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现在昭平帝已经不中用了,那些被关在后宫的嫔妃们的日子还不如当初柳贵妃盛宠的时候。但是想必恨柳贵妃,拍手称快的人也不在少数。

昭平帝扭头避开了递过来的药水,药水顺着他的唇边花落到下巴和身前的被子上。喂药的宫女有些不高兴的嘟哝了两句,连忙扯过一块布巾替他擦拭,“用完了药再叫人来换衣裳和被子吧。”

“贵…贵妃……”好些天都说不出来话的昭平帝竟然勉强挤出了两个能听清楚的字来。

两个宫女一愣,她们可不希望陛下还能说得清楚话。若是陛下还能说话,她们这些天的行为可都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两人对视了一眼,扶着昭平帝的宫女试探着道:“陛下,你是问贵妃娘娘?”

“啊啊…啊,妃……”

两人松了口气,道:“陛下想必还不知道,这几天柳家人全都被关进了打牢,听说择日便要处决了。至于贵妃娘娘,今早便在大殿之上横剑自刎了。”

昭平帝眼睛蓦地睁大了,嘴里发出急促却意义不明的声音。侧首再次避开了宫女喂过来的药。喂药的宫女也不在意,将药丸放到一边道:“既然陛下不喜欢,那便不喝了吧。”让昭平帝重新躺回床上,两人稍微收拾了一番便端起东西往外走去。所谓的喂药,许多时候其实就是走个过场罢了。如今这后宫比冷宫也差不多了,睿王府也没人有空管他们,自然就难免松散了。

“可惜,睿王世子似乎对女色没有兴起。”

往外走的宫女还在低声交谈着。

“就算世子有兴趣,也轮不到咱们这些宫里的人啊。”

“说得也是。”

后面的话昭平帝并没有仔细听,他只听到柳贵妃死了。死了……

不知怎么的,昭平帝突然响起了二十多年前初见柳贵妃时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王爷,而她只是个府中的婢女。虽然大字不识,却长得秀美可人,温柔乖顺却又不失一些小脾气。与王府中那些或木讷,或清高,或妖媚,但是却总是带着一些目的接近他的女人既然不同。在他因为外面的事情心满意乱的时候,她总是温柔担忧的望着自己,眼底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是怎么变了的呢?后来他纳她为妾,她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抱着提前为孩子做好的小衣服哭的肝肠寸断。再后来,他登基为帝,受够了那个自以为是的王妃。他惦记着他们失去的孩子,她那几年的温柔陪伴不离不弃,他册封她为贵妃,给她最好的一切。再然后,二十多年前那场宫变中,她为了救他再一次失去了孩子。他需要一个宠妃,他喜欢她,所以就那么宠着她。多少年过去了,他甚至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和曾经那个不可告人的憧憬,当真觉得她就是他最爱的女人了。

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如她一般,只是依靠着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呢?她们总是要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要为了自己的家族,要为了自己的儿子争夺。只有她不会,她默默地忍受这为了他失去了一个有一个的孩子,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总能知道他心里的需要和想法。他为什么不宠爱他?他是皇帝,他喜欢谁谁就得宠,他讨厌谁,谁就不好过。就像是那个不是抬举的睿王府一般!

但是……他最后还是失去了她。

他爱她吗?他不爱她吗?二十多年的陪伴,无论曾经有多少的旖旎心思,欲望纠葛,说到底,最后她才是陪伴他最久最亲近的人。

一行浑浊的泪水从昭平帝的眼角滑落,低落在枕边,浸出点点水印。

陆离听到这个消息的并不怎么意外,并且打算跟谢安澜一起晚上去围观柳浮云和苏梦寒的一战。

“想要让苏梦寒不找柳咸的麻烦,柳浮云却是没有别的什么办法。”陆离握着谢安澜的手淡淡道:“柳浮云没有多少牵挂,也无意权势金钱,就连流云会如今也不是他的了。对付这样的人,我也要头疼。柳浮云更不可能随时随地的守在柳咸身边,苏梦寒想要杀他轻而易举。”

谢安澜轻叹了口气道:“虽说不是呢。”

“世子,世子妃。”苏梦寒还没有到,柳浮云却早早的出现在了。看到坐在房顶上的谢安澜和陆离,柳浮云略以思索还是飞身掠上了房顶。谢安澜打量了他一番,白天脖子上那一道划痕并不太眼中,柳浮云也没有包扎。现在看上去只有一个浅浅的血痕了。

