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世说:“好吧我错了,我是民族罪人。我签还不成吗?”

  这时和和的手机响了几声,她刚接起来打了个招呼,手机就因为没电而断线了。

  她在自己又广又深的大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另一块电池。

  和和的包里很乱,东西杂七杂八地挤在一起。她眼角余光看见岑世在偷笑。

  和和抬眼瞪他,岑世立即收了笑容,一脸尊敬地将自己的手机奉上。

  刚才那通电话是苏荏苒打来的。和和回过去,跟她简单聊了几句。

  她捏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想到自己应该向郑谐报个平安。

  岑世的手机与她的品牌相同,她用得极顺,编了短信发过去。当她按了“发送”键时,才惊觉这并不是她自己的手机,但已经来不及了。

  岑世以前就发现,和和懊恼时会轻轻扯自己的耳垂。他说:“想不起来电话号码吗?笨,把手机卡换过来。”

  和和说:“不用,免得耽误你的正常业务。我一会儿再去买一块电池。”

  郑谐应该知道是她的,他俩这种默契总还会有。

  郑谐送走了客人,一身疲倦地回到办公室。

  他看看时间,和和应该已经到达了。他给她拨过电话去,提示一遍遍说,对方已关机。郑谐心中凉了一下。

  然后他查看未接来电以及短信,终于看到一条“我已平安到达”,号码却是陌生的,也未署名。

  那是B城当地的号段,而且比较新。郑谐猜想和和或许是为了节省漫游费,一到那边就换了手机卡了,为了证实猜想,他按着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他连续拨了三遍,那个号码一直占线。

  当他耐着性子再拨一遍时,终于有人接了起来,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喂?您哪位?”

  郑谐失神了片刻。他那如计算机一般精确的大脑瞬时忆起这人是谁,尽管电话里有点失音。

  他正思考着是说上两句话还是当作打错了挂电话,但仿佛老天存心要与他作对一般,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他想听到的声音,很遥远,并不真切,但他却听得实实在在,仿佛她缩成一个微型的小人,就躲在这小小的手机里的某处角落。

  电话的另一头,岑世结完了帐就一直在接电话,至少接了二十分钟。

  和和坐在休息区等他,翻完了两整本旅行杂志。

  她终于等得不耐烦,在岑世又接起一个电话后冲着他说:“岑世,我自己打车回家,你忙你的吧。”然后就要走。

  岑世捂着听筒将电话远离自己:“再等我一下就好。哎,你这脾气越来越怪了。”

  和和说:“我更年期到了,你原谅我吧。”

  岑世说:“这哪是更年期?你这分明是青春叛逆期症状。”

  他这时才想起刚才那个陌生号码来电似乎还在线,于是向对方道歉。但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将电话挂断了,电话的那一头寂然无声。

  人烟稀少的宽阔马路上,郑谐独自驾车前行。

  天空很阴霾,天气预报说傍晚有暴雨。

  飞虫飞得很低,在高速行驶的车挡风玻璃上留下一点又一点痕迹。当又一只蜻蜓撞到玻璃上时,郑谐减慢了车速。

  今天是他母亲的生辰。母亲生前爱静,所以家人给她选在僻静的郊外墓园安身。

  一路车很少,尽管路边绿树成荫,但十分寂寥。

  这些年,郑谐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过无数趟,母亲的寿辰,忌日,清明,鬼节,中秋,但他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感受到这条路如此荒芜寂寞。

  他忆起,以前每一次都有和和陪在身边,不曾孤身前往过。

  其实就在不久前,他还想过,下一次看望母亲时,可以带着杨蔚琪一起。

  思及这些事情时,他的心又乱了。

  他有许多事情需要理清,但每每想起时,便会头痛,下意识地拒绝去想。

  以前一位长辈总爱说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少年时的他常常觉得这句话里的意思太过被动,不愿认同。可是现在,他体会到那位长辈说这话时的心境。

  最近的事情之于他是一道多元的计算题,不同的办法,便通向全然不同的结果。而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他做惯了只有一个明确答案的题目,而且他擅长用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去解题。

  所以如今他混乱,仿佛身陷泥泞,什么都做不了,越挣扎,处境越糟糕。

  一辆重型卡车从他身边呼啸着超车而过,郑谐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开着车竟然走神了。

