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远地瞅了一眼后,不再留恋,大步迈行,潜入小道,拂开头上的柳条,来到碧池边,弯腰,手撑地,徐徐倒地侧坐于岸边。

一时间思绪乱了,发梢轻扬,风拂面。

我望着平静的湖水发呆。

日子过得真快。

我曾问青三竹,玉华会不会就一直这么病下去。

他告诉我,等兆曌上仙回来后玉华殿下的病便会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我没料到,这一天来的竟是那么的快。

“想什么呢?”一道好听清亮的男性声音突然在我耳旁响起,那人也不顾及华服染尘,学着我的样子坐于地,久久地望着湖面。

想什么…

我在想那一日也是这般,四周静得要命。山风徐徐吹过,草叶起伏如眼前湖水的波浪。不…兴许比这一池的碧水还要漂亮。朗朗天空,白云舒展流动,玉华席地而坐,在竹林里闭目执琴抚着。

那时候的我撑手入迷地望着玉华。

心里还琢磨着,这么如天神般的人,为何却是个傻子。

后来我才懂得,他一直不是,傻的那个人是我。

不过,这些话自然不是能说与第二人听。

我嘴微弯,眼眸注视着湖水,“我在想,凡夫俗子总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眼前的一切,而仙人却是在得到眼前一切后再将其遗忘。碧尘君你说是么?

碧尘殿下一怔,继而笑了,“你还算是大彻大悟。”

“殿下的病全好了么?”

“玉华君上已恢复成了往昔的主公,情绪不表露于面,令人猜不透,性子沉稳了,这应该算是好了还是没好。”

碧尘抱膝,望着悠悠湖水,叹道。

“自然是好了。” 我颔首,移开视线,总结之。

“我来是特意告诉你一件事情的。关于你们这群弟子…”他侧目望着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别提了,正烦心呢。我从刚才起就一直愁这件事。”我是在憋不住了,所幸开门见山问道,“分在你殿内修习法术的这批人,你打算怎么安置?”

堂堂的碧尘殿下都化名青三竹和他们睡过一日了。

今儿苗女都差点认出了他,难不成以后…

“我原本打算,让最好的先生教他们。若是其他殿的人有看得上眼的,就挑了去,我从里选一个人留下,其余的送回家,这是规矩。谁能一辈子留在这儿啊…”他悠悠地说了句,“大都是学了走人。”

难怪,碧尘会这么肆无忌惮,不分尊卑地耍这些弟子们来玩,原来是晓得不会留他们很久。只怕有些可怜的家伙八成一辈子都不知道,曾与他们呆在一起修习的青三竹就是尊贵的二殿下。

没来由的…我恶从胆边生,一把捉着碧尘,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你能留我下来么,主子。”

常年来不是有句说话说得好么,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懒得慌,若在勤快点儿修习法术和拍拍马屁这两者之间,我情愿选后者,顺带扒上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大靠山。

他眼神颇为纠结,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终于说道:“你若在我殿里,我还能想着法子能留你下来,可银魅性子阴晴不定,他一般都不管下人死活,但你又是他要来的,所以我摸不清他心里头在想什么,所以不好插手此事,你还是多为自己打算吧。”

我突然从心里萌生了一种被遗弃的错觉,悲戚戚地叹了一声。

“我原以为你在感叹并抱怨主公病好后,就忘了曾唤你娘子的这件事。”碧尘的视线落在我脸上,笑了一下,似乎想从中看出点什么。

我眉头紧锁,仰首,给他一张惆怅的小脸,“谁说不是啊。我也正为这件事发愁。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妻终身为妻。好歹我也被他占了多日口头上的便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着实该帮我解决了去留问题,再康复。”

我这不亏死了么。

我纠结。

碧尘看我的眼神,比我还纠结。

“我见你一人离开书斋,独自来到此地,还颇为担心你,不过此番看来,是我多心了。”

他徐徐站了起来,不忍地望了我一眼,给了我一句话:“还有,我今儿听到的消息其实是——要从你们这批弟子里要挑出传宗接代的候选人。”

啊?!

什么…

——修改于2010.1.1

传宗接代

“?!”我瞪大了眼睛。

“莫要告诉我你不知情。”碧尘的明眸望向我,眼里含着浅淡的笑意。

“知情知情。你们不就喜欢每隔个七八年的就从凡间里挑选些弟子和内侍送来上界么。”我忙不迭地点头,一副很懂的派头,“内侍么发展发展变成传宗接代的人,这也不为过,算是情理之中。”

“若不是我南纳神族一脉人丁单薄,体质偏又极为特殊,否则也不会从凡间找一些颇有灵性与悟性的人与族人通婚,繁衍后代。”他眉宇间有抹轻愁,眸轻扫,很在意地望了我一眼。

我给了一副通晓情理的表情。

“不都是传宗接代的么,二者相比有啥不一样,非得让你这么掏心掏肺的与我说这事儿。”

他淡淡一笑,正色望着我,“知道么,可这一次确实是不一样了。”

我怔了怔,“此话怎讲?”

