以前从没有接送过你?”她突然问。

“不是啊,你不是一直都在接我送我?”

“我是说更早以前,就是妈妈住院以前。”

童童默默地摇了下头。

那时的她怎么就那么笨啊?他会那样警告自己,其实是要引起她的重视,并不是真的不许她接送,她竟然就傻到从此不敢再接送童童。

是不敢。刚想起他那句警告时,她的心脏恐惧地收缩了一下。

她很清楚的知道,那是一种不敢面对的怯懦。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从不拘泥的她会怯懦以对,想来无他,一定是积欠得太多,多得她已经不能平等地看待他。

唉,原来自己以前那么不争气啊。

江紫末想着,那时她也一定是像现在这样,明知自己已陷入某种情绪之中,不能自救,而他,想必也帮不上什么忙。

因为,他也不能让那个人活过来。

她太了解自己对感情的依赖性,父亲离开她与母亲八年,她足足恨了他八年。半夜里会哭醒,因为梦见他回来了,仍是一家三口平凡而幸福地过活;醒来后,他仍在另一个家,关怀着另一个孩子。父亲曾经对她说:爸爸永远爱你,告诉我,怎样你才能觉得幸福?她冷漠地回答:除非你回家。

他做不到。所以她的幸福永远缺了一半。

自辉曾说她执念太深,一定要改,否则误人误己。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童童的头,嘴里低喃道:“要改,一定要改。”

chapter 36

江紫末决心要改。首先是竭力思考童童还需要些什么,去年冬天的冬衣裤帽都旧了,不保暖,统统换新的。刚回到家,拎起鞋柜上的小皮靴翻过来,底已经磨平了,下雪天容易滑倒,她又返回商场,挑了两双雪地靴,今年的新款,很炫也很昂贵,童童那爱现的个性保管会喜欢。牛奶——童童每晚睡前要喝高钙牛奶——那小子听说补钙能长得高长得快,迷信一切补钙的营养品。他这个年纪,很崇拜大人的身高和力气,偷偷在衣柜上用墨笔刻线,动不动就跑过去比一比,没那条线高,又淡定地去补钙。

江紫末哭笑不得,既不能揭穿他,又不能任他乱吃那些杂七杂八的营养品。只允许他睡前喝一杯高钙牛奶,自己受点苦,清晨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冒着风雪陪童童小跑一大段路,算是锻炼过了,才搭车送他去学校。

重心都转移到童童身上,她的生活很充实,不见以往颓然的情绪。

自辉每天都会在午餐的时间打电话来,东一句,西一句,有话说话,没话编出话来说,天南地北,往往是午休已结束半个小时,她才装成恍然一惊的语气:糟糕,

你迟到了耶,怎么办怎么办?

次次如此,自辉次次予以配合。

大雪簌簌地连下了三天,久不见日光,仿佛那温暖已绝迹人间,举目所见的是遮天的灰雾、厚厚的白雪,与透明的冰挂。院子里仅有的一株梅树绽放,路过即闻到一阵清洌的香气。江紫末喜欢那树梅花,早晚经过要看上几次,花朵娇嫩黄艳,花蕊里兜着一团晶莹的雪,看得心痒难耐,想折几枝拿回家插瓶,都因为童童几次正义的谴责而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