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紫末才冒出头来,抬起脸仰望着他,很委屈地说:“我也以为我们很有钱,没考虑过你又养家的压力。”

“要为长远着想,我们没有多到钱花不完。”

“但我还是没法跟你妈开口。”

“知道了,我去说。”他拍拍她,问,“还生气?”

她摇头。

“那睡吧。”

她瞪眼,虽然不生气了,但心灵也还是有些受伤的好吧。

“这样就睡了?”

他脸上浮起诡笑:“还要做点其他的?”说着手滑进被子里,从领口探入,指尖触到细腻光滑的肌肤,目光锁住她嫣然而红的脸颊,眸色一深,即俯首欲吻她微张的唇。

房门忽然开了,童童抱着小枕头,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

江紫末猛地推开他,缩在被子里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扣,才撑起头,颊上仍有潮红,却是一副慈母的表情:“童童,怎么啦?”

“做噩梦了。”答完,就抱着枕头爬到他们中间,“我可以跟你们睡吗?”

童自辉不满地瞪着儿子,爬都爬上床了才问,分明就是打定主意硬赖过来。心里正抱怨着,手臂被紫末轻轻一拧,他只能吞下冲天的怨气,愤愤地躺下。

“做什么噩梦了?”他问,心里盘算着等小东西睡着了,再把他抱回自己房间去。

“梦到水,”童童脸上犹有惧色,“我又掉到水里了,往下沉,爸爸没来——”

自辉闻言神色一凛,适才的怨气和盘算都烟消云散,慌忙抱住童童颤抖的小身子,拍扶着安慰:“没事没事,只是做梦。”

江紫末从没有见过童童害怕的样子,此刻想不到更多,只帮忙擦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焦急又心疼地道:“怎么吓成这样了?乖乖,不怕不怕——”

两个大人慌作一团,幸好童童来到父母身边后,含住大拇指,不久便睡得酣然。

江紫末小心地躺下,抚着额头,只觉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童童致死被噩梦吓到,她就担心得半死,若是生病,甚至像她晚上想的那样离家出走,不晓得她有几条命丢。

她看向独自出神的自辉,低语道:“真希望他永远长不大。”

自辉露出疲倦的笑容:“睡吧,别又把他吵醒了。”

关灯躺下,除了童童,却没有人真正睡着,各自睁着眼睛,望向头顶那片似有尽头却永远穿不透的黑暗,怀着各自的忧虑。

人生,总有失去阳光的时候。

江紫末的忧虑时有时无,那天以后,她请示过婆婆,杂物间里的东西可以任由她处理,当即去注册了一个账号,将那些全新的东西拍照,传至跳蚤市场,原价的5~8折处理,却一直乏人问津。想来想去,都是图片的问题,她找到林之洋,把那些东西丢去公司,两天后,林之洋

丢给她一个移动U盘,骂她大器小用,糟蹋人才。重新传了图片到网页上,点击率日渐上升,有诚意的人基本会狠狠地砍价,她也毫不相让,吹得天花乱坠,半个月下来,杂物间清空了一半。

其实那也只是小钱,江紫末却很有成就感,待自辉的工作一结束,就跟在身后讨赏。

这个忧虑解决了,麻烦的还有童童,自那夜做噩梦后,他死也不泡热水澡,无论她怎么追问,童童也只咬定了说是怕热,自辉更是摊开手来,一副我不知情的样子。天气也确实热了,家里平时不再使用暖气,江紫末也把童童不再泡热水的事抛至了脑后。

这个月,连下了几日的春雨,小区湖边的树丫间爬满毛茸茸的嫩芽,在绵绵的雨中瑟缩,不肯张开脆弱的叶片。潮水快涨齐堤岸,天一晴朗,满满荡荡的污浊湖水死沉沉的,需沉淀个好几天,那碧蓝的湖景才能重见天日。

人们也还穿着厚实的羊毛衫,只是外套变薄了,社区里的茶楼和咖啡馆的生意又火爆起来,靠着落地窗的沙发坐着,闲度一个周末的下午。

江紫末一家人总是很忙,一家之主忙着赚钱养家糊口,童童忙着上学欺负同学,紫末忙着雨天做家务晴天晒被褥,中午给自辉送饭的人换成了小惠,所以小惠也很忙。要说闲的人,也就是江美韵了,大家一忙起来,她就无用武之地,只好去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打牌,输了几十块钱就打电话跟女儿女婿念叨。自辉总是很豪爽地跟岳母说,放手去玩,我赞助赌资。江美韵满意地去了,然而一输了钱,还是要回来唠叨。