  母亲的墓碑前堆着花篮与花束。原来已经有人来过了。

  那个花篮极为别致,长方形的篮子里错落有致地一簇簇排满淡蓝色与白色的雏菊,母亲生前最爱的花,宛如小型的园艺盆景,篮子上扎的丝带编得很细心,是用丝巾系成的花朵。

  篮子旁边有两只花布做的小兔子,一胖一瘦,憨态可掬,一只咧嘴笑,另一只憋着嘴似受了委屈,针脚细密,兔子的衣服上甚至绣着图案。

  原来和和回来了,而他却不知道。

  离上次来这里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墓碑周围非常整洁,一片落叶都不见。郑谐用手指沿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的笔划一一拭过,指尖上仍是未沾尘。

  和和大概在这里待了很久,每一处微小的地方都拭得很干净。

  他看向墓碑的落款。碑文上并没有父亲的名字,而是以他与和和的名义立的碑。

  和和在母亲生前并没喊过她“妈妈”,她一直称母亲 “阿姨”。但是母亲的碑上,落款却是“女儿 和和”。

  他以前从不曾留心过这个细节,如今心头却涌上一种难言的滋味。

  第一滴雨落下来时,郑谐想起自己将伞忘在了车上,而车子停在离这里至少几百米远的地方。天气预报说傍晚才下的雨竟然提前了。

  他把和和做的花布小兔子调整了几次位置,终于找到一个最避雨的地方,然后郑谐快步地跑回自己的车前。

  这场雨下得很急,起初只是落了几个雨点,很快雨势便大起来。当郑谐上车时,身上已经淋得半湿。

  雨越下越大,前方似笼着茫茫的雾,他几乎看不清路。

  郑谐心头不安。这样偏僻的地方,和和究竟是怎么来的?如果她是自己开着车,那么她已经安全下山了吗?上山时他并没见到一辆车的影子。

  他越想越不踏实,终于熬到下山,一遍遍拨着和和的手机,总是不通。

  郑谐劝自己,是和和不愿接他的电话,而绝不可能是有别的什么事情。

  因为是周末,又赶上大雨,刚进入市区就遇上了大塞车。长龙般的车阵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寸步难行。

  他被困在路中间,开了最舒缓神经的音乐也不免心浮气躁,于是他又开始拨和和的手机,一次比一次绝望。

  后来手机终于被接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请问您是机主的什么人?”郑谐的心在那一刻沉入无底深渊。

  郑谐听到有人说:“我是她哥哥。”他不能确定那是否真的是他的声音。

  “您的妹妹与朋友出了一点小意外,在XX医院。您过来看一下吧。”

  路还是塞得严重,每挪动一米都困难。雨持续下着,车窗外模糊一片。

  尽管对方一直强调和和无大碍,但郑谐的额上、后背甚至掌心都开始冒汗,他发现自己已经握不住方向盘。

  他在车子勉强又前移了几米后,将电话拨给了助理:“我在第七路上,正塞车。马上过来帮我处理点事情。”

  然后他拿了伞打开车门便出去。

  这是城市最中心的路段,披着雨衣维持秩序的交警不止一位。有人立即朝他走来:“你,干什么呢你?”

  郑谐把车钥匙和一张名片往他手中一塞:“抱歉,麻烦你了。”便穿过层层车阵快步离开。一脸错愕的年轻交警半天才反应过来,在他后面气愤地喊:“有钱就这可以这么嚣张啊?”

  这里离电话里那人说的医院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因为整段路都在塞车,郑谐是一路跑过去的,带了伞也没什么用,本来就没干的衣服此刻更是湿透。

  他进急诊室之前有赴刑场的感觉,脑中空白一片,只等待一个结果。

  却没想到当他进去时,和和正安静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穿着并不合身的很宽的衣服,微微低着头。从他的角度看,和和虽然面色苍白,但脸上身上都没有伤。

  病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大概是电话中所称“和和的朋友”。

  但郑谐的心终于归了位。

  和和察觉到有人进来,慢慢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他在和和的脸上和眼神里看不到任何表情。惊讶、委屈、可怜的,全部都没有,只有空白。

  郑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刚才他乍见和和没事,深感欣慰,如今再说劝慰的话,只觉得虚伪,所以他无言。

  和和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将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人。