“浮云公子,你……”可有把握?谢安澜觉得自己问这话实在是有些没趣。苏梦寒的底细到底有多厉害,即便是她现在也不敢保证就能够稳赢。至于柳浮云,就更没有什么胜算了。

柳浮云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到了如今这地步,倒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真的能轻松吗?”谢安澜问道,低头想院子里的屋檐下看去。那里站着一群矮小的身影,每一个脸上都带着惊慌和不安的神色。本该天真无邪的眼中也是恍然不知所措。

站在她们身边的是柳七小姐,她正双眸含泪的看向柳浮云。一只手紧紧地绞着手里的帕子,“柳七小姐只怕负担不起这些孩子,更何况……”即便是最后查明了柳七小姐身上确实没有任何罪责,早已经及笄的柳七小姐最后也是要卖为婢的。

柳浮云道:“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谢安澜望着柳浮云微微蹙眉,柳浮云这是已经对自己的生死无所谓了么?

陆离微微蹙眉,沉声道:“浮云公子,莫要忘了你我的约定。”

柳浮云道:“尽力而为,我若输了,我在书房留下了一些东西或许能够略作补偿。那几个孩子,还望两位略加照拂。”

谢安澜轻叹了一声,“最好,还是浮云公子自己照顾他们。”

柳咸被人抬着出来,他被放在一张躺椅上,双腿已经彻底废了无力的搭着。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柳咸整个人苍老了仿佛二十岁都不止。他头上生出了花白的头发,脸色蜡布满了皱纹,消瘦憔悴苍老的差点让谢安澜认不出来。

不过短短几天,柳家就已经彻底湮灭不说,自己的儿子侄子甚至是孙辈纷纷被打入天牢。亲弟弟被自己儿子和侄子毒死,就连他自己也成了这样,再加上柳贵妃的事情,柳咸的眼底已经是一片灰败。

苏梦寒走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柳咸,于是他毫无同情怜悯之心的笑了起来。因为柳咸的模样实在是让他太满意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庆幸,柳咸竟然没有被直接毒死。否则,他怎么还能看到仇人如此狼狈的一幕。柳戚如今双眼一闭倒是一了百了了。

淡淡地月光下,苏梦寒一身白衣如雪。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向对面房顶上的三个人道:“三位,晚上好。还有,柳侯。”

柳咸有些激动地想要站起身来,但是无力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他起身。很快又无力地跌回了椅子里。身边的两个负责看守的衙役立刻上前按住了他。

苏梦寒微笑道:“柳侯,你说今晚…是我死,还是令郎死?”

柳咸睁大了眼睛,怨恨又惊恐地望着苏梦寒。

一个身影从房顶上飘然落下,挡在了柳咸和苏梦寒之前。

柳浮云声音平静地道:“苏会首,请吧。”

第二百九十八章 杀我吧!(一更)

苏梦寒看了看被柳浮云挡住坐在屋檐下动弹不得的柳咸,他站的比柳浮云高,柳浮云其实也并不能完全挡住柳咸。再打量了一番柳浮云,嗤笑了一声,道:“浮云公子爽快。”

柳浮云笑意浅淡,“到了这个地步,爽不爽快又有什么差别?”

“说得好。”苏梦寒也不再多话,伸出手接过了苏远双手奉上的长剑。

柳浮云是文人,平时大多数时间身边是不带兵器的。不过今天不一样,本就是准备好了的,随身也带着一把剑。不过那剑看起来朴素无华,显然只是一把随手不知道从哪儿拿来的。

苏梦寒淡淡一笑,手中长剑如一道寒芒凌厉的射向了站在他跟前的人。柳浮云侧首让过,把剑,格挡。

夜幕中,整个院子里只有屋檐下挂着几盏灯,即便今晚月色不错也依然显得有些幽暗。夜色中,坐在房顶上的谢安澜和陆离只看到两个人影在院子里飞快地闪动着。苏梦寒的身体比从前好了许多,就连实力也略有增长。在谢安澜眼中,那一袭白衣就像是一只白色的雪鹰,华美,凌厉,杀气逼人。相比之下,柳浮云的处境就要艰难得多了。他本来就不是苏梦寒的对手,如今苏梦寒杀气逼人,他却只是一味的回避。这一场决斗,其实从一开始柳浮云就输了。

谢安澜靠着陆离,忍不住轻声叹息。陆离轻抚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不用担心。”

谢安澜笑了笑,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是什么结局…想必他们心中都是没有遗憾的。”

陆离道:“柳浮云不会死的。”

“嗯?”谢安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和苏梦寒难道……”

陆离摇摇头,“柳浮云还欠了我一笔债,不还清的话……”

“……”死了你就亏大了?刚才浮云公子不是说要补偿你了么?