自辉赞助岳母赌资,紫末自然也要孝敬公婆。童仕昭想起了哪本遗失的书,便嘱江紫末去找,找到万事大吉,找不到要怅然若失好几天。林艾馨网购了一段时间也腻了,最近又开始跟一帮太太们上美容院,道东家说西家,说得不尽兴时就电话江紫末。于是江紫末一一听着,她远在千里之外,却对张家李家的婚丧嫁娶了如指掌,次数一多,也八卦了起来,回头还对童自辉说:那个张XX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吧,前几天相亲了,说对方条件还不错,就是背有点驼…

每到这时,童自辉就借口走开,去修马桶换灯泡,不久,家里的灯泡全变成了节能型的。

真正春暖花开时,邻居悄然换了主人。听说是原来的一家人移民了,变卖了这栋房子,新的主人是一对新婚小夫妻,吃祖产的,为人热情豪爽,却是不会过日子的那种。搬来时江紫末他们并不知道,过不久,就熟络了起来。

小妻子一天到晚总来串门,用甜美的声音对江紫末说:紫末姐,我家酱油没了…或者是,菜已经下锅,我忘了买米…

起初江紫末很豪爽地借出自己的东西,时间一长,童自辉很不耐烦地对紫末说:“他们分明就是懒,我左拎一桶油右扛一袋米回来容易吗?”

江紫末观察了以后,确实如此,他们平常不开伙,一到开伙的时候就来家里借。江紫末开始学着拒绝,但小妻子总是委屈地撇着嘴说:“姐姐运气真好,姐夫英俊又勤快,我家那位从不进超级市场…”

江紫末听得心里一紧,担心小妻子借不着她的东西就谋划着借她的老公,连忙把东西双手奉上,昧着良心把她那好吃懒做还大男人主义的丈夫瞎捧上天去。

邻居的麻烦绝不止于此。某些夜晚,江紫末和童自辉正要上床睡觉,温存一下什么的,突然有人“砰砰”擂门,一开门,邻居的小妻子披头散发地冲进来,眼睛肿得像核桃,江紫末还没开始安慰,门又“砰砰”如雷轰鸣,小丈夫跟着冲进来,两人在童家客厅继续吵,情绪激烈时还扭打起来。自辉和紫末一人拉一个,劝得双方都冷静下来,已是半夜。第二日,小夫妻照旧亲昵无间,对门的老夫老妻却挂着一双熊猫眼。

烦归烦,小夫妻为人还算不错,对童童尤其好,周末往往就带了童童出去,为了讨童童欢心,买吃的给玩的绝不吝啬;童童也喜欢他们,自辉和紫末不得已,仍旧委屈地维持着良好的邻里关系。

又一个周末,自辉有事去了公司,小惠也去了江美韵那边帮忙大扫除,家里只有江紫末与童童。邻居的小妻子来敲门,约江紫末去游泳。

江紫末丢开手中的小说,伸了个懒腰,问童童:“跟不跟清瑜阿姨去?”

童童想也不想就摇头,江紫末便对王清瑜摊摊手。

王清瑜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搂着童童就开始娇嗔:“去嘛去嘛,扮阿姨的小男友。”说着嘴就凑到童童脸上去吃豆腐。

童童猛然扭开脸,掩鼻说道:“阿姨,你身上的味道好难闻。”

王清瑜慌忙抬起胳膊,闻了闻两边腋下,撅着嘴说:“是香奈儿的新品,男人最喜欢的味道,你的鼻子有问题,再闻闻看——”又凑上去。

童童捏紧鼻子,宁死不从,小手推攘着她,拔起小身体就逃:“不要不要,臭死了——”

王清瑜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江紫末笑够了,上前拉开清瑜:“别闹他了,这家伙最讨厌香水。”

王清瑜根本不睬,仍旧追着童童:“他今天不答应陪我,我就一直闹他。”

童童最终屈服了,跳到沙发上,伸直手臂一挡,“别再追了,我去。”见王清瑜露出得逞的笑,他又小老头似的叹气,“爱化妆的女人果然最麻烦!”