“这千年来,主公因丧妻之痛迟迟未再续,三殿之内银魅的贞操感又极强。因此纵使我父亲多次向他们进谏,却未有一人应了此事。”

“那你呢?”

碧尘横我一眼,这般沉稳的人竟有些不压不住气了,脖颈处都直到耳根都红了,“主公与银魅两位殿下不答应,我更不可能盲目听从我父亲的吩咐。只为传宗接代而与素不相识的人交好而延续血脉的事儿,我是决计不会做的。”

哦,还是一黄花。鉴定完毕。

我戏谑地望着他。

“如今南纳一族愈发单薄,今儿三殿议事的时候,我的父亲又旧事重提,问起几位殿下的时候,你猜怎么着?”碧尘眉宇紧锁,像是化不开愁绪般,“素来对此事保持沉默的银魅居然同意了,而主公…”

“他怎么说的?”我心片刻间悄然一抖,忍不住问出了声。

“主公倒是只字未留,挥袖离去了。”碧尘望了我一眼,嘴角微上扬的,“但比起以往来的言辞恳切坚决抗拒,这次倒有些奇怪。他离去之前虽没说同意但也没说不同意。”

“那岂不是压抑内心以沉默抗之。”

“在我父亲眼里就看成了默认。”

— —||

好个兆曌老头,真够狠的。

“那你的意思是,此番从我们这些从凡间而来的十个…呃…”我瞄了碧尘一眼,噎住了,觉得着实不该也把青三竹算在内于是,立马乖乖地改了说法,“你是说在九个人里头,兴许会出现三个传宗接代的人选。”

九个里面选三个,机会也挺大的,万一我够幸运被走狗屎运也说不定。

“或许是一个。”碧尘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轰地一声,我犹如被一道天雷得炸得乱毛直竖。

他的这意思是说,若有一个天资极高,灵力异常的凡人,那这三位殿下就将就将就凑合一下,让这凡人勉为其难诞下三个。

那此人的“天资”岂不是挺高,不是你我等凡夫俗子能比拟的。

我瞄了碧尘一眼,看他面色正常,一脸坦荡荡,似乎并不像我想的这般龌龊。

…难不成是我误解了,或许这留一个是指最坏的打算,便只有一个人被某位殿下看中,幸能留下,而其他殿下以资质太差拒绝选人诞子。

正当我十分纠结的时候,碧尘出了声,只是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话语里多少有些失落,“当年我父亲就是为了这种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无稽的理由而诞下了我,而我却从未见过我的母亲。话又说回来,上界这荒诞事儿还少了么,想当初主公他妻子滑胎…算了,不提也罢。”碧尘见我一脸兴致地望着他,便觉自己说得太多,正颜理了理衣襟,改口了,“今儿议事的时候我那老父气得第一次摆了兆曌上仙的架子,说三位殿下都未明拒,此番再怎么为难也不容推辞,三殿中势必要有一位殿下在你们之中挑选,留下一名女子,今年内诞子。总之消息一旦流出让其他弟子知道了一定不安生,这点自觉你倒是要有的。”

碧尘想必也气急,说得有些愤愤然。

我却笑不出来了。

这事儿看上去是板上钉钉了。

…三殿中势必要有一位,那位殿下会是谁呢?

从这三人看来,主公与他娘子感情深厚,定不会是他。

银魅虽是表面上同意了,而眼前这个人颇为高深莫测,我又不好再问下去。

只觉得此消息放出来后,定是会有一番风云动荡,就像他所说的,日子怕是不安稳了不安稳了。

我颇为泄气,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早作准备。”

碧尘颔首,还不住地嘱托我,“听闻你携伴在书斋那儿借去了几本书,可莫再懒惰了,好些练功。”

唉…

我耸肩,愈发的没精打采了。

回了平房,脚还刚跨入门内,候在屋内听动静的苗女便拉着我的手,将我拉了进来,又神神秘秘地合上了门。

这会儿其他弟子还没回来,屋里空荡荡的。

这丫头今儿有些奇怪。

“瞧我给你带什么了。”苗女眯眼笑着,漂亮的眸子弯成了月牙形,作势挺了挺胸。

她的胸脯前鼓鼓的。

我凑近一看,

只见苗女的胀鼓鼓的前襟处微微动了一下,一个爪子突然冒了出来,搭在了碧绸料子边沿。在我诧异的眼神中,一只乱蓬蓬的毛脑袋从前襟里钻了出来,那个小家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尖尖的翘嘴,圆溜溜的眼睛机灵极了,火红带着金色的绒毛,竖起来的耳朵。

我惊得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说带兔子么?”我从苗女怀里接走了狐狸,爱不释手地摸了摸它,小家伙挺享受地眯了眼睛,仰头舔我的手掌,“…怎么带了只狐狸。”

“一言难尽,你说这后山里头,最具灵力又温柔又胆怯可爱的小动物是什么?”