陆离低声道:“你真当苏梦寒想杀柳浮云么?苏梦寒若是想要柳浮云的命,柳浮云早就死了。”

谢安澜哑然,忍不住点了点头。说的也是,不说这两年,就说两年多前,如果苏梦寒真的非要柳浮云的命不可,柳浮云也不可能只是断一节手指而已。这两年间,柳浮云单独去找苏梦寒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是也有那么几次。以苏梦寒的身手,杀了柳浮云不是什么难事。

“那…苏会首这是?”谢安澜蹙眉不解地道。

陆离道:“柳咸。”

说到底,还是为了折磨柳咸,当然也不排除想拿柳浮云撒气心情不爽想要捅几剑什么的。陆离不在意这个,只要命留下就可以了。至于能不能虐到柳咸,那要看苏梦寒的本事。

谢安澜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陆离既然这么说她还是相信柳浮云应该没有生命危险的。只是她不太明白苏梦寒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真的想要杀柳咸的话,直接找个机会暗地里下手杀了柳咸,谢安澜认为柳浮云即便知道了是苏梦寒下的手,也不会找他报仇的。柳浮云这个人之所以活得疲惫痛苦,原因就在这里。他无法舍弃亲情,但是他又无法违背自己心中是非善恶观念,去同流合污。这样的人,不仅痛苦甚至还不讨好。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有人觉得满意的。

两人说话间,柳浮云的身上已经多了几道血痕。苏梦寒却依然是一身白衣出尘,风度翩翩。

柳咸双眼定定地望着院子里的两个人,最后目光锁定在了柳浮云的身上。虽然夜色幽暗,但是在烛火下偶尔还是能看清楚那衣服上的血痕的。柳咸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忍不住慢慢地抓紧了。已经有人告诉过他柳浮云和苏梦寒这场比武的协议内容了。柳咸知道如果苏梦寒守信的话,无论输赢他都不会死了。但是此时柳咸心中却真的半点高兴的情绪都找不出来。

柳家覆灭,柳咸心中是有些怨恨这个儿子的。他知道柳浮云聪明,他总是能看到许多他们看不到的事情。但是柳家被针对,被打压,柳浮云却几乎没有做过什么努力,就看着柳家的人一个个被抓走了。甚至在发现柳家将要倾倒的时候,他第一个做的事情不是与他这个父亲商量如何办,而是将他的母亲送走了。看着如今苍凉孤寂的柳家大宅,柳咸怎么能不怨?

但是……柳咸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躲在屋檐下的几个孩子,在看看院子里动作开始有些僵硬的柳浮云。柳咸心中又有些五味杂陈。

柳浮云太不像柳家人了,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天赋。小时候,柳咸也是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过的。他出身低微,后来运气好娶了个出身高贵的妻子,生下了这个儿子,又得柳贵妃宠爱,自然是对这个儿子格外不同一些的。但是妻子跟他感情淡漠,这个儿子被妻子教导的越长大越不像柳家人。有时候看着他站在一边,微皱着眉头用不赞同地神色看着他的兄弟姐妹的时候,或者听着他声音淡淡的驳斥那些柳家人的时候。柳咸就忍不住想,这个儿子如此嫌弃他的兄弟姐妹,看不起他们。是不是也看不起柳家,看不起他这个爹?毕竟,柳家的大部分子弟都还是长在富贵之中的,反倒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才是真正的出身贫贱。

但是现在,真正肯为了他这个做爹的付出性命的却也只有这个儿子了。自己家的人自己明白,柳家人是没有跟百里家之前一样溜走,但是那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走,而是他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百里家就算再普通的一个子弟,离开了京城离开了百里家至少也能有一点糊口的本事不让自己饿死。柳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养了一堆蛀虫和废物。如果可以,他们逃得比谁都快。