江紫末带上了泳衣和毛巾,在冰箱上贴了留言给自辉,便被王清瑜急吼吼地拖到了社区的室内恒温游泳池。

去时游泳的人不多,清澈的池子水平如镜,江紫末换了泳衣便下去游了一圈,王清瑜也不落后,跟着也如一尾灵巧的鱼跃入池中。稍稍有些累了,紫末才趴在池边,疑惑地望着童童:“怎么不下来?我教过你游泳的吧?”

童童望着深沉的池水,面有惧色地退了一步:“我不想游。”

“为什么?你明明就爱泡温泉。”江紫末很怀疑,从童童的神色看出确实如此,又伸出手来,“下来吧,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

只是一瞬间,紫末想起他这一向都不泡热水浴的事,不确定地问:“你怕水?”

“什么?怕水?”刚从水底浮出来的王清瑜推高潜水镜,对童童啧啧地摇头,“男人怕水,丢脸哦!要是小女朋友落水,你怎么教她啊?”

童童的脸涨红,瞪着趴在池边的王清瑜:“谁怕?”

“不怕就下来啊!”王清瑜朝他伸出手,童童如受惊的小动物,猛地又退一步。

江紫末从他脸上看到了强撑的镇定,她想,要是其他小孩子,这时应该早就掉头逃开了。不应该是这样啊!婆婆擅长游泳,零下的温度也能在冰冷的水中游弋自如,她不完整的记忆中,童童很早就被泡在水里玩了。

但是,此刻他是真的很害怕!

这个认识让紫末的眉头狠狠一皱,踩着阶梯一步一步上去,并转过头,严厉地对王清瑜说:“别再逗他了。”

湿淋淋地走近童童,拉起一条毛巾裹身,才带着童童坐到躺椅上问:“为什么怕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

童童一愣,立即想起那晚爸爸跟他说的话:不可以对妈妈说——

他问:说了会怎么样?

爸爸想了很久,才不确定地说:“或许,最严重的会失去她。”

——不可以说。童童在心里坚定了又坚定,才对江紫末摇摇头,“没什么事。”又小心地回头瞥了眼池水,抿起唇,似鼓起了勇气地问,“水冷吗?”

“不冷。”

“那我去。”说着,他逞强地往池边走,边走边做深呼吸。

“不要去了。”江紫末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安,一把拉住他说,“你就在上面待着,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家。”

说完,站在池边,一个纵身跃入池中,掀起巨大的水花,水滴溅到童童身上,他紧张地望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好一会儿看不到江紫末,忽然激动地扯开嗓子大喊:“妈妈!”

江紫末立刻冒出头来,抹了把脸朝他微笑。童童也释然地笑了,摸一摸被溅湿的脸,留在脸上的不只是水珠,也有刚刚滑落的泪珠——那一刹那,竟然把他吓哭了。

一定有什么事——江紫末捧着混乱的脑袋,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忘记了?

远远地,她看着童童,小小的身影,呆呆地站立在池边,并不知道他刚刚为她担心,只知道刚才他走向池边时,她的心突然一阵钝痛,逼迫着她跳入水中,分散那种可怖的疼痛。

她兀自沉思,并没有注意到一直站在水边的童童经过刚刚的一刹那,已经下了定决,一步步勇敢地朝水边迈出步子,小脚没入池水中,踏着阶梯往下,水渐渐地没到了腰身,他才伸开手臂,往江紫末的方向游过去。

爸爸曾经问他:恨不恨妈BbS.JoOyOo .nET妈?

他从来就没有恨过,虽然他年纪小,但是他知道那不是妈妈的错。

爸爸说,妈妈如果记起那件事来,会伤心地躲起来。

他不要妈妈伤心,更不要妈妈躲起来。很早他就知道,他在医院时,妈妈也在医院,比他病得还严重,医生跟爸爸的交谈他都听见了,妈妈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永远不能再跟他们说话。

他偷偷下床,溜到妈妈的病房,把门推开一条缝,看见了妈妈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样子。

他在水中睁开了眼睛,透过清澈的水望见了荡漾的池底,腿泡在水中,旧伤已经不再痛了,然而尖锐的锋刃刺进小腿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小小的心脏恐惧地紧缩,仿佛又觉得滚热的血从自己身体里流淌到地上,他惊惶害怕地看着那一滩鲜血,失重地往后跌去,平日静静的湖水忽然像张大了嘴巴尽身将他吞没,他被水包围,睁眼所见的是被血染红的湖水——

他快死了——也许就是大人所说的死——他的身体往水底深处下坠,已分不清此时是去年还是今年——也许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像妈妈那时一样,静静地睡着,没有人可以叫醒他。

