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六番镇后的日子算是莫语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没有长辈的管教,也没有妯娌间的口舌,早上睡醒,洗漱之后便陪丈夫和女儿出门吃早饭,回来时顺便再回些蔬果鱼肉做午饭,轻松又惬意。

他们的院子很小,很好收拾,以她的勤奋,每天打扫个三四遍都不成问题,所以家里十分干净整洁。

小院的西面临街,东面紧临运河,每天早晨推开东窗便可以看见运河上的帆船起航、落锚。

他们的兵器店是搬来的第十天才开起来的,有王虎的张罗,一切事宜都很顺利,不过——并不像他所说——世人最需要的是杀人武器。开张个把月来,连把匕首都没卖出去,幸好他们的积蓄不少,若真靠这家店营生,一家三口非饿死不可。

当然,莫语也没劝他关掉店面,因为他看上去开得相当高兴,而且——钱都是他赚回来的,何况他一不是小孩子,二不是酒鬼赌徒,心里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必她跟着啰啰嗦嗦地指手画脚。

昨日惊蛰,今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细细密密的,无穷无尽似的。

莫语老早就做好了午饭,心想反正也没什么客人,干脆将饭菜直接端到店里去,不想一进去,发现王虎也在。

“大嫂。”王虎高声打招呼。

“正巧你来了,一起吃吧。”莫语将饭菜放到桌上,将本来给自己用的碗筷摆给王虎。

王虎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桌前。

而莫语转身回厨房又盛了一碗饭,顺道还提了一壶酒来。给他们俩各倒上一杯酒后,再从丈夫怀里接过女儿,喂她吃新鲜的蒸蛋。

“李哥,我晌午听码头一个皮货商说——北边快打起来了。”王虎灌一口酒,顺便找来下酒的话题。

李政然拿酒杯的手微顿一下,随即一饮而尽,“早晚都要打。”

“也是,白老将军是北边的擎天柱,他这一倒,那些胡虏听见风肯定要蹿过来。”咂咂嘴道:“不知那小皇帝这会儿还能用谁,李哥——”往李政然身边靠了靠,“你说那胡虏能不能打到咱这儿?”

李政然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顺带看一眼王虎,“如果朝廷抵抗,估计一年半载还过不来,若不抵抗”哼笑一声,“以那些人的速度,估计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

“啊?这么说就快改朝换代了?”

“错。”李政然举起酒杯,像是在庆祝什么,道:“是亡国灭种!胡虏可不会讲什么仁义道德。”

“”王虎惊得嘴巴都没能合起来。

一旁的莫语也被这话吓了一个突,不禁停下动作看向丈夫——他不是在开玩笑吧?

“李哥,你说笑呢吧?”王虎笑得有些牵强,亡国对他来说是无所谓,可灭种就不行了!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我看起来像说笑么?”李政然笑得很开心,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是不是在说笑。

“那——白老将军是死了不错,可白家军还在啊,怎么也不能灭种不是?”

“算了,不谈这些,吃饭!”李政然示意王虎吃饭。

“李哥——”王虎刚想说话,忽见门外一道闪光,紧接着便是轰轰的雷声,接着便是风声大起,雨也跟着越下越大,最后竟如瓢泼,风卷着雨帘直往门里钻。

李政然起身关了店门回来,刚坐□子,就听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虎爷!虎爷!”

王虎站起身拉开店门就对敲门人大骂:“叫什么魂!”

来人淋得落汤鸡一般,懦懦道:“虎爷,码头上来了两艘货船,不给钱不说,还把咱们的人给打了!”

“谁!哪家货行?敢踢我的码头!”掳袖子就要往外走,却被李政然叫住——

“老虎,门后有斗笠和蓑衣,你们穿上——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家既然敢这么做,必是有后盾,你别太冲动。”

“对,还是李哥你脑子灵光!”说罢对门口的传话人道:“去——把咱们的人都召集起来,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孙子胆子这么大!”完全的曲解人意,“李哥,大嫂,你们吃,我先去看看!”连蓑衣都没拿就一头冲进雨中。

王虎一走,莫语忍不住看向丈夫,“真会那样么?”她指的是亡国灭种。

“是我不好,吓到你了。”李政然拍拍她的手臂,道:“总会好的,不必理会这种事。”

怎么能不理会?她不担心亡国,担心的是他,若真要亡国,他也可能会参战呀,“如果真会那样你是不是还要入伍?”

“不会的。”

不会?是不会入伍还是不会亡国?

