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

“最初接触这个案子的时候,我忽略了很多东西,直到听了综合办公楼门卫和送水工的谈话后,我对这件案子有了深入的了解。我记得陈教授曾对我说过,他从不相信奇迹,所以事物的发展都有清晰的逻辑可循。这件命案乍看下,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实则不然。凶手在陈教授办公室留下了许多痕迹,当然,凶手自己是不知道的。”

“是吗?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什么线索?”

“耐心听我说完,你就会知道了。就在昨天,我无意中听见送水工说,在陈教授被杀那天上午,也就是十月十九日那天,他曾进入过办公室替教授换了一桶纯净水。碰巧的是,在送水工换水的时候,陈教授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而据我所知,这是他办公室里唯一的杯子。你肯定很奇怪,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干吗。但是,这些看上去琐碎的事,若把它们连接起来,就能看清整个谋杀案的全貌。”肖晨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房间里虽然找到了一次性纸杯和新买的杯子,却都是未拆封的。接下来发生的奇怪事情就是,本来满满一桶纯净水,竟然少掉许多。送水工特别提到,由于冷热水胆中还存有水,所以装在饮水机上的桶装纯净水是满的,但我们进入陈教授办公室的时候,水桶并不是满的。这说明有人喝过饮水机里的水,你同意吗?”

殷悦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没有直接回答肖晨的问题,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喝过水的是谁?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被陈教授喝了,要么被陈教授以外的人喝了。因为喝水一定是要用容器的,陈教授不可能用嘴对上去直接喝。我们先来看第一种可能性,在换水过程中,陈教授的杯子打碎了,而且当时整个办公室只有这一个杯子。之后,陈教授嘱咐门卫去买了新的杯子和一次性纸杯,因为最后一个纸杯让钟旭给用掉了。还有一点必须注意,在十月十九日那天,陈教授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办公室,所以不存在有人偷偷潜入他办公室喝水这种情况。可是新买来的杯子和一次性纸杯却没有拆封,饮水机的水肯定不是陈教授喝的,那么就一定是陈教授以外的人喝的。

“要喝水,一定要带容器来装水。可那天上午直到陈教授被害,虽然有不少人进出综合办公楼,但门卫没有看见有手里拿着杯子或此类容器走进综合办公楼的人,就连带包进楼的也没有。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进陈教授办公室喝水的,一定是办公楼里的人。但是警方调查下来发现,当天上午,没有人承认自己曾走进过陈教授的办公室。这就奇怪了,难道这些水会凭空消失吗?所以在我看来,一定是有人说谎,换句话说,杀死陈教授的人一定是这栋综合教学楼里的人,而非外来犯罪。直到这里,你都听明白了吗?以上推论就是我排除外来犯罪可能的依据。”

殷悦道:“那纯净水万一是陈教授用来洗手的呢?”

肖晨摇头:“不可能,因为用纯净水洗手这种举动的前提是他找不到洗手间又突然有某样东西弄脏了自己的手。可没有人拘禁他,况且洗手间的门也没锁,所以你的这个假设不合逻辑。”

殷悦点点头。

“好,那我继续。现在我们知道凶手是楼里的人,那一定是陈教授认识的。凶手进入办公室,说来倒点儿水,陈教授同意了。可当凶手装完水后,陈教授的某个举动或者某句话激怒了他,让凶手顿起杀意。我之所以会认为凶手是临时起意杀死陈教授,是因为如果是蓄谋已久,自然不会挑这个时间段来犯罪,太危险了,而且没有必要带上杯子。接下来要讨论的,就是凶手为何要在缢杀陈教授后,再用利器划破他的尸体。这个举动让警方百思不得其解,可在我眼里,很简单,因为我找到了这个。”

说着,肖晨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是证物袋,不过殷悦看不清袋子里的东西。

“这是在陈教授办公室里找到的玻璃碎片,当我拿到这个东西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凶手虐尸的理由了。警方虽然没有注意,可作为陈教授的学生,我知道陈教授用的杯子并不是玻璃做的,而是陶瓷杯。按照逻辑推理,玻璃碎片一定是凶手留下的。那凶手一定是用这个玻璃杯来陈教授办公室装水,然后被陈教授激怒,打碎了杯子,就在弯腰收拾玻璃碴的时候起了杀意,然后上前勒死了陈教授。可意外的是,凶手的手被玻璃划破,凶手在勒杀陈教授的同时,也把自己的鲜血沾在了陈教授的身上。

“被缢死的人是不会流血的,即使擦拭掉血迹还是会被检测出来,警察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凶手只能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水果刀,然后虐尸使其流血,这样就可以掩盖凶手残留在陈教授身上的血迹。这就是为什么凶手要虐尸的原因。如果发现得早,凶手来不及让手上的伤痕愈合,警察只要一个一个检查就可以知道谁是凶手。可惜现在离凶案发生的时间太久,凶手手上被玻璃划开的伤口怕早就愈合了吧。

“说了那么久,已经知道了凶手是大楼里的人和为何虐尸这两件事,接下去要谈论的是凶手的身份之谜。在看案件资料时,我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警方从陈教授裤子的右侧口袋中,找出了香烟、钱包、打火机和手机。如果你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塞进裤子口袋里,你就会发现,这么做会使你非常难受,很别扭,特别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所以我认为,这些东西不是陈教授放进口袋的。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凶手干的!”