他想叫爸爸妈妈来救他,却忽然记起曾经就是因为张开嘴,水灌了进来,塞得胸腹要爆炸开来,那样形同夺命的窒息感让他绝望地在水中哭泣——逃离不开这片汪洋,却更加渴望能爬到干枯的岸边大口地呼吸。

他闭紧嘴巴,努力让自己屏息的时间变得更长一些,如果这时变成一条鱼就好了,他奢想着,手足开始在水中猛烈地挣扎。他要离开这片水,要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

然而身体却越发地虚弱,他睁眼望着池底,平坦的池底仿佛长出一块白碑来,碑后有一个长方形平平整整的坑,他知道,那是人死后要去的地方。

仿佛是一种直觉,江紫末抬起脸望见池水中央扑腾的水花时,便已经本能往里拼命地游去,胸口有一种喊叫不出来的恐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正在缓慢地剥离,那样的惶恐让她忽视了身体里撕心扯肺的疼痛。

这千钧一发间,有一个身影比她更快跃进水中,扑向白色的水花,仿佛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一般,小小的身体终于被托出水面。

她突然忘了自己在水中,四肢瘫软下来,被王清瑜一把抓住,带到池边。

她痴愣地盯着铺着防滑砖的地面,还未喘息,头顶响起一阵暴怒的斥骂声:“你他妈的真是个疯女人!”

她迟钝地抬起头,映入眼里脸孔绷紧的自辉,浑身湿淋淋的,怀里紧抱着虚弱的童童。她不分辩自己并不知道童童下水来了,任他骂着,或者,此时他给她一个耳光,她还会感激。

像那时一样,她闭紧了嘴,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惩罚。

但是,没有人来惩罚她。

童童虚弱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缓缓转过脸来,小嘴翕动了好几下,才发出细微的声音:“爸爸,是我自己要下去的。我以为只要下去了,妈妈就不会伤心地躲起来了。”

仿佛是暴洪冲开了岌岌可危的堤坝,江紫末的心被这微弱稚嫩的声音击得粉碎,一串串眼泪滚出来,她咬紧了唇,浑身发抖。

童童的精神仿佛又恢复了一点,他忽然抬起小手,紧张地摸摸两边脸侧,才稍微放心,又天真地问自辉:“爸爸,你看我腮边长出鳍没有?”

气头上的自辉一愣,忽然想起那时他脱险后也这样问过,心头一时间酸得发疼,用力地摇摇头:“你还是童童。”

童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好没变成鱼。”

自辉眨去夺眶的湿意,充满了怜爱地说:“童童就是变成鱼,爸爸也认得出来。”

“妈妈呢?”

江紫末含着眼泪拼命点头。

童童终于很放心很放心地把头偎进父亲宽阔的胸膛休息。

自辉瞥了一眼紫末,似欲言又止地叹息,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不能将已到手的幸福毁于一旦,然而心里余悸未平,他再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安抚她,静默良久,抱着童童大步离去。

旁观已久的王清瑜此时才挨过来,推了推惊魂未定的江紫末,关切地问:“紫末姐,没事吧?”

紫末没有答她,她又小心觑着自辉离开的方向,激昂愤慨地说:“切!就那么点儿事,童童又没有危险,他那么大声骂你干什么?——”

江紫末仰起一张茫然的脸,只觉得这位芳邻简直天真得可憎,半晌,抬手指着门的方向说:“求你先滚开一会儿,行吗?”

王清瑜愣了愣,霍地站起身,愤愤地换衣离开。

直至人都走光了,空寂的池边只剩她一人落魄地跪坐着,深蓝色镂空的穹顶亮着灯,像天幕里闪烁的星光,而她如同旷野里面无表情的泥塑,苍白的光晕笼罩着她的头顶,眼里的泪和身体上的水珠被风干了,紧绷着,一触就要皲裂开来。

童童已经被父亲抱着离开很久了,他的声音仿佛还留在她身畔:“妈妈,妈妈,带我去玩好不好?好不好?”

他仰起纯真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她的倒影,她推开了笔记本,揉了揉从早上就一直跳动的眼皮,笑着商量,“爸爸不在,我们只在楼下玩一会儿,行吗?”