她没问,因为不太敢。

他曾经的生活和经历都太与众不同,就算她用力都不能想象,所以她猜不准他在想些什么,自从祭拜过白老将军后,她明显觉得他心底有愁,而且整个人很低落,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更不知道该不该劝慰。

狂风暴雨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到半下午时,雨势又变回了早上的细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近酉时,王虎的一个手下来寻他过去,可到了点灯时分都不见他回来。外面的雨势又渐大,时不时还伴着雷电齐鸣,带着女儿,她不好到码头去,只能在家里苦等。

直等到趴在桌上打瞌睡,他才回来,一身衣服被淋得透透的,不停往下滴水。

“怎么淋成这样?!”帮他一起脱衣服。

因为湿漉,衣服贴在皮肤上扯不下来,费了半天劲才把长袍和内衬拉下来,只见他光/裸的上身被灯光映的闪闪发亮,“我去倒杯热茶给你。”她道。

“不用,有你就够了。”一边甩掉脚上的长裤,一边穿好睡衫,并伸手将她拉到怀里,搂着不动——

莫语忍不住松开双肩,让他借自己的体温取暖。

她很清楚地看到他眉上的喜悦——难得呵,从甲山回来后就没见他心情这么好过,“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么高兴?”

“看得出来?”李政然微挑眉。

莫语笑着,抬起手,手指沿着他的眉毛一路划过去,“是啊,它在笑。”

“有好事。”他如此道。

“什么好事?”

“等拿到奖赏再告诉你。”他道。

“什么奖赏?”她不解。

“你。”

“我?”什么意思?听不明白。

李政然一个弯身,将她高高抱起,这下明白了吧?他说得奖赏就是她。

她不知道他突然哪儿来的兴致做这种事,而且冲动的像个少年,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真庆幸女儿在西屋的小床上,不然非被他那粗喘的声音吵不到不可。

什么事会让他这么兴奋?兴奋到竟显得粗鲁?她猜不到,也没时间猜,因为他非要她回应不可

外头的雨势又渐大,顺利掩盖了东屋的欢愉声——

直到一切结束后,莫语才找到自己的呼吸。

如果不是因为他还咬着她的唇片,她真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好不容易分开唇。

李政然倚到床头柜上,让亢奋的身体彻底放松,呼一口气道:“杀人了。”

莫语吓得坐直身子,“什什么人?”杀人要偿命的呀。

抚摸着她的唇片,微微笑道:“该死的人。”

该死的人?“胡虏?”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对。”

“他们来了?”这么快!

“下午的商船是他们的。”

“胡虏的商人?”

沉默一下,“大部分是假扮商人的探子兵。”

“商人也该死?”商人也是普通百姓,她还以为他只恨胡虏的军人呢。

“如果他们不是抢了一舱的女人,本不该死。”

“女人?!”

“带去北方做军妓的女人。”甚至还有十一二岁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们太招摇,或者碰上的不是不爱吃亏的王虎,恐怕那群女人的命运就堪舆了。

“原来是这样,真该杀。”俯身在丈夫额上亲一下,算是奖赏他的做法,不过——“他们死在六番镇,你们会不会受牵连?”

李政然道,“我之所以留下来帮老虎,就是怕他们做得不够干净。”这种事处理不好影响很大,如今胡虏正在北方耀武扬威,若知道了自己派来的探子死于异乡,肯定要向朝廷施压,以齐廷一向没骨头、没原则的“礼让”标准,非将事情追究下来不可,搞不好会害死很多无辜的人,所以他才建议在与他们对决之后,趁着风势让他们的商船扬帆入海,自己“出事故”,到时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选个大风大浪的日子入海。

“船上的那些女人呢?”不会也一起石沉大海了吧?

“你相公做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共八十三人,一个不少,全都活着。”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既让船沉,又没危害到船上的人,这很难呀,尤其这种大风大浪的天气。

“不难,只要捉住船上全部的胡人,把女人放掉,再让他们滚出运河就是了。”相当简单。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么久才回来。”看看时漏——可不,都快五更了,“那你还是快睡吧,累了一夜,回来也不消停。”拍一下他光裸的胸膛。

“睡不着。”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

别是又来了吧

☆、三十六 探亲

三十六探亲

虽然那晚的事他说做得很完备,可莫语总有些担心,万一出点纰漏,那可是杀头的大罪,所以每天都盼着王虎来交代后续的事,偏他几天也不见过来,反倒是政然要来安慰她

一大早,吃完饭无事可做,来店里帮他的忙——前几天下雨,空气潮湿,他担心兵器生锈,要拿出来擦拭一番。

“来了!来了!”是王虎的声音。

莫语蹭得一下跳下凳子往门外跑,“老虎——”话刚开头就咽进了肚子里,因为来人不光王虎,还有他身后正在下车的人,“娘?欣乐!”