银光一闪,淡淡地血光染上了长剑。苏梦寒的剑毫不留情的刺进了柳浮云的肩膀,极大的冲力甚至推着柳浮云连退了好几步。

苏梦寒似笑非笑地扫了身后的柳咸一眼,手中长剑一拧,柳浮云闷哼了一声手中的长剑终于撑不住掉落到了地上。

苏梦寒微笑道:“浮云公子,抱歉了。”

柳浮云有些无奈地一笑,“苏会首武功高强,柳某佩服。”

苏梦寒道:“你现在让开,之前的约定作废。如何?”

柳浮云抬头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相信苏会首,言而有信。”

“真是讨厌。”苏梦寒低声道,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房顶上的两个人。循着他的目光,柳浮云也跟着抬头望过去。原本并肩坐在屋檐上的两个人已经站了起来,显然是因为院子里的打斗让他们无法安稳的坐着。

柳浮云淡淡一笑,至少…还是有人关心他的生死的。

苏梦寒轻笑一声,“那就对不住了,浮云公子,下次投生的时候眼睛睁大一些。”

说完,苏梦寒用力抽回了手中的剑,下一刻长剑横扫挥向了柳浮云的脖子。

“住…住手!”一声嘶哑干涩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

苏梦寒微微挑眉,手中的长剑停在了半空看向声音的来处,“哦?”

柳咸挣扎着从躺椅上滑了下来,跌落到了地上。他的双腿早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只能用双手支撑着跌坐在了地上。

“跟你……跟你有仇的是我,你…杀、杀我吧。”

苏梦寒慢慢放下了手中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泪流满面看起来仿佛已经年过古稀的柳咸。

柳咸狠狠地瞪着苏梦寒,“你……杀……我!”

苏梦寒打量了他半晌,突然一笑,道:“你要我杀你,我偏不!”不字话音未落,苏梦寒手中的剑再一次提起。这一次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快如闪电一般的刺向了柳浮云的心口。

“十三哥?!”

院子里惊呼声四起,还有小孩子的哭泣声。柳咸呆滞地盯着眼前慢慢倒下去的柳浮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片刻后,一口血从他口中喷出,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苏梦寒冷笑一声,慢慢抽回了自己的剑。身后苏远递过来一方白色的布巾他慢慢擦拭着自己的剑,一边抬头看向房顶的陆离道:“我的事了了,柳浮云无论是生是死,柳家和商家的恩怨一笔勾销。”说完,苏梦寒不在看地上昏迷不醒的两个人,带着苏远转身走了出去。

陆离沉默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孙先生来了么?”

“来了!”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叶盛阳和裴冷烛一左一右半扶半拉着孙先生走了进来。孙先生不满地道:“慢点慢点!大半夜的赶命呢!”

裴冷烛扫了一眼躺在院子里的柳浮云,心中暗道:可不是赶命么?就算是在京城里,要及时找到这位老先生也不容易啊。总算是赶到了。再晚上一时半刻…在看一眼身后匆匆而来的林珏。好吧,有林珏在或许还能拖上一时半刻。

先是看了一眼地上浑身是血的柳浮云,孙先生忍不住皱眉抬头看向陆离,“大半夜的不睡觉,你们这是在玩什么呢?”

谢安澜拉着陆离跃下了房顶,无语地道:“孙先生,你看这像是在玩儿么?”

“玩过火了?”孙先生连连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真以为自己有九条命?”

谢安澜无语,诚恳地问道:“孙先生,能先救人么?”

“我看看还有没有救。”孙先生轻哼一声,这才转身去看病人。

第二百九十九章 驾崩(二更)

柳浮云的伤被孙大夫简单处理了一番之后,就直接让人带走了。毕竟无论是这院子里还是柳家都不是什么能够让人安心养伤的地方。柳浮云一走,柳家也就没有什么人在意了。不过无论是苏梦寒还是陆离,都不是出尔反尔之辈,柳浮云想要保下来的那些人自然都不会再有事。不过也不会有人再照拂他们,至少在柳浮云伤好之前不会有的。如果柳浮云真的就这么死了,那就更没有人会理会他们了。

