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健手一摆,“不用!我刚跟宗先生做事的时候还没秘书呢,不也都过来了?反正现在外界都认为永辉只是个陪客,咱们就低调着点儿,不是坏事。”

梁健神情郑重,“小郗,这个单子如果咱们真拿到手了,我还是会记在你头上。即使你调部门,我也希望你能风风光光地离开销售部。”

郗萦没有作声,现在她根本没法深思任何与富宁相关的事。不过这时候她又难免猜想,梁健一定正在进行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活动,再怎样也无法否认,他利用了郗萦的不幸,尽管带着歉意。不过她不会因此谴责梁健——母亲常常教导她,不要以为有人会凭白无故向你提供倚靠。

她不问,梁健当然也不会说,他们心照不宣,对那件事守口如瓶,这很好。

埋葬,遗忘,她正走在路上。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未来,郗萦想得比梁健更远,她考虑过离开永辉——不久前的雄心壮志在那夜统统被葬送,她不会再做销售,也许重新找家外企,重操旧业做后勤,但内心不再躁动。

也许她还会考虑找个可靠的男人结婚,一辈子躲在婚姻城堡里,不再有坚如磐石的意志(她似乎也从未曾拥有过),也不再野心勃勃。走大多数女人在走的路,这算不上太坏的选择。

但目前还不是时候。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离开引来狐疑的议论,那些不详的猜测会像阴影一样尾随着她,说不定还有可能破坏她彼时已经到手的新生活。

必须要等项目尘埃落定,等沙土将秘密埋葬得足够严实,等“它”连残骸都不剩的时候再走。唯有将一切残痕都处理干净,她才能够安心向前。

秘密像一个两头尖锐如针的硬核,它顶在郗萦的身体里,只要有所动作就会被刺痛。在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的时候,她给姚乐纯打过电话,她需要倾诉,尽管此前她一再告诫自己,遗忘是最稳妥的办法。

姚乐纯在电话里快乐地问候着她,同时对她的邀请感到抱歉。

“我见不得人啦!”她开心地娇嗔,“昨天吃了个芒果,没擦干净嘴巴,现在整张脸都肿了,像个猪头!咱们得等上几天才能见面!”

郗萦忽然想回去看看母亲。她真的那么做了。

母亲见她回来很高兴,当然她从不会喜形于色,多年来,她扼杀掉自己各种喜怒哀乐,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活着,而她自以为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饭桌上,母亲一反常态,喋喋不休说着不相干的事,谁家孩子终于结婚了,谁家女儿怀上了二胎,婆家娘家为姓氏的问题暗暗较劲,还有谁家儿子媳妇闹离婚,两家人家争抢孙子,把 110 都惊动了。

世俗生活就是一幕幕热闹的悲喜剧,被一代代传承下来,偶有疲倦感,也无人敢谢幕退场。

郗萦忍耐地听着,心中却对这些内容充满鄙夷,而母亲的叙述和藏在后面的目的则充满了矛盾:她给郗萦展示别人婚姻的种种不幸,又希望女儿能尽早跳入同样的城堡,与之同流合污。

“小萦,早点结婚吧,你虚岁都 31 了!我老了,以前要强,总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才耽误了你,现在我想…”

“别说了,妈!”郗萦骤然打断母亲,态度粗鲁得连自己都惊讶,她站起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进自己房间取了几件物品,走出来时,母亲还愣愣地坐在饭桌前,手上捧着半碗米饭,她错愕受伤的眼神让郗萦心生怜悯——她是第一次被女儿这么吼,但郗萦不想弥补。

家里惯常而熟悉的氛围与她将要道出口的痛苦格格不入,而母亲也摒弃了一直以来要她独立自强的想法,改用世俗庸常的那一套来要求女儿。

郗萦断定,母亲不会是个好的倾听者,更不可能给自己提供什么良性建议,她也许会震惊,然后觉得女儿太蠢,她会把自己从这场谈话中遭受到的难堪与疼痛加倍还到郗萦身上。

郗萦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向母亲揭开伤疤,并祈求得到安慰。

小时候,她也有过类似的无助时刻,软弱得想哭,想找个怀抱汲取一点温暖。她去找母亲,母亲仅仅皱一下眉,连训斥都不需要,她就委委屈屈地把哽咽吞回肚子里了。

“小萦,你要坚强,要有出息!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没有爸爸,你得靠自己,别指望将来会有谁当你的救世主!”母亲总是这样无情地提醒她。