“那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殷悦试探性地问道。

“别急,马上就要说到了。”肖晨用认真的口吻说道,“所以新问题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陈教授曾告诉过我,犯罪时凶手不会做多余的动作,每件事都是有意义的。显然,这些东西本来不在右口袋,而是被转移过来的。那么是从左口袋转移过去的吗?不是,因为没有意义。而陈教授身上穿的是衬衫,没有口袋可装,推理至此,我们又会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凶手拿走了陈教授的外套,而这些东西本来应该装在外套的口袋里。这点被大多数人忽略了,他们没有注意那天陈教授来学校时穿了件怎样的外套,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知道,陈教授的外套被凶手带走了。”

“凶手带走他的衣服做什么?”

肖晨说:“凶手一定另有目的!凶手为什么要带走外套,难道他很喜欢那件外套吗?这个假设自然是不成立的。他带走外套只有一种解释:这样可以让凶手摆脱嫌疑。外套消失的同时,我发现除了外套之外,还有两件东西也不见了——刀具和满地的玻璃碎片。同时消失的这三样东西会有什么联系?我想不用我多说,你肯定已经想到了用外套包裹起玻璃碎片和刀具,然后带出陈教授的办公室,这样就说得通了。

“在案发现场,多逗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同样的,多带走一件东西也多一分危险。凶手冒着危险带走陈教授的外套,这说明一个问题:凶手自己身上没有可以装下这两件东西的‘容器’,所以必须用外套包裹住刀具和玻璃碎片。至于为什么不把麻绳带走,我想可能是因为凶手知道绳子表面很难留下指纹的关系吧,而刀具和玻璃碎片上有凶手的指纹,所以必须带走。言归正传,凶手自己身上没有口袋,说明没有穿外套,那么,凶手一定是穿着没有口袋的衣服行凶的,这让我联想到了连衣裙。所以我开始怀疑凶手是个女性,所以凶手只能借用陈教授的外套来带走刀具和玻璃碎片。经过调查后发现,当天穿没有口袋或者没有大口袋衣服的人,只有三个人——你、陆晨老师和潘思佳老师。”

“既然有三个嫌疑人,为什么你最后锁定我呢?”

“日光灯的开关。”肖晨缓缓说道。

“什么?”

“因为凶手离开陈教授办公室的时候,没有随手把日光灯关上。”

殷悦看了一眼肖晨,嘟囔一声:“可能是他忘记了……”

“不可能!”肖晨斩钉截铁道。

“你为什么说不可能?有什么依据吗?”

“我从头说起吧,案发时间在下午一点至两点,凶手为什么开灯呢?因为在一点十分到一点三十分的时候,陈教授办公室窗户口停着一辆运送教科书的卡车,以至于房间里光线完全被挡住了,所以凶手才开灯。可当凶手要离开时,却发现关不了灯。在这里我先说明一下,为什么凶手必须关灯,因为如果不把日光灯关上,警察就会知道凶手是在一点十分至一点三十之间行凶,这样对凶手很不利。可凶手却没有关灯,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凶手无法把灯关上。”肖晨语气平和地说。

殷悦的脸色变得铁青,像是一个搞恶作剧被抓住的孩子一样。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肖晨放缓口气,柔声说道,“凶手为什么不会关这个灯?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开关的电灯,这种从德国进口的开关,在关灯时必须按住大约两三秒钟,灯才会灭。可凶手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凶手下午从来不上课,而你们三位老师中,只有你是自从办公室装好这种日光灯后,下午和晚上没有上过班的老师,所以不必在临走的时候关灯,以至于在行凶之后无法关上灯!”

气氛沉静下来,车内死一样寂静。在这一刻,殷悦没有说话,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了表情。她默默地坐在车里的副驾驶座上,目光凝固。

肖晨把目光移向窗外,发现雨早就停了。

殷悦低着头,问道:“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肖晨没有回答,他转过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这个送给你。”肖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长方形盒子,递给殷悦。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铂金的项链,吊坠是一颗很小的爱心,爱心上又刻着一排英文字母。

殷悦红着眼圈,对肖晨说:“能不能给我戴上?”肖晨点点头,笨手笨脚地给她戴上了项链。看着他笨拙的模样,殷悦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肖晨被她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可他们目光对视了片刻后,殷悦又开始哭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地说着重复的话。

肖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看着殷悦发红的双眼,感觉心里涌出一股酸楚。他忍住悲伤,探过身来把她抱住。殷悦没有反抗,只是侧过脸,闭上了眼睛。

就在闭眼的瞬间,她感觉到了肖晨的鼻息,以及他嘴唇的温度。

接到钟旭电话的时候,肖晨正窝在家里上网,这几天他没有去学校。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张涛知道了他的病情,硬要拖他去医院,为此两人发生了争执,搞得很不愉快。所以他想暂时离开宿舍,回家住一段时间。