重伤员被带走,林珏只好留下来看看昏迷不醒的柳咸。只看了一眼,林珏就忍不住啧了一声,扭头去看裴冷烛。才发现裴冷烛也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了。林太医连连摇头,遇到这种庸医,也算是柳咸的报应。

好吧,裴冷烛也不是故意的。那时候情况紧急,裴冷烛要是不下重药,说不定柳咸就直接死了。所以,付出了嗓子和一双腿换一条命,是完全值得的。

第二天清晨,谢安澜被沉重的钟声惊醒了。听着一声接着一声的钟声,谢安澜有些烦躁的想要伸手捂住耳朵。对于一个本来就有些嗜睡昨晚又睡得太晚的孕妇来说,这大清早的就被迫醒来实在是让人烦躁。

躺在她身边的陆离已经坐了起来,看到她烦躁的模样伸手安抚地拍了拍道:“别着急,马上就停了。”

谢安澜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她怎么不知道京城还有大早上敲钟的习惯。

陆离沉默了一下,道:“是丧钟,昭平帝死了。”

“嗯?”谢安澜有些惊讶,虽然知道昭平帝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但是却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死得这么快。

陆离伸手按住想要起身的谢安澜,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先进宫去看看。”宫中的丧礼,特别是皇帝的丧礼繁琐累赘,陆离当然不会让谢安澜这么早过去。

谢安澜道:“这不太好吧?”

陆离道:“没事。”

说话间,陆离已经起身下床飞快地换好了衣服。谢安澜拥着锦被坐在床上看着他忙碌,眼皮又开始打转了。昨晚因为担心柳浮云,他们一直到四更天孙先生说柳浮云没有生命危险了,才回来休息。苏梦寒确实是手下留情了,但是也很有限。大概就是原本可以一剑毙命变成了一剑下去命硬就活,命薄就死的地步。若不是陆离事先准备的周全,结果还真不好说。

等到陆离梳洗完毕,回来便看到坐在床上直接睡过去了的谢安澜。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陆离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轻轻将她放倒回了床上。谢安澜还是被惊醒了,睁开满是困倦的眼睛望着他,陆离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一下,低声道:“睡吧,没事。”

谢安澜点了点头,眼皮从新合上了。

其实昭平帝并不是今早才驾崩的,太医查看之后确定昭平帝是昨晚半夜咽得气。只是殿中没有宫女内侍守夜,也就根本没有人知道昭平帝死了。直到今天早上,宫女例行公事一般的进来为昭平帝洗漱送早膳,才发现昭平帝躺在床上身体早已经没有了温度,这才吓得赶紧禀告上面的管事。

陆离听完太医的禀告,神色淡漠地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宫女内侍。看着这些人趴在地上簌簌发抖的模样,突然感到有些索然无味。捧高踩低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即便是身为皇帝,一旦失势照样被往日趴在你面前俯首帖耳的人欺压。

“既然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全部贬为低等内侍宫女。”陆离淡淡道。

“世子饶命啊!”闻言,殿中众人大惊失色,连忙求饶。他们这些人能进殿来侍候,自然都是宫中头等的宫女或内侍。若是昭平帝还当权的时候,无一不是宫中有脸面的人物。如今一朝被贬为最低等做粗活的,简直要了他们半条命。这宫中仆役成千上万,同样也是分为三六九等。最上层的宫女内侍只怕比宫中一些嫔妃日子还要舒服。但是最底层的却是人人可践踏。

陆离淡然道:“拉下去。”

外面的侍卫进来,将哭哭啼啼地众人都拉了下去。站在旁边的一位管事有些战战兢兢地道:“世子,片刻后只怕文武百官就要入宫祭拜了,是不是先…让陛下入殓?”