在不合适的年纪被硬性灌入过于成熟的观念,等于剥夺了她在当时的某种权利——一种身为儿童可以幼稚可以撒娇可以不负责任的特权。

郗萦没有享受过这种权利,她的少女时期被母亲赋予了实现野心的重任:母亲希望父亲能看到,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女儿反而更出色。她不知道,过分的教育反而令郗萦叛逆暗生,并在情感上离她越来越远。

这一切都发生在郗萦回三江后的第二天,此后她再没产生过向谁求助的念头。

她用酒精麻痹自己。

在打开第一瓶酒时,她还起过抗拒的念头,也许她该坚强一点,清醒理智地熬过这一劫。

但面对那样一大坨黑色的污秽物,她实在太难忍受,那猥亵的梦境总是不断从脑海里冒出来,画面肮脏、恶心,而这些都是真的。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有过如此愚蠢的自信——阮思平千方百计地躲避宗兆槐和梁健,却不躲自己,她不想想为什么,简直是送上门去被人践踏。

她用力旋开红酒瓶的盖子,倒满一杯,豪爽地饮下,没有任何不适感,她的酒量的确有所进步。她喝光了大半瓶,终于陷入迷糊,倒头就睡。

有天傍晚,郗萦坐在窗前,望着外面长时间发呆。脚边搁着一只红酒瓶,里面的酒已经少掉三分之一,不过那是昨天的战绩,今天她还没开始喝。

一想到喝酒,她的后脑勺就隐隐犯起疼来。酒能让她摆脱清醒的现实,但也会从她这里拿掉些什么,比如健康。

仿佛是突然之间,夕阳闯入她的视野,硕大的黄橙橙的一枚,耀眼夺目,又如此沉寂,不为万物所动。

不管你是不是注意到它,它每天都在有规律地起落,无穷无尽,直至永恒。

郗萦的心就这么平静了下来,不再躁动、失衡,同时,一股清凉之意贯穿全身,宛如真正的苏醒。这是此前她无论怎样努力自我安慰都无法达到的境界,身心自有它恢复的节奏。

她起身,拎上酒瓶,走到水池边,拔去瓶口的木塞,把酒全都倒进池子里。

一周后,姚乐纯到渔港来看郗萦,她脸上的“芒果肿”已全消,依然如花似玉,神采熠熠。

她对郗萦这段日子遭遇的变故一无所知,感慨完郗萦因工作繁忙而愈显苗条的体形后,她便兴致勃勃谈起了最近流行的一种穿衣款式,她认为那是一种恶趣味,但大众兴趣浓厚,而她自己则在坚持品味和金钱诱惑之间摇摆。

郗萦给她倒茶,“别急着说,我来猜猜,你肯定选择了钱,对不对?”

“错!这次我选了品味!我拒绝按编辑的意思写。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下子得到四五篇约稿!说白了,这就是个需要坚持个性的年代嘛!”

“英明!”

两人哈哈大笑。姚乐纯不知道,这是郗萦连日来第一次发出笑声。

午间散步时,郗萦碰到何知行,他原本打算回公司,看见郗萦后改变方向,陪着她一块儿往前走。何知行端详着她原本丰腴现在却略显瘦削的脸庞,眼神含情脉脉,仿佛郗萦是他的专属品。

“瘦了呢!”语气暧昧得令郗萦不得不走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

“怎么去了趟黎城回来就病啦?”

“吃坏肚子了。”她不咸不淡撒着谎。

何知行自以为是地呵呵了一声,“不光这个原因吧?希望越高,失望也越深哦!”

