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他是多么的没原则,而我又是多么的悍霸,所以这事儿也由不得他说了算,我每每是压着他,任他怎么挣扎,都要画了才作数。

现在想来他那一副柔软的模样,都是装的。

而如今,他是真的柔弱了。

这一忆,不仅有些感伤。

“有些话当初来不及讲,现在说却也不迟。”我真切地望着玉华的眼道,“我一觉醒来悟了不少事,我是你的卿言,是你的妻子,是这孩子的母亲。”

他望着远方笑,嘴微扬起弧度,意气风发地从我身边走过。

然后,不慌不忙地拾起摊子上的一支朱钗,细细打量:“你原本就是。”

…好吧,有些泄气。

我酝酿的满腔情绪被他搅泄了,无奈地望着他,还是待他傻病治好之后,再与他说。

“娘亲,你也为我描上可好?”玉慕卿拿着胖嘟嘟的手指着眼角。这只闷骚的小狐宝宝也不知道随了谁,这般爱美,还惦记着这事儿。

我捂住嘴笑。

抱着他的脸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小家伙幻化成人还没几日,身形变幻还不稳定,想着那小小的毛团,顶着豆丁儿小的蝴蝶,我浑身打了个寒战。

“你原本是毛茸茸的一团,我不晓得该如何下手,不过给你抓几个小揪揪,倒是可以的。”

“父君,娘亲把我当闺女养。”

玉华笑着回了头,然后把朱钗胭脂糖人等四五样塞入我的怀里,皆是我喜欢的,说道:“送你。”

我收下。周围的摊主极热情地看着我。

玉慕卿没见过凡间的东西,馋极了。若是换作以前他定是扭啊扭,缠着要红了去,许是想到这是凡间,所以略微有些矜持。如今只是矜持地望着我,胖嘟嘟的小手托举着长袍。

我懂了。

一股脑地把这些玩意儿放入他用长袍临时搭建的兜儿里。

“这孩子真贴心啊。”摊主们纷纷夸着,聚齐不散。

玉慕卿脸上生出两酡红晕。

就这么礼貌又体面地拿手拎着袍子,一手轮个儿地拿着玩意儿看。我拎着他的小手,准备走。

可走到哪儿,这些摊主便围聚到哪儿,我很是茫然。

后来,才晓得。

我那傻相公压根就是白拿。

这一耍便耍了一日。

眼见着夜幕渐渐黑了起来。

上界出人口就在这座小镇的上方,夜晚的街道也这般繁华,还真看不出南纳与凡人曾打过仗。若是以前这块地方定少不了烽烟战火,凡人如今却生活得如此安宁,却是我所未料的。

桃少曾说南纳者都是淡泊名利之辈,不爱修仙,不爱弄权,徒有驻颜之术,一个个长生不老却空活于世,作为不大,还偏偏生性冷淡。

所以,对于这生性冷淡,我觉得委实有待考究。

可近些年来南纳的子嗣偏少是个不争的事实。

至于不爱修仙嘛,也被桃少说得有凭有据,因为整个南纳修为能及得过上仙的确实只有三个。

一位是个九玄灵君,挂了个神女虚名,如今连个灰渣都捞不到。

继玄灵君之后,便是兆矍上仙。桃少每每颇为惆怅地说,别看兆矍那老头总是绷着脸,他也是有着难言的苦衷的。

难言为哪般?

我当时茫然得很,其余弟子也面面相觑。

桃少摇头晃脑地说:“天庭得道之人众多,可只剩下兆曌君是南纳人。而且,他怀里那一枚回滚滚的小狐狸勉强只能算有半个南纳血统。”

兆矍上仙定是连羞得脸上挂不住,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灰头灰脸地回上界,没准儿老头儿正眼巴巴地盼着小辈们之中能脱颖出那么一个人修成上仙与他做伴。

放眼望去整个上界论德行,论法术论修为,怕是只有玉华甚得他心,结果怎么样?玉华君成了主公,娶了妻,死了妻,好不容易当了鳃夫,却仍不见他修成上仙。桃少怅然地叹道。

如此可见南纳是多么的平和,温顺,与世无争,没追求的一族。

这么没追求的族人,竟也能和凡间打得起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桃少每每说起这事,都扼腕一遭。

桃少虽说的是玩笑话。

但如今在我看来,也并非全没道理。能惹得这般温顺,与世无争,没追求的南纳族人动怒,想必也是被逼急了。凡人与南纳的战争大抵错在凡人。而玉华没能修成上仙,是因为他弃了仙籍,这错又大抵在我。

没有他当时的果断与决绝,就不会换来我现在的重生。

第十七章 真湘大白

胡同内静悄悄的,巷子又深又长,隐约有灯火。一个破屋子前挂着两个旧纸灯笼,黄乎乎的一点儿光照在门外不远的摊子上,白气热腾腾地直冒,有股香气传来。

玉慕卿玩得很尽兴,这会儿也倚在我腿上,直喊饿了。

“公子,吃碗面吧?”摊主三四十岁,一脸老实敦厚样,“这儿有阳春面,牛肉面。”

玉慕卿趴在他灶旁,朝他擀面杖前瞄了一眼。这一眼瞄得甚为好奇:“你那白团子是什么?"