陆离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昭平帝驾崩,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雪色。大街小巷上所有绚丽的彩色都被白布覆盖。各家各户门口的大红灯笼也换成了白纸灯。往日满身绫罗绸缎的权贵们都换上了素服。宫门口穿着素缟的官员们匆匆入宫祭拜跪灵。只是陆离下令,因为宫中无女眷主持,令朝中权贵命妇只在家中叩拜昭平帝即刻。等到出殡的那一天在一起送灵。

这一道命令,看似合情合理,但是知道内情的人却都明白,这只怕是睿王世子心疼妻子不肯让妻子入宫跪灵。要知道,皇帝驾崩,守灵这事,身份越高的越倒霉。普通朝臣只需要一日入宫祭拜一次,前后用不了一刻钟。一品高官和宗室却需要一日三祭,轮流跪在灵前为昭平帝守灵。这睿王世子妃如今可怀着身孕呢。

不过对此,除了少数极度忠于昭平帝的例如黄承修等人,也没什么人反对。权贵家的女眷身体大多一般,这一日三次的折腾也不轻松,更不用说许多年事已高的老封君就更是艰难了。更何况,如今怀有身孕的也不是只有谢安澜一个人。陛下是很重要,但是自家的妻子、儿媳、孙媳也同样重要好吧。黄承修昨天刚被陆离气得口吐鲜血,据说听闻陛下驾崩又吐了一口血,这会儿还人事不知,自然也无从反对了。

睿王府里,谢安澜起身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已经升高了,今天显然是一个与京城不怎么真诚的悲戚气氛不太相符的艳阳天。睿王府里也早早的换上了白布素衣。谢安澜穿着一件宁疏和云萝亲自挑选的白衣漫步在走廊上。远远地看到西西穿着一身白衣捧着下巴坐着屋檐下的台阶上发呆。谢灰毛趴在他脚边悠闲的甩着尾巴,照顾他的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也不敢靠近。

谢灰毛察觉到有人来了立刻警惕地抬起头来,在看到谢安澜后立刻又站起身来朝着谢安澜奔过来。几个月过去,谢灰毛似乎也明白了谢安澜现在不能让它靠近,有些委屈的围着谢安澜转了两圈,发出低低的叫声。

谢安澜浅浅一笑,低头伸手柔了柔他的狼头。

谢灰毛高兴地伸长了脖子。

“娘亲。”西西站起身来走到谢安澜身边。谢安澜低头看着西西,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白色孝衣,“西西难过么?”这些天东临先生已经先一步开始给西西讲课了,虽然时日尚短,但是谢安澜知道已经足够让西西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很多事情了。

西西轻咬这唇角摇了摇头道:“舅舅说他不配做我爹爹,我又没见过他,不难过。”

谢安澜轻叹了口气道:“你舅舅说得对,不过他现在既然已经不在了,就不要再想了,已经过去了。”

西西有些点了点头,靠近谢安澜怀中闷闷地道:“惜儿说,她爹爹是个大英雄。我也觉得冷将军是个大英雄。”为什么他的爹就是个坏蛋呢?

“……”这就有点难办了,不管是亲爹还是养父,昭平帝固然不是个大英雄,陆小四好像也算不上大英雄啊。安抚地拍了拍西西的背心,还没等她想出来什么安慰词,就听到西西坚定地道:“没关系,既然他不是大英雄,西西就自己当大英雄。等西西长大了,就保护娘亲。”

谢安澜突然有些想笑,将西西搂进怀里笑道:“好啊,那娘亲就等着西西保护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要好好长大,努力学习,明白么?”

“世子妃。”另一边,府中管事匆匆过来,恭敬地道。

谢安澜站起身来,问道:“何事?”

管事看了一眼西西,更加恭敬地道:“王爷说,陛下驾崩,太子殿下身为皇子,理应入宫祭拜陛下,为陛下守灵。”

谢安澜蹙眉道:“但是西西还……”西西年纪还小,那守灵的事情就是一些大人都吃不消更何况是孩子。

管事道:“王爷命小的转告世子妃,请您放心,王爷说他和世子有分寸,不会让太子殿下累着的。”

谢安澜想了想,低头捏捏西西地小脸低声吩咐道:“进了宫小心一些,觉得累了就悄悄告诉你爹爹,知道么?”