“兔子啊。”我坦白。

“是啊,可不就是兔子么。”苗女微皱鼻子,泄气地瞅了一眼趴在我怀里撒娇的金红毛小狐狸,非常没底气地说,“我按照书里头写的,施咒令,掷符后,默念的就是这些要求啊,谁料到屁颠屁颠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的是这家伙,还把那符叼着还给我了。”

— —||

居然能口叼镇灵符。

此番说来,不是这小狐狸的灵力太强了,就是…苗女的功力太弱。

我着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苗女,只好默默地抚摸小狐狸的蓬松的小毛发,这小家伙耳簇旁绒毛白在手里微抖,柔软极了,掀开尖耳朵仔细看里绒毛里夹杂着金红,圆溜溜的眼睛有黑色的纹线,眼角处微上翘,真真是个漂亮的小狐狸。

我默默地抬手,抽走了苗女随身携带于腰间的小锦囊。

“哎,我的肉。”她喊出了声。

我瞪了她一眼,从布袋内掏出些碎牛肉干喂给眼前的小家伙,“莫这么小气哇。”

小狐狸低头,拿鼻子顶了一下,胆怯地望了我一眼,蓬松的大尾巴左晃了一下又慢悠悠地甩到了右边,眯眼嗅了嗅,慢条斯理地将它叼走,转了一个圈,夹着尾巴坐下,趴在地上吃了起来。

真是…

很可爱。

“你有啥打算,如何安顿它?”我坐在榻上,摸着小家伙回头望着苗女,只见她大大咧咧地挽着袖子,极幽怨地侧坐在椅子上,指间挑着金疮药,低头将其抹在腕子上,我便好奇道,“咦,你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苗女龇牙,小心地触了雪腕上令人惊心的爪痕,蹙眉,吹了口气,“这小畜牲野得很,非要往我衣襟里钻,逮它还挠我,只晓得吃人豆腐旁人在沾不得一点便宜。”

“哦。”我无所谓般应付地嗯了声,手也没轻重,伸着食指瘙它痒,“外头捡的,不比家养的,性子烈点也属正常。”

小狐狸一副柔顺的样子,还仰首眯眼,往我掌心上蹭,一脸乖巧讨好的小可怜样,由着我沾它小便宜。

我眼眸温柔了起来。

“可不是么。你也小心。”苗瞪大眼睛,声音戛然而止,她望着我再望了一下小狐狸,脸上悲戚万分,有所动容,啐了一口,“这小势利鬼。我们俩还真是同人不同命。明明是我捡它回来的,吃我的牛肉干,”苗女作势抓起锦袋,掏出一把零嘴狠狠地嚼着,“它却挠我,巴结你。”

我失笑。

“你也别太计较,我把它还你便是了。”我提着它腋下,捞起起来,小狐狸立马翻脸了,扒着我的手,龇牙咧嘴露出小尖牙望着苗女。

“别别别,我可不想再被它挠了。这小家伙明摆着就很喜欢你。”苗女眼巴巴地望了我一眼,“我本来就说要送只兔子给你的,这会儿没了兔子,养养狐狸也一样的。”

这…

能一样么。

我盯着这只像是能听懂话,这会儿貌似放宽了心,软软趴在我膝头,伸着小舌头舔我掌心的小狐狸。

一个是吃素的,一个是吃荤的。

这可差别大了。

不过有得养总比没得好。

有个小家伙作伴也着实不错,我笑眯了眼,搂起它嗅了嗅,身上还挺香的,是一股淡淡的草木味。

“对了,苗女…”我脱了履,席榻卧坐于上,“今儿个你练得怎么样了?”

“还真别说,这书上的东西大有用处,可比先生教得好多了。”她撸了袖子,转身来到案上去揭铜香炉,拿簪子拨弄里头的曼珠沙华。

“你把今儿从书斋里翻来的书也借我瞅瞅。”

苗女怔了怔,回首,眼眸里亮亮的,“难得你也有认真的时候,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来。”

“你待我真好。”我眼眯眯。

“你嘴巴上涂抹蜜糖了不成。”苗女诧异地望了我一眼,笑着,低头单膝跪在榻上,伸手掀垫子,往里摸索着。

“我是说真的,无论他们殿内办出啥选人的法子,我想我势必不会与你争的。”我由衷地叹道。

苗女专心致志地摸索着,似是没留心听我说话。

小家伙挣扎着从我手里扭脱开来,屁颠屁颠地在榻上乱窜。

苗女浅笑,略有几缕发丝微垂遮挡了她的额角,看不清眸子,隐隐只听到银镯子轻响,她的声音拔高,有些惊慌了起来,“咦,还有一本呢?”

另一端,小狐狸低头嗅嗅…叼着什么纸,往后退步子。

我歪着脖子瞅了一眼。

汗…

“不用找了,被它踩在脚底下。”

苗女眉间神色缓了,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手中那些书上的灰,正色地望着我,“有件事,说起来有些奇怪。”

我疑惑地看着她,眼里尽是懵懂之色。

她将书摊好,摆在我面前,“你仔细瞅瞅这些书,察觉到了么?”

书都是旧书,纸张泛黄,翻着有股陈年又古旧的味道,页间有些发霉了,霉点呈现不规则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