“汤团。”摊主又朝我们三人看了眼,乐呵呵道,“汤团汤团,团团圆圆。”一直坐在摊旁的玉华突然冒一句:“来三碗。”

“一好咧。”

“再弄一碗牛肉面。”我忍不住说。

“娘亲,我们只三个人为何要点四碗。”玉慕卿扭头望着我。

“因为你父君不爱吃甜的,汤团也只能尝个鲜,保不齐吃了两三个就该后悔了。老板待会儿牛肉加多点。”

摊主爽快地答应了,一小团湿面用手揪着,摆了许多个,再将它们挤压成圆片形状。他趁这工夫歇了一会儿,将锅内煮沸的汤圆捞出来盛了一碗,让玉慕卿捧着。可这小家伙却仍抱着碗,站在他面前不走,瞪大眼睛望着。

摊主笑呵呵的,用薄竹片状挑一团芝麻桂花馅放在压好的糯米片上,双手边转边收口做成汤团。

在他手下一个个光滑发亮的汤团蹦了出来,还留一个尖儿。

玉慕卿吮了口汤,看得乐不可支。

我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坐回到凳子上,望着玉华。

他一张脸在黄乎乎的灯下,恍惚有种宁静平和之感,一股风吹来,热乎乎的白气朝他绕来,那一刻他就端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眼神柔和,略有些湿润。

我的心在那一刻也仿佛成了吸饱水的棉花团子,柔情四溢,沉甸甸胀鼓鼓的。

“三殿那处最近张灯结彩,你可知为何?”

“迎亲。”玉华轻声说,脸上浮现算得上是天真的微笑,“兆曌老头说是为了我娶亲而准备。”

傻瓜。

你又被人骗了。

“他们都说当年是我把大量兵马引入仙鸣谷。南纳与凡人的那场浩劫我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所以我是不能嫁给你的。”

玉华跃过桌子握住我的手,十指扣紧:“娘子的为人,我最明白。”“倘若真与我有关呢?”

“我早已在千年前便给了答案。”他舒缓的笑容如一阵和风,将我的顾虑吹得一干二净。

在那一刻,我险些以为他恢复了神志。

但玉华却把从一旁跑来的玉慕卿抱入怀内,和孩儿抢那还未下锅的汤团,玉慕卿英眉竖起,玉华脸上却浮现稚气的笑。

我望着他们爷儿俩,心里又涩又甜。

玉华,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无论是悔婚抑或是私奔,我都不再顾忌。你就算真傻了,就算好不了也没关系。

哪怕要我照顾你一生,我都愿意。

“别闹你爹了,瞧把这张脸脏的。”我起身拭擦玉慕卿一张粉脸,用力抹去他鼻尖的粉末儿,不料却弄了我一手。

手上被汗沾湿了,竟私私一片。

我一时哭笑不得。

我蹭到摊位前,朝老板桶内望了一眼:“能行个方便让我洗个手吗?”“真不巧,用完了。”摊主很不好意思地挠头,说完往屋内一指,说院内有口井,那里头有水。

这屋子像是废弃的。

窗户上糊的纸有些掉了。我朝井边走去,发现露天的院内还放着一个木盆,里面浸着碗具。旁边还卷着些席子,摆这些旧物。这摊主倒挺会物尽其用。

我洗了把手,准备离开。却发现一间单房内传出低低的哭声,是个女人的声音,隐约还夹杂着一两声铃档响。

这个地方居然还能住人?

我有些惊讶。

等等,这个铃声有些熟悉。

门没关紧。

一个女人蜷在地上,抱腿缩在西侧的窗户下,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蓬头垢面,身上也脏兮兮的,倒是手上露出的银镯子很惹眼。

“苗女?! "

她浑身一颤,朝墙边挤着,头偏向一旁,一双眼满是胆怯与恐惧:“别打我。别打我。”

我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

桃少说她被赶出了上界。我竟不知道他们南纳是这么一个赶法。她虽陷害我在先,但也不至于落魄成这样。她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你看清楚。”我握住她的手,放软声音,“我是小妹,皇小妹。”

她眼珠子动了动,茫然了一阵。

“从三殿分来的小妹,我们曾住在一起。你记得的对不对?"

