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韦之弦看得分明,郑谐是真的开小差了,只是他的记忆方式与常人甚为不同,有时他的大脑很像录音机,将内容机械记忆,事后再翻出来整理,比如刚才。

  韦之弦因为第二天请了半天假,所以自觉地留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将隔日要做的事情都提前做完。她准备离开时,发现郑谐还没走,于是进去提醒他,见郑谐在认真看文件。

  她平时将文件按紧急程度放在不同颜色的文件夹里。每过两天她会去调整一次文件,将他还没处理完的文件重新排一遍次序。而黑色文件夹中的文件通常是最不需急办的,

  郑谐将签了意见的文件夹堆到文件架上,已经堆了很厚的一摞。而现在,他在看黑色文件夹中的文件。

  韦之弦说:“那份材料并不紧急。”

  郑谐说:“我知道。”其实平时郑谐最不主张加班,认为加班是工作低效率或者无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

  韦之弦站了一会儿,又说:“我给您订一份饭吧。”

  “不用,我不饿。谢谢。”郑谐头也没抬。

  他接到杨蔚琪电话时,已经把桌上需要他看的文件都看完了,正无聊地在电脑上玩下棋。他有点累,脑子也乱,总之不想回家。

  杨蔚琪说:“你前几天不是说,今天有一家磨菇店新开张,要去尝一下?我一直等你电话。”

  郑谐想起来:“我忘记了,对不起。”

  杨蔚琪很大方地说:“没关系,改天。你还在公司吗?工作很忙?”

  郑谐抬眼看了一下电脑屏幕上大大的“YOU LOST”,有些底气不足地说:“还好,已经快结束了。”

  杨蔚琪说:“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也没吃。我等你一起吧。”

  郑谐说:“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他在办公室又磨叽了一会儿,他以前从没有这样的坏习惯,当他打算走的时候,杨蔚琪又来电话了。她说:“你还在公司吗?”

  郑谐说:“正打算走。”

  杨蔚琪说:“工作结束了?我带了点吃的给你,就在你楼下。”

  大楼里已经没什么人,空荡荡的,他到电梯口去接杨蔚琪,见她提着很精巧的小盒子。

  “你不用这样麻烦,我一会儿回家吃就是了。”

  “等你回家你就会忘记吃饭了。”

  饭还是热的。郑谐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杨蔚琪说:“你不多吃点吗?我排了半小时的队才买到。”

  郑谐又努力地扒了一半。

  晚上他送杨蔚琪回家。因为她买饭的地方在老城区最热闹的街道,没办法停车,她是打车来的。

  郑谐一路都很安静,他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杨蔚琪见他沉默,也不多言。

  到了她家门口时,她问:“你今天要不要上去坐坐?”

  郑谐摇摇头,说:“我今天有点累。”他想起些什么,转头看她,“前些日子你说想出去玩两天,你选好地方了吗?”

  杨蔚琪谨慎地看着他:“还没。你最近似乎很忙,还是算了吧。”

  郑谐说:“我答应过你陪你出去一趟。其实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讲。”

  杨蔚琪蓦地推开车门。她说:“我明天可能要出差。等我回来再说吧。你早点休息。”说罢也不等郑谐出来送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得很急,郑谐看着她的纤细的背影隐没进大门,在车里呆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才离开。

  他昨夜几乎没睡,回到家觉得困得睁不开眼,头又开始疼。他在药箱里翻来翻去,找出两片阿斯匹林与两片安眠药,也没看是否过期,就和着水吞下去了。

  那药箱是有一回他受凉发烧,既没看医生也没吃药,生生地自己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全身无力,打电话把和和叫来了。后来和和替他准备了这个药箱,放得全是常备药。她不常来他这个住处,但每次来的时候,会把他的药检查一遍,将快到期的拿走,到楼下药店再去买回新的。

  想到和和,他的头疼得更厉害,连心口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郑谐连澡都没洗就睡下了。只是他睡得并不安稳,又梦见一堆乱糟糟的事物,梦中的故事逻辑很混乱,醒来一个梦,发现那个梦原来在另一个梦中。