对他来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他十八岁时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准备。

肖晨接起电话,开门见山地问钟旭找他有什么事。“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你家一次,有点事要和你谈谈。”钟旭的口气很诚恳,看来确实遇到了什么麻烦。肖晨先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同意了,并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了钟旭。

半个小时后,钟旭穿着公安刑警的制服走进他家,他们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肖晨给钟旭倒了杯水。

“关于陈教授的案子,我想你应该知道些什么。”钟旭声调不高,但语气坚决。

肖晨自顾自地泡着茶,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见他没有反应,钟旭严肃地说:“你是学法律的,应该很清楚。你明明知道杀死陈教授凶手的身份,却不告诉警方,已经触犯了刑法,构成了包庇罪。”

“那请你逮捕我吧。”肖晨低头沏茶,冷冷说道。

“肖晨,我这么信任你,我把你当做战友、伙伴,甚至兄弟,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钟旭脸孔涨红,声音也激动起来,“你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却迟迟不告诉我,还骗我说自己不想再管这个案子了,你这算什么意思?”

“她自首了?”肖晨的回答出乎他的预料。

钟旭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们相信她所说的话吗?”肖晨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当然……当然相信。她描述的犯罪过程非常详细,有些只有凶手知道的细节她也都能说清楚。”钟旭应道。

“要是我说,凶手另有其人,你信不信?”

钟旭有点意外,没想到肖晨会这么说,他忙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殷悦是替罪羔羊?”

“这么说对,但也不对。”

钟旭有点急:“你话别总说一半,讲清楚,你还知道些什么?”

放下手中的茶杯,肖晨才缓缓说道:“还记得陈教授的死前留言吗?”

“当然记得,3W。”

肖晨又说:“既然是教授留下的死前留言,那么必定是指明凶手身份的暗号。那么请你告诉我,‘3W’是什么意思。”

钟旭的语气有些生硬:“我不知道,反正现在已经抓住了凶手,暗号破解不了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说,凶手另有其人。”

“就因为解读不了这个暗号,你就说凶手另有其人,太牵强了吧?”钟旭有点不高兴。

“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而已。”

“难道你已经知道这个暗号的秘密了?”钟旭狐疑道。

肖晨点了点头。

钟旭怔了一下,不无意外地说:“你确定没有开玩笑?那你告诉我,这个‘3W’到底是什么意思?”

“实际上答案很简单,简单到就连一年级的小学生都能看出来。”肖晨干笑一声,说道,“教授留下的‘3W’,其实是……”

就在这时,钟旭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是局里同事小张打来的。

“对……我是钟旭……你说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那她现在在哪儿……嗯……我马上过去……”钟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挂上电话,他深吸了口气,面色沉重地对肖晨说,“出了点意外。殷悦在公安局里服毒自杀了。”

当肖晨和钟旭赶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刚刚结束。走出抢救室的医生摇摇头,说已经尽力了。

此时,殷悦的父母也刚刚赶到。殷悦的母亲红着眼圈,接过医生拿来的死亡鉴定书,她的手不停地哆嗦,花了很长时间才签上名。签完名后,她扑倒在殷悦父亲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嘴里不住地重复同一句话:“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看见钟旭,小张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她说要去上厕所,我也没在意,谁知道……”

钟旭问:“她现在在哪儿?”

小张回道:“犯罪嫌疑人的尸身已经推到太平间去了,她服的是氰化钾剧毒,医生说送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听见“犯罪嫌疑人”这五个字,肖晨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当他听到噩耗时,悲痛如同洪流决堤般向他袭来,他对自己说,必须挺住。

“我想去看看她。”肖晨说。

小张迟疑了一下,但看在钟旭的面子上,还是替肖晨联系了医院的工作人员,带他去了太平间。一走进太平间,肖晨就看见了身上盖着白布的殷悦。小张主动上前帮他把盖在殷悦身上的白布掀开,让他看了一下她的脸后,立刻又盖上了。

“我想单独和她说说话。”肖晨对他们说。

钟旭朝他点点头,拉着一脸疑惑的小张一起出了门,留肖晨一个人在太平间里。

肖晨轻手轻脚地拉开盖在殷悦脸上的白布。殷悦神色安详,看来死时没有多大痛苦。暗光下,肖晨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殷悦只是睡着了,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醒过来。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冰冷的触感让他知道,殷悦已经离他远去,再也不会重回讲台了。肖晨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殷悦颈处闪闪发亮,看清后才知道,原来是他送给她的那条项链。

她死的时候,还戴着他送的项链。

肖晨低下头亲吻了她冰冷的双唇,他的泪水打湿了她的脸颊。

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也是最后一次……

“你先去,不用多久,我就会来陪你的。”他轻声说。

肖晨心里比谁都清楚,杀死殷悦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如果他没有去找她,如果他不揭穿她是凶手,如果他没有对她动心……可惜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谁都不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