郗萦没说话,一步步往前走着,脚步不再如从前那样富有弹性。进入六月,气温不高不低,舒适宜人,她穿着浅荷叶色的棉布套裙,肤白如凝脂,眼眸中昔日的傲气不复存在,现在她整个人都是柔软的,还有些忧郁。

何知行显然被她此时的样子迷住了。他收起嘲讽的口吻,开始安慰郗萦,给她的未来出谋划策,徒劳地作着各种努力。

郗萦现在很清闲,表面上,她还是富宁项目的参与者,但实际上已没什么可做的了,梁健也不再频频把富宁挂在嘴边,他开始狠盯其他单子,人们纷纷猜测富宁十有八九是黄了。

郗萦不主动找项目做,也没人管她,唯一能对她发号施令的梁健由着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知道自己这种状态会惹人说闲话,刘晓茹不止一次向她敲边鼓,对她在公司的前途表示担忧,销售到头来还是要靠业绩说话的。

作为销售,成天待在办公室是不合时宜的,郗萦只能强打起精神,继续装模作样整理资料,和从前那样一趟趟往楼下跑。

中午时,她喜欢去资料室,管资料的女孩以为她要查文件,便把地盘让给她,自己去食堂吃饭了。

郗萦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她觉得这地方不错,狭小,安静,时值饭点,也没什么人来打扰,她可以找份图纸装样子,发上半小时的呆,那种真空的,什么都不必想的状态令她沉迷。

这天她还在选文件时,玻璃门忽然被推开,发出粗暴的动静,郗萦浑身哆嗦了一下,惊恐回眸,看见宗兆槐从门外走进来。

郗萦的眼神把宗兆槐吓了一跳,宛如看到猛兽迫近时的羚羊,那种清楚自己无路可逃的,绝望、惧死的眼神。他怔了有两三秒,才低下头嘟哝,“这门哪里卡住了。”

郗萦很快恢复正常,随手从架子上抽了本质量手册,在桌上摊开,低头翻看,心里却是一团乱麻。宗兆槐一进来,房间里的味道全变了,到处充斥着他的气场,没有哪里是安静的。

她想逃,但找不到适当的理由。

宗兆槐草草把弄了一番那扇有毛病的门,无果,便任凭那门半开着,转身朝郗萦走来,并站定在她侧面。

“哪里不舒服?”

郗萦低着头说:“没有啊!”她死死盯牢眼前的几行字,反复读了几遍,没有理解。

宗兆槐沉默了一会儿,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在郗萦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往日的高傲和俏皮,此刻的她看上去毫无生气。

“没什么事。”她吸了吸鼻子,竭力保持镇定。

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郗萦挤出个笑容,并抬头迅速扫了宗兆槐一眼。然后,她整个人都冻住了,宗兆槐目光深沉,好像发生过的一切他都心知肚明。这令郗萦猝然转眸,再也提不起矫饰的勇气。

她用力将手册合上,站起身,“我还有事,得走了。”

她来不及等宗兆槐给自己让路,就擦着他的肩过去,迅速穿过那道门,逃离。

郗萦不想继续无所事事地窝在销售部。倒不是说她在乎自己被人议论有吃闲饭的嫌疑,但即便她只是装出工作的样子,也无法避免在部门会议以及同事闲聊时触及一些敏感话题,有时也许仅仅只是一两个字眼,就能令她思绪翻飞,无论她怎么努力设防,意识总会在某个拐点上狡猾地打一个弯,随即粗暴而迅猛地把她推入黑色区域,让她在瞬间陷入沮丧无望的心理状态。

她向梁健申请调入行政部,梁健毫无二话,立刻帮她办理了转岗手续。

郗萦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虽然面积有点小,但她很满足。

刘晓茹帮她搬家,言语中充满不舍和隐隐的妒意,对一个立志想做贤妻良母的女孩而言,行政部主管简直就是职业生涯的最佳归宿。

郗萦挪位子两天后,何知行晃荡到她办公室来,语气俨然如功臣。

“这就对了!我说什么来着,干销售没意思吧?女孩子嘛,还是适合处理些文诌诌的活儿,上战场打仗那是男人的事儿!”