  第二天他精神仍然不太好,而且从大清早就不顺利。

  韦之弦不在,他做什么都更不顺手,而下属也频频出错,错误低级到他连纠正都觉得没意思。

  郑谐涵养极好,从来不向下属发脾气,可是那天所有到到他办公室去的人,都宁可他朝自己发一顿脾气,也好过被他用那种难以揣度的眼神审视几秒钟来的舒爽。

  中午他意外接到了父亲亲自打来的电话。父亲公务繁忙,除非他出了大事,否则根本不会给他打电话,即使要找他时也是让秘书通知郑谐。而郑谐从小到大,并没做过什么能惊动父亲的大事。

  郑谐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父亲问了几句他的近况,他像汇报一般用最简明扼要的词汇概况了最近的工作情况。后来父亲说:“听说你最近与一个女孩正在交往,已经有谈婚论嫁的打算,过几天带回来给我看看。”父亲的声音里难得地透着一点喜悦。

  郑谐从指尖开始发冷。他顿了顿,小心地问:“您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他很确定父亲根本没有机会听到八卦,而且即使听了也只会付之一笑。

  父亲说:“和和。”

  郑谐指尖上的那一点点冷意,渐渐地蔓延到了全身。

  

  24-遗失的美好

  一切皆在掌控之外,是一种难言的体会。

  ——*——*——*——

  郑谐记得很久以前曾经有人问过他,和和之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是父亲问的,又或许是母亲,他记不太清了。

  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和和之于他,就是一个天经地义的存在,如同他改变不了父母是谁,或者改变不了自己的个性一样。他与和和的相处,就像每天吃饭喝水,呼吸空气一样再自然不过。

  也许在某一些特别的时刻,当他的精神状态出现一点裂隙时,他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与迷惑。还好那只不过是错觉,他可以轻易地迅速地在自己还来不及搞清楚的时候,便将那种失神状态掐灭。

  这么久以来,他从没想过要改变什么,也觉得不需要改变什么,因为和和一直在那里,与他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退一步稍远,进一步又稍近,这样的距离刚好达到平衡,即使外界条件都变化了,也不能够左右他俩的关系。

  直到那天晚上,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天经地义地存在着的,任何事情终究都会变质的。

  他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去做。可是在一团混乱的思绪中,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他,他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了,否则可能会出现一些他最不想要的结果。

  郑谐从小到大都没遇上过什么让他纠结的事。

  有朋友说过,他的大脑像高精密计算器,无论多么复杂的事情,他都可以迅速分解成无数部分,然后用最迅捷简明的方式去解决,就像作算术题。

  所以这一回,他仍按着自己认为最合理的程序来进行。

  先确认事实真相,安抚好和和,然后争取时间……他确实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他一想到某些可能就心烦意乱。可是他相信,只要给自己一点时间,他一定会想出相对而言最好的解决方式。

  只是他没有想过,和和竟然会出其不意地横插一手,完全乱了他的计划。

  在他心里,他一直很刻意地将和和的形象停留在很多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很胆小,很娇柔,遇上麻烦常常手足无措,巴巴地赖在他身边,缠着他去帮她解决,而她自己只乖乖地在一边等着结果。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和已经完全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

  傍晚时郑谐给孙医生打了个电话。

  孙医生是父亲多年的好友以及母亲在世时的主治医生,退休后便担任了父亲的保健医生。他俩志趣相投,而且父亲最近身体不好,工作之外的时间,孙医生基本上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郑谐问了一下父亲的身体状况,有意地将话题转向了自己。果然孙医生问:“阿谐,你捂得很严实啊,有了论及婚嫁的女朋友都不告诉一声,也好让我替你高兴一下。”

  郑谐不动声色地问:“您从哪儿听说的?”

  孙医生乐呵呵地说:“去去,还装傻。之前我也听到点风声,不过没当回事,直到和和证实,才敢相信啊。”

  “和和?她专门打电话向您打小报告?”郑谐装出一副吃惊状。他觉得和和应该不会主动给他的父亲打电话,他需要确认一下事情的严重程度。

  “你还好意思说。和和对你爸可比你尽心多了,上次我跟她说你爸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今天早晨她特意给我提供了一些民间的偏方,让我参考着用。今儿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好你爸也在,知道是和和的电话后,就把电话接过去了,跟她聊了很长时间。你爸真是挺喜欢和和的。”