她这一声娘也引来了李政然的视线,等他起身来到门口时,吴氏母女已经来到店门前。

“李哥,我在镇外恰巧遇上了伯母,便带她一起过来了。”王虎边说边往旁边让了一下,因为某位大小姐正在他身后,未免人家嗔他,还是先让开再说。

“母亲,怎么来前也不让人带个口信?也好去接你。”李政然将母亲和妹妹让进屋里。

吴氏本是高兴的,可看到儿子卷着袖子,围着厚围裙的样子,心里就是一阵酸——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的子弟,却成了卖货的小贩,怎么看怎么别扭。

莫语在一旁看在眼里,心道婆婆可能是不高兴丈夫这个邋遢的扮相了吧?悄悄伸手帮他解下围裙。

“母亲一路劳顿,先到后面休息一下吧?”李政然伸脚拨开地上的兵器,给母亲让出一条小路。

吴氏笑笑,眼角瞄到了孙女乔乔正坐在小围栏里玩娃娃,不免生喜,“我的乖孙女,又长大了这么多。”伸手想去抱,可小丫头觉得她陌生,不愿让她抱。

李政然点一指女儿的眉心,“叫奶奶。”他的女儿最是聪明,已经学会“奶奶”二字,只是——现下有点不给面子,不愿意开金口,反倒是抱着他这亲爹的手指依依呀呀地玩起来。

“娘,你们先去后面休息,我去车上拿一下行李。”莫语提起裙角就要出去,被王虎抢先。

“嫂子,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做,我来。”

吴氏到没客气,对王虎道:“那就麻烦你了,欣乐啊,你跟王壮士过去,行李中有茶具,易碎,要轻放。”

“奥。”欣乐的声音如蚊蝇般大小,跟着王虎一前一后出去。

二人刚到车前,王虎的一个手下便奔过来,“虎爷,您出海回来啦!咦?这不会是未来嫂子吧?”

李欣乐的眉毛打了不下七八个结,这什么人!一点礼貌都没有!她看起来像是跟这种小混混一类人么?

王虎本想骂一句手下,却在看到李欣乐打结的眉毛后改口,“什么眼神!我的眼光就这么低?”不说他没娶妻的打算,就算有,也不会找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当然是找像嫂子那种长得漂亮又能干的婆娘!

“你——”李欣乐从小被人夸大的,任谁见了她都会说秀外慧中,第一次被这么羞辱,差点气哭!“不用你拿了!我自己来。”恶狠狠地拉过马车上的包袱,可惜力气太小,没拎动。

一旁的王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真是头一次见识这种没用的女人,连个包袱都提不动,居然还好意思看不起别人。

他这么一笑,李欣乐更加羞愤,死都不打算让他帮忙,拖着包袱就走,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包袱皮漏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件摔倒地上,最要命的是母亲特地给大哥带来的茶具也碎了一地,满大街的人都扭头来看,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又羞又气,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怎么了?”莫语从店里出来。

王虎干咳一下,蹲身打算帮忙捡东西,却被羞愤至极的李欣乐一把推倒在地,“不许你碰!”自己伸手去捡,结果太大意让瓷片划破了手指——

“欣乐!”莫语赶紧把小姑的手腕拾起来,“别捡了,先跟我进来擦点药。”拉起小姑,顺便对王虎交代一声,“老虎,麻烦你帮忙把东西拿进来。”

王虎摸摸鼻子,轻轻答应一声——没想到一句玩笑话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不知道一会儿李哥会不会修理他?

像结了仇一般,李欣乐只要见到王虎的人影就扭头,绝不跟他同处一室!见王虎进来,气结地拉过嫂子就往后院去。

吴氏见女儿眼角挂着泪进来,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就拉着嫂子进了里间。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吴氏叹气,女大不中留啊,留来留去留成愁,“也不知怎么了,上有月兮,下是欣乐,这姐妹俩的姻缘都是一波三折,欣乐这都快二十了,再不嫁可就要被人议论了。”

李政然对这种事也很无奈,嫁女儿这种事委实太愁人。

“政然呐,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欣乐,你舅母给提了门亲,是她娘家的宗亲侄子,我这次就是为了打听来的。”这次一定要仔细打听好男方家的风评。

“什么人?”

“姓孙,叫孙达夫,在六番书院做先生的——”吴氏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就被一旁放包袱的王虎插言——

“那娘娘腔不中用,入不入得了洞房都是问题。”王虎的建议,虽然他觉得那位李大小姐活该嫁给娘娘腔,可怎么说她也是李哥的妹妹。

吴氏为王虎这粗鲁的言辞而皱眉,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跟这种地痞来往。

“你认识他?”李政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