郗萦却心知自己在这间办公室里也待不了多久,她现在是只受伤的鸟,等休养一阵后,她还得重新起飞,至于飞向何方,她还很茫然,但这是她必须坚持的信念,她得靠这个支撑下去。

“富宁开始投标了,你知道吗?”何知行用对自己人的口吻轻轻说。

“不清楚。”郗萦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没那么生硬,“我都换部门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了。”

“也对…听说咱们也去投了。”何知行还是忍不住向她透露,“位次排得很后面,有点像安慰奖,要能中那真是活见鬼喽!”他幸灾乐祸地说。

行政部的工作琐碎繁乱,郗萦的前任建立了一系列流程,以她的眼光考量,有极大的调整空间。起先,她忍着没动手,规划整理极费时间,督促执行更是旷日持久的过程,也许她不久就会离开,让一切半途而废。

忍了三天,郗萦到底还是着手整改了,无所事事远比白干一场更令她煎熬。

现在郗萦有三名下属,全是已婚已育的女性,从各个不起眼的职位一步步挪到了现在的位置,不出意外的话,她们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干下去了。这三个人见识都不高,又缺乏改变的动力,郗萦向她们发出要求后,收获到的总是一张张迷惑不解的面孔,她不得不把意见写得更详细,更容易被领会,也更方便操作。

于是,郗萦开始频繁加班,但不要求她的员工也照做,她知道这些女同事都有孩子要照顾,当然,也多少清楚她们对自己的革新理念不以为然。

她几乎是狂热地陷入了这份新工作,因为当她全身心沉浸到条分缕析中时,她会忘记自己曾经遭受过的痛苦。

有天晚上,郗萦正加班查阅资料,突然像灵光闪现似的意识到一点:三名手下之所以怠于执行她下达的指令还有一个原因——外快。管厂车,负责食堂,采购文具用品,甚至废旧品买卖,只要是和供应商打交道,都有油水可捞。

换作六七年前她初入职场时,肯定铁面无私,搬出规章制度来执行了,老陈就是这样离开 TEP 的。

老陈是司机,租车公司外派到 TEP 来开小车的,归郗萦管。她两次抓到老陈上班时间躲在司机室睡觉。租车公司每季度都有考核表,郗萦如实填写了。表格还没交上去,老陈就来找她求情,说他以后会改,但要是让公司知道了,他的工作肯定保不住,希望郗萦给个机会。

她拒绝了。

“如果今天我包庇了你,以后就没法管别人了。”

那时,郗萦认为正义是绝对的,不容商量或妥协。

在职场泡久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幼稚,她对老陈深感愧疚,当年的自己苛刻得不近情理。

现在,郗萦明白,任何领域都存在灰色地带,比如鲜有销售不虚报帐目的。只要不出格,在情理容许的范围内,何必去挡人财路,况且靠那点小恩小惠也发不了财。

但这么一考虑,她对自己兴头头忙活的整改突然就失去了热情,好像整个计划就是场儿戏,避重就轻,光顾着做表面功夫了。神经一松弛,疲倦感就上来了。

看看窗外,天已黑得不着边际。

六点时,她在餐厅吃了顿晚饭,这会儿又觉得饿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半。她收拾了东西,锁上办公室的门回家。

走到楼梯口,身后有人叫她,不必回头就听得出是宗兆槐,天晓得他从哪儿冒出来的。郗萦只能停下来等他。

宗兆槐加快步伐走过来,“又加班?”

“嗯。”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

“最近你好像天天加班吧?”

郗萦笑笑说:“你都看见了?新官初上任,最倒霉的就是老板看不到自己怎么卖力。”她现在直接向宗兆槐汇报了。

宗兆槐瞟了她一眼,注意到笑容重又爬上了她脸庞。郗萦自己也觉得欣慰,也许换个环境的确有帮助,而且那事过去也大半个月了。

天大的灾祸,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最终都会化成一团模糊的黑影,被当事人踢得远远的。

宗兆槐问:“你走回去?”

“是啊!”

“这么晚了不太安全。”他略作沉吟,说,“我送你。”

郗萦不免诧异,“不至于吧,我每天都这么走回去的。”

“你肯定没看新闻。”宗兆槐瞥了她一眼,“南河巷出了桩命案,就昨天,凶手还没抓到,那地方现在都半戒严了。”

“这我知道,不过南河巷在西北面,我住南边,没什么关系。”

“凶犯是大活人,长着腿呢,谁规定他只能老老实实蹲南河巷了?”