  郑谐知道,和和经常与孙医生联系,因为孙医生与和和的妈妈是邻居,和和妈妈从来报喜不报忧,所以她的很多近况,和和反而都是通过孙医生知道的。

  但和和总挑了孙医生不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打电话,因为从小到大和和一直有点敬畏他的父亲。和和有一回曾经说,她见到他的父亲,总有见到面试官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紧张。

  所以她很清楚孙医生何时在父亲身边,何时又单独行动。

  而父亲偏偏从和和小时候就非常喜欢她。在她小时候,父亲见到她时总会逗她跳舞,哄她讲故事,她长大后,每每见到她,也会和颜悦色地问她许多问题。

  所以今日和和是故意挑了父亲在孙医生旁边的时段打过去电话。

  他不知道平时像小白兔一样的和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工于心计了。

  孙医生又在电话里笑着说:“那个蔚琪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以前我见过几面的,知书达理,不娇气。而且她家跟你家渊源挺深的。她爷爷算是你爸爸的老上司,大伯是你爸以前的同事,杨家跟你舅舅那边又是多年的合作伙伴。以前总不见你正经地交个女朋友,还担心你会对婚姻大事草率,现在看起我的担心真是多余。连你爸今儿都说,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从小到大没受过你爸几句夸吧,想让他夸人不容易呐。”

  郑谐轻轻地按着额头,他的血管又开始轻轻地跳,每跳一下他的头都仿佛被抽了一下。

  孙医生又说:“阿谐,你自己爱情事业顺风顺水,怎么还去干涉人家谈恋爱呢?”

  郑谐微微皱眉:“您什么意思……”

  “咳咳,今天问起和和有没有男朋友,和和吱唔了半天后说你不喜欢她的男朋友,害我们笑了半天。你这是干啥呢?”

  这通电话结束很久后,郑谐仍捏着话筒,直到嘟嘟的忙音响起,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挂电话。

  他脑中犹回响着孙医生最后的那句话:“和和说,很想回来陪她的妈妈一起住。”

  郑谐没有立场也没有办法去阻止和和回到她的母亲身边,所以他只能像等待查体报告,或者说像等待判决一样,等着和和来通知他:她要离开。

  突然失了主动权的感觉并不好受,郑谐觉得太无力。

  但通知他的并不是和和,而是和和的老板曹苗苗。仅仅一天以后。

  曹苗苗说:“和和请了长假,我批准了。她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还是你管过了头,把她吓跑了?”

  郑谐的心紧了一下。他问:“她什么时候开始请假?请了多久?”

  曹苗苗说:“从后天开始,三个月。”

  郑谐抑着气息尽量平静地问:“她的请假原因是什么?”

  “和和说她的妈妈最近身体不好,她想回去陪着她。还有,她以前的男朋友这段日子也在那边。你家和和一直很乖,她的要求我向来不忍拒绝,何况她手边的案子到昨天为止全都结束了。”

  郑谐发现自己越来越低估和和的行动力了。

  他终于将那个电话打了出去。他问和和:“你打算逃到目的地以后再通知我?”

  和和低声地说:“我很久没休假了。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妈妈,才几小时的路。我如果真的要逃,我会逃到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她的那句“回家”突然刺痛了郑谐。一直以来,郑谐从没将那个城市当作“家”,那里只是他父亲的工作地,这个省的行政中心。他,他的妈妈,还有和和,他们一直在这里长大,后来念书,出国,最终又回到了这里。

  在他心里,这个城市才是他与和和的家,虽然他在这城市各处都有房子,而且他与和和一个月也见不上几次面,但他始终觉得,即使母亲不在了,但这个城市的家仍然存在着。

  他没有想过,和和心中的家,与他心中的,并不一样。

  和和没有偷偷地溜走。

  如和和所讲的那样,这么近的距离,偷着走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她也没乖乖地跟他告别。

  那时他正在见客户,和和发来一个极短的短信:我要走了。

  郑谐说声抱歉便撇了客户出去打电话。

  和和像平时一样的口气说:“我已经在火车站,已经开始检票了。”

  郑谐问:“你一个人?”

  和和说:“是,没什么东西可拿,家里都有。”她又一次提“家”,令他的心又刺了一下。

  郑谐突然升起一个冲动,他要留下和和。他说:“你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去。”

  和和声音里有一点急:“你不要过来,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郑谐说:“我没到你不许走。”

  和和说:“真的来不及了,还有十五分钟车就开了。”

  郑谐说一句:“你等着我。”便收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