西西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我知道,娘亲别担心。”

“乖孩子。”谢安澜轻声道:“去吧。”

“属下告退。”管事应声,带着西西转身往外面走去。

第三百章 辞行(一更)

昭平帝的葬礼还是办得十分盛大,算是符合一个帝王的规格的。看着跟在睿王和陆离身边,穿着一身白色孝衣的西西,许多人都忍不住感慨,若不是当初睿王世子妃救了太子殿下,如今陛下灵前连个孝子都没有了。这些人大概都忘了,如果没有陆离和谢安澜的存在,昭平帝现在说不定根本不会死。当然了,上辈子昭平帝最后也没有孝子守灵,所以陆离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昭平帝的悲剧除了死忠于他的人没有多少人同情,说到底这位也是自己作出来的。早年又不是不能生,后宫那么多嫔妃想要子嗣的话早就已经子女成群了。等到后来想要了,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比当年了。就这样,还让人弄掉了一个孩子,不然皇帝驾崩之前至少还能亲眼看看自己的孩子。不过,看昭平帝那态度只怕也未必有多疼爱自己的骨肉。不过是不想将自己的皇位便宜别人而已吧。

皇帝的葬礼连续持续一个多月才将昭平帝的灵柩送入了地宫,这期间因为太过劳累,卢妃早产了,生下了一个瘦巴巴的女儿。如今连皇帝都没有了,自然也没有人关注这个公主。依然由卢妃自己带着悄无声息的住在后宫之中。

原本准备离开的崇宁公主和睿王也因为昭平帝的葬礼延缓了行程。等到将昭平帝送入地宫,又扶持太子登基,崇宁公主和睿王才能脱身起身离开京城。这个时候,已经是五月末了。

京城城门口,谢安澜和陆离牵着刚刚登基成为东陵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小皇帝的西西给崇宁公主和睿王送行。对于睿王殿下坚持要现在离开京城,安德郡主颇为不悦。澜澜再过两个月就该生了,兄长这时候离开不是连孩子出生都看不到?不过看看正在跟陆离和谢安澜话别的崇宁公主,安德郡主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自己的孙儿再好,兄长没有子嗣也还是安德郡主的一个心头病。哪怕就是没有子嗣,有个人陪伴也好啊。如今兄长既然表现出了想要与崇宁公主相伴一生的愿望,作为妹妹她自然要鼎力支持了。

睿王坐在马背上,收到妹妹投来的鼓励的眼神,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玥宁是回莫罗,他是去肃州,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目的地好么?这个绯儿,如今闲下来了倒是很会胡思乱想。当然,如果玥宁肯陪他留在肃州就更好了。睿王低头思索着,等肃州忙完了,找个机会去一趟莫罗也是可以的吧?

“公主,一路顺风。”

刚刚登基,年号建宁的西西小皇帝在谢安澜的示意下,脆声对崇宁公主告别。虽然刚刚登基成为皇帝,但是没有做过一天皇子的西西却并没有什么不安。昭平帝死得太快,原本还在准备中的太子宫直接作废,但是西西毕竟还是年幼,将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孩子独自扔进皇宫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最后西西依然还是住在睿王府,只是每隔三日必须得跟着陆离去上朝。同时,原本给太子准备的先生从三名提升为六名。除了东临先生和孔家家主,其余人等都是直接从翰林院选德高望重的老臣担任。值得一提的是,两度吐血的黄承修竟然坚强地撑了下来,继续霸占着太子的老师,不…是小皇帝的老师的位置。

送走了崇宁公主和睿王,谢安澜牵着西西的小手跟陆离一起漫步回城去了。怀孕已经七个多月,谢安澜的肚子渐渐变得很大了。让人一度担心她是不是怀着双胞胎。不过经过了孙先生,裴冷烛和林珏的三重检查,最后断定谢安澜肚子里确实只有一个小宝宝。于是,安德郡主又开始担心起来,肚子里的宝宝会不会长得太好,以后生起来艰难。但是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不给孕妇和宝宝补充营养吧?已经习惯了每日亲自给儿媳妇煲汤的安德郡主万分纠结。最后还是孙先生再三保证谢安澜和宝宝都不会有问题,这才放下了几分心来。

“娘亲!”

做了皇帝的西西虽然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十分沉稳懂事,但是在谢安澜跟前依然是个软萌的乖宝宝。快要到睿王府的时候,西西停下了脚步摇了摇扯着谢安澜的衣袖。谢安澜看了陆离一眼,忍不住笑道:“西西这是怎么了?”

西西眨巴着大眼睛道:“娘亲,西西能换个老师么?”