郗萦以为他开玩笑,但走出行政楼后,宗兆槐还紧随她身旁,她便有点哭笑不得。

“我又不是三岁。”

宗兆槐正色说:“三十岁的姑娘更危险——走吧。”

这份关怀让郗萦很不习惯,还有点疑心,他这么做是不是在补偿自己什么?这念头让郗萦陡然间毛骨悚然,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心情又起伏不定起来。

如果真是所谓的补偿,岂不意味着宗兆槐已经知道了?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随宗兆槐走到行政楼一侧的停车场——宗兆槐坚持要开车送她回去。

停车场与原料仓库相对,那里晚上没什么人。等他们走近,仓库里却传出轴承管掉落滚动的声音,凌乱、刺耳,水波纹一样扩散开来。宗兆槐立刻止步。

郗萦也紧张起来,“里面是不是有人?”

宗兆槐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看看——也许有贼。”

郗萦忙拦住他,“别!太危险了,我到前面去叫保安来吧。”

“等他们过来贼早跑了!”

宗兆槐左右望了望,借路灯光在墙根找到一截铁棍,他俯身拾起,在手上掂了掂,就朝仓库里走,挺有信心的样子。

郗萦想象了下他与群贼打斗的场面,心头突突直跳,赶忙追上去,紧挨着他,压低嗓门,还试图劝他,“何必冒这个险,没必要。还是去找保安吧。”

这是个预备仓库,还没有完全启用,但面积很大,挑高六米,夜里走进去感觉格外空旷。仓库只在靠近大门的墙上亮着盏荧光灯,越往里走越昏暗,仿佛摸不到边际的汪洋。

宗兆槐脚步稳笃,他用与郗萦一样低的声音问,“你信不信命?”

“不信。”

“我信,死生天注定。”他说,“而且,越是怕死越死得快。”

他的镇定让郗紧张的情绪大大缓和,也是,大不了就是死嘛!

她从没这么大胆过,不过也许是因为有两个人的缘故。面对凶险难测的未来,有个伴儿无论如何强过独自一人。

“你看我提着铁棍,像不像悟空?”他还有心情说笑。

郗萦咧嘴,很快又收敛了笑意。

再往里走,更黑了,宗兆槐示意她别再跟着自己,郗萦不肯,她得看着他,她害怕等在某处,然后冷不丁听到他的惨叫,她觉得自己会心碎的。

“要死一起死。”她说,这话其实很不吉利,但说出口时有种酣畅淋漓的豪气。

宗兆槐笑了,他右手握棒,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郗萦的手,“走这边。”

郗萦忽然有种奇异的愉悦感,刚才还沉甸甸的心情,此刻已然飘飘悠悠起来,令她几乎忘了他们还身处险境。宗兆槐抓住她的手很有力度,在她转错方向或者脚步变慢时,他会牵引她走到正确的路上。他掌心温暖,传递出不容置疑的可靠,让郗萦不再担心他有可能在恶战中落败。

和他在一起,很安全。这是郗萦此时此刻所能感知的一切。

到了响声的发源地,但见原料散了一地,旁边是扇窗户,破了个脸盆那么大的洞,外面有微弱的灯光映射进来。

郗萦松了口气,“也许是猫。”

宗兆槐盯着那些金属原料,“猫有这么大力气?”

“…也许有一群。”

他瞥了郗萦一眼,郗萦讪讪。

宗兆槐把铁棍往地上一扔,有点遗憾似的,“当不了悟空了。”

须臾,值班经理带着两名保安气喘吁吁地赶到,宗兆槐嘱咐他明天让人把原料挪主仓库去。

“别图省事随便找地方卸货。还有,要加强保安的防范意识,增加巡逻次数,今天正好给大家都提个醒。”

经理唯唯诺诺。

交代完毕,宗兆槐就带着郗萦离开了,他坚持把郗萦送到小区门口才罢休。

这一晚对郗萦而言是个转折,此前她很害怕看见宗兆槐,即便在走廊上相遇随便打个招呼她都能惊慌失措。但经历过假想中的死亡威胁后,她又能与宗兆槐自如对话了,她不再羞于迎视他投过来的目光。

他们重回到最初相遇的时刻,不,比那时更亲密。她刚进来时,对宗兆槐的态度多少是带点俯视的——看他究竟能把这公司带到何处,再直白点儿,他能经营多久?至于现在,她的姿态已经改成了仰视——宗兆槐身上有种力量,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但它很强大,且源源不绝,吸引着她忍不住想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