自辉从来不放心她单独带着童童,去哪里一定要有他陪着才行。那天他临时要回公司,嘱咐了又嘱咐,不能带童童出门。

童童答应了,一同乘电梯,他偷偷地将小手塞进她的手心里,她的心头暖融融甜腻腻的,仿佛一颗阳光底下缓缓融化的太妃糖。

八月的日头仿佛能烤化大地上的一切,他们一走到太阳底下就开始东躲西藏,好容易才到湖边的绿茵地找到一棵蔽荫的大树,湖面上潮湿的小风吹拂到岸上,使他们能享受到一抹稀罕的凉爽。

童童那天穿着一件洁白的麻料T恤,左胸口有一个黑色的徽章;下半身同样是透气布料剪裁成的短裤。她偏爱给儿子买浅淡颜色的衣服,能衬得他如同一个英俊的小小王子。

童童很有兴致地跟她说学校的事情,“老师讲课讲忘记了,没揭茶盖就用嘴去喝,”“班上有个坏男生,总是去掀女生的裙子,女生都穿裤子了,”“同学不相信学校对面那个大电子屏幕的广告是你做的。”

她一直面带微笑地听着,不敢插嘴,害怕她一说话就打断了他,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可是听到这个,她忍不住担心地问:“啊,那怎么办啦?”

“你什么时候去接我放学,他们看到你就会信了。”

她马上就答应好,随即又隐隐担忧着自辉。

童童仿佛害怕她不答应,神秘地爬到她身边,凑到她耳朵边上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每天放学后都跟爸爸说好久的话。”

“为什么?你们的老师这么关心你吗?”

“才不,她有次还要请我跟爸爸吃饭。”

此时,她才迟钝地说:“哦,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的数学老师是女的。”

她有点难过,有点无奈,他的身边总不会缺少女人。

童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角:“妈妈,你去接我放学嘛,好不好?”

“嗯,明天一定去。”她一口答应,假如他是因为每天要跟那个女老师见面,才不许她去接童童下课,她不会原谅他。

童童高兴得跳起来,她心里却越发堵了,脸阴沉沉的,赌气般地抓住童童的手说:“爸爸要是想抛弃我们,跟你们的女老师结婚,你就跟妈妈走得远远的,好不好?”

“好。”童童随口答应着,大概他从未想过要跟妈妈走得远远的,也不认为爸爸会任由他们走得远远的,所以心里只为着明天妈妈终于要去接他放学而兴奋着。

他又开始说一些有趣的事,江紫末也仍旧微笑地听着,平时只要自辉在,童童就只对他讲这些事,完全把她这个妈妈给忽略了,难得自辉不在,最好他去跟那个女老师约会,天天不在,不来对她管头管尾,她再不用怕他,就可以独霸童童。

她气闷地想着,随手扔在草丛里的手机却响了,是林之洋打来的。原本她今天该回公司工作,自辉说他也有事情,便留她在家守着童童。

自她接起电话开始,林之洋那个变态就啰嗦个没完,但也确实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解决,她只能凝聚心神,耐心地对答。

等了很久的童童又站起来,拍掉沾在衣服上的草叶,小声说:“妈妈,我去那边玩一会儿。”

她捂着听筒点头,又叮嘱道:“不要走太远,我接完电话就来。”

仅仅是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在离得不远的地方,江紫末还未挂断电话,她一生当中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当阳光穿透繁密的叶片,在她身上洒下光斑,一阵湿热的风刮过来,天地间仍那么平静,但在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转过身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住了。

风停,树止,夏蝉不鸣,一再盘桓在她耳中的只有童童的喊声。

到湖边几十米的距离,仿佛是跑到了她一生的尽头。

碎酒瓶还在原处,她无暇去想是哪个天打雷劈的醉鬼将碎酒瓶倒插在草地里,仅是目及到透明的锋刃和瓶身上涂满的鲜血便已经叫她手脚发软,而湖边的水泥上一道鲜红的血迹更是短促而惊心。

她无暇去深想那是不是童童的血,跨出双腿,身体便直直地落入水中。

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啊,童童就在她眼前挣扎,她却如何也接近不了,仿佛水底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的脚下沉,她拼了命,疯了似的在水中挥动手,却仍是过不去,只眼睁睁地看着童童在挣扎,只绝望地听着他的叫声,只无助地下沉,水没过了下巴,没过了嘴,没过了鼻梁,将要没过她惊恐睁大的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水中——

她安心了,任湖水没顶,任身体往湖底沉去。

她是被围观的居民救上来的,才刚刚被平放在地上,就猛地睁开眼来,四处找寻童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