“换老师?为什么?”谢安澜有些不解地道。

西西苦着脸道:“西西不想跟黄先生学习。”虽然东临先生和几位先生都说要尊师重道,但是西西觉得自己真的不想跟黄先生学习。他整天就会教一些之乎者也,然后就是在自己跟前说娘亲爹爹和睿王舅公的坏话。

西西并不是不懂事的天真孩童,至少他知道如果没有娘亲自己早就死了。如果不是娘亲和爹爹请孙先生给舅舅看病,舅舅说不定也…至于父皇,西西瘪瘪小嘴。害死了他娘亲和外公,还放任别人追杀他的父皇,西西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想关心。黄先生还说爹娘对西西好是为了利用他,他不知道什么是利用,但是就算是这样,又怎么样呢?

谢安澜道:“怎么了?黄先生训斥西西了?”按理说不会啊,皇帝就算再顽劣,一般的臣子想要训斥劝谏也必然是十分委婉如何的。

西西道:“黄先生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地话,西西不想听。”

谢安澜抬头去看陆离,陆离抬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道:“这世上不会每一个都是你喜欢相处的人,要学着和里不喜欢的人相处。”

西西眨巴着眼睛,“可是,黄先生说娘亲的坏话啊。”

陆离道:“你已经不小了,该有自己的分辨能力。”

“那西西可以反驳黄先生么?”西西问道。

陆离点头,“当然可以,你的先生们上课不许你提意见?”

西西摇头道:“只有黄先生不可以,黄先生说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只要乖乖听课就可以了。”

陆离道:“不能对先生太过无礼。”

“什么是太过无礼?”西西懵懂地道。

陆离沉默了一下,道:“气吐血。”那老头不年轻了,要真被气死了。小皇帝不尊师重道的名声就要名扬天下了。

“哦。”西西认真地点头。

回到府中,西西被陆离带去了书房。望着跟在陆离身边矮小的声音,谢安澜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自从登基为帝,西西就越来越忙了。别的不说,六个先生,再加上两个教他习武的人,这功课就繁重地足以让大多数人头疼了。往日里西西还经常陪着惜儿玩耍,跟灰毛和小花嬉闹,现在却是说不定好几天都没空见惜儿和灰毛一面。

“娘亲。”惜儿穿着一身白色的劲装,小脸红扑扑的跟着叶无情走了过来。谢安澜含笑朝她招招手,“惜儿这段时间这般勤奋,不要累着了。”

身后,叶无情道:“惜儿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那倒是真的,惜儿从小被冷将军收养,虽然年纪还小并没有教她太多的东西,但是身体却十分不错。至少,应该比谢安澜现在这个身体的资质要好一些。惜儿轻声道:“云萝姐姐说陛下这几天好忙的,惜儿也要努力练功。”

谢安澜轻笑道:“西西听到你叫他陛下,会难过的哦。”

惜儿有些茫然地长大了眼睛,谢安澜伸手捏捏她的小脸蛋道:“以后在外面就称呼陛下,私底下还是跟以前一样。”

惜儿虽然不太明白,却还是点了点头。她和西西一块儿生活了这么久,心中是真的将他当成了亲人,当成了自己的哥哥的。

“世子妃,浮云公子来了。”门外,一个侍卫进来低声禀告道。

谢安澜有些意外,道:“请浮云公子进来。”

自从那日之后,柳浮云就再也没有再京城里出现过了。一来是他真的伤得很重,即便是有名医在侧,柳浮云也依然睡了四五天才醒过来。能下床行走也不过是才半个月前的事情。二来,柳家的事情如今虽然已经处置的差不多了,但是在京城里议论的人依然不少。如果这个时候柳浮云出现,必然会再次沦为人们议论的焦点,甚至引得朝堂上那些不死心的人再次针对。毕竟,这回倒霉的可不仅仅是柳家,只不过昭平帝突然去世新皇登基,陆离暂时没空理会他们罢了。如今腾出手来,所有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

叶无情知道柳浮云来必然是有事情找谢安澜,便带着惜儿下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柳浮云便跟在侍卫身后走了进来。谢安澜挥手示意侍卫退下,才侧首去看柳浮云。这两个月所有人都忙成了一团,谢安澜上次见到柳浮云还是他刚醒来的时候。那时候柳浮云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这才不过两个月的工夫,看起来倒是恢复的不错。只是比起从前,整个人看起来消瘦苍白了许多。那一身暗青色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似乎更多了几分萧瑟和苍凉之感。

沉默了片刻,谢安澜方才轻声道:“浮云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柳浮云淡淡一笑,“多谢关心,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