  郑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人身上看起来没有伤,脸也很干净,头部缠了一层绷带,眉眼紧闭,显然还在昏迷中。

  这样的状态即使是最熟悉的人也会觉得陌生。但郑谐仍然一眼便认出了他。

  岑世,和和的初恋男友,以及,或许可能的现任男友。

  急诊室里有点乱。郑谐安抚了和和几句,出去打了一通电话,不多久,便有人来把岑世转到了单间套房。又过了一会儿,院长也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当班医生与处理事故的交警,向郑谐耐心解释着事情经过与病人的情况。

  是因大雨路滑,在一条小路上,对方车辆驶错了车道引发的交通事故。在撞车的那一刹那,岑世本能地打了方向盘,又抱住了和和,所以他伤得更重,而和和只是头部受到撞击,昏迷了一个小时。

  和和只是怔怔地坐着,不肯喝水,也不说话。

  院长说:“这姑娘大概受惊过度了。小伙子的伤也不太要紧,不用天黑就醒过来了。

  很快有郑谐的人过来了,给他带了一套干的衣服,又跑前跑后帮忙处理事情。

  郑谐替他们安排好一切后,搬了一张凳子在和和身边坐下,陪她一起默默等着。

  和和看起来很累,但一直强撑着。她的唇很干,一直轻轻抿湿着。

  郑谐起身递给她一杯水:“你去躺一会儿。等他醒了,我会叫你。”他本想问,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但终于没有问出口。

  和和像小孩子一样地看着他。郑谐拖把杯子塞进她的手里。她终于肯喝一点水,但喝得太急,呛到了自己。

  郑谐轻轻拍她的背。和和缓过气来后,轻轻地躲开了。

  郑谐说:“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王院长是这方面的权威。”

  和和微微点头,片刻后说:“他说过今天这边有暴雨,但我坚持要回来。他最近感冒了,而且这里的路他不熟。如果……总之,都怪我任性。”说完后,她咬着自己的唇,在那里留下白印。

  郑谐站起来,伸手想碰碰她的头发安抚她一下,但到底还是收了回来。他说:“我出去一下。”

  郑谐到露台上抽了一支烟。外面还下着雨,他新换的衣服又湿了一些。他等身上烟味散尽后才回到病房,正赶上岑世醒来。郑谐站在门口没进去。

  岑世伤得不重,醒来后就能自己轻松地坐起。

  和和很欣喜地去扶他,连声说:“你动作轻一点。”

  岑世一脸疑惑:“你是谁?这是哪里?”

  和和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变得更苍白。郑谐也愣了一下。

  这时岑世看到了郑谐,他微微地点了下头,大概牵动了伤口,裂了一下嘴,然后他朝着和和笑了:“逗你玩呢,当真啦?就那么轻轻一撞,至于吗?”

  和和握住拳就想去打他,又生生顿住,但眼泪掉了下来。但思及他的恶作剧,又忍不住笑了一下,脸上犹挂着泪滴。

  床头有纸巾盒,岑世伸手扯了一张递给她:“又哭又笑,你表情还真丰富。我没事,逗你玩呢。你受伤没?”又抬头朝门口的郑谐笑一笑,“不好意思郑先生,连您老人家都惊动了。谢谢你来看我。”

  郑谐勉强挤出点笑意:“我应该谢你保护了和和。”

  一时无人搭话,场面冷了冷。郑谐开口说:“医生马上就过来,稍后会有看护过来陪岑先生。和和,我先送你回家换一身衣服吧。”

  岑世客气地说:“不用麻烦,我会联系一下公司这边过来帮忙。”

  郑谐更加客气地说:“不麻烦。这算是和和的事,在周末打扰贵公司的话,我会觉得很抱歉。”

  岑世说:“那就客气不如从命了。”

  和和扭头看郑谐:“我不回去,我在这里陪岑世。”

  郑谐看了她几眼:“也好。我去帮你拿几件衣服回来。你早点休息。小刘一直在外面,你有事找他帮你安排。”

  岑世对和和说:“要不你回去一趟吧,顺便帮我煮点大米粥。”

  和和说:“医院外面有粥店,我去给你买。”

  岑世露出一点天真的可怜相:“我比较想喝你亲手煮的。”

  当和和与郑谐一起离开时,郑谐回头看了岑世一眼,正好岑世也在看他,眼神里似乎在思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