“三殿。”她脸上的表情顿时极度哀伤,眼神无焦点,“银魅…银魅…”

“对。银魅殿那儿来的皇小妹。”我握住她的肩,她眼里顿时异常惊惶,拼命地挣扎,只有极度害怕的人才会这样。我将她搂人怀安抚,“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苗女两眼无神,嘴里呢喃着:“他说只要我这么做,就会娶我的。

“我真的爱殿下。

“他让我偷书我便心甘情愿地偷,他要我学做香给小妹闻我便做。”

“我都按着他的意思。”

“为何要把我赶出上界。小妹…皇小妹,一定是你抢了我的银魅君,我要你不得好死,万蛊穿心。”

我吓得忙推开苗女。

她软软地趴在地上,一双眼没了生气,也不知道在看哪儿,脸部甚为扭曲。

“夫人您别和她计较。”那摊主许是想到井边打水,这会儿扔了空桶,一边道歉一边将苗女拥入怀,安抚,“这姑娘可怜,手脚都废了。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从上界下来的人里有她这么惨的,我捡到她时,重伤又发烧。我小摊生意,赚不了多少钱。如今她的伤倒是养好了,脑子却烧坏了,常讲胡话,您别介意。”

怎叫我能不介意。

她只是有些认不大清人了,脑子并没烧坏,她记得清清楚楚,也说得明明白白。她做这么多是因为银魅,设计我的却也是银魅。

这么说来,便想得通了。

为什么当初迷迭香不是在苗女铜炉鼎里搜到的,而是在我衣柜里闻到的。为何我衣柜里每一件衣裳都有迷迭香的气味,因为衣柜里有一条帕子,而那条帕子是银魅当初在缘玠洞内递给我的。

至于,为何只有衣裳不见他物,想必只能问他们俩了。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摊前。

一大一小正坐在桌旁。

“娘亲,你总算回来了。”玉慕卿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汤团子都要冷了。”玉华捧着碗,一边暖手一边喂玉慕卿。见我来了,便舀了一勺,递到我唇边,碰了碰。

“父君,你偏心。”玉慕卿一张脸苦皱起来,“我这一口还没吃上。”

“你这么大了自己动手。”

“我活到今儿个到才突然晓得原来娘亲竟还没我来得岁数大,惆怅得紧。”玉慕卿甚为调怅地抱着比他脸还大的碗,吹了吹气。

我失笑。

“别理他。”玉华眼里弯弯笑意。

这一口汤团子还没来得及入口,滑润软烫在勺子内滚了遭,我突然眉一抖,撑着桌子呻吟了声,一时无力,滑倒在地。

胸口又疼了起来。一阵胜过一阵,仿若要我的心脏掐揉,切成一片片。“卿儿,你怎么了?"

“娘亲!"

我咬着唇,就着玉华的力撑着桌子起身,跃过他的身形,看到不远处的黑暗里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一双寒目望着我们抱作一团的三人。

他穿着婴粟花纹袍,脸色苍白,手执在胸处,像是忍受不住痛苦般,手指攥紧衣襟。

与此同时,一股子钻心的痛也从我胸口传出。

我顿时有种云散天朗之感。

趁着玉华搀扶我之际,皱着眉头道:“不打紧。我早前被银魅下了血蛊。聚着他一半精血的爬虫在我体内,估计是虫子闹腾了。”

玉华惊惶地望着我,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

玉慕卿爬在凳子上,双手捧来比他脸还要大的碗,小心翼翼地朝我端来,那汤水还一晃一晃的,看得我很忧心,他把父君挤开:“娘亲,您若不舒服,就喝口汤。”

“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家,可惜却是红杏出墙。”一道声音冷冷的,“玉华君怀里的人过不了多久便将是我的妻子,您还打算抱多久?”银魅一张脸寡白,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阴沉。

你姐,你妈才红杏呢,你们一家都红杏。

我愤愤不平。

“我倒不知你有夺人妻的爱好。卿儿一直都是我的,何时成了你的妻,就算是也要加个‘将’字,有我在的一日,便不可能。”玉华扭头,诧异地望了一眼银魅。

“卿言已被毁了个干净,何来第二个。你找兆曌上仙说要娶亲,他似乎给你订了个叫夭十八的姑娘,难道没告诉你了?还是主公傻了,所以忘了个通透?"

什么,玉华娶夭十八?

我征怔地望着他。

玉华这会儿脸色一阵惨白。

“三叔父,您这话就没理了。”玉慕卿一溜地滑下长条凳,毕恭毕敬地朝他鞠躬,一张脸矜持又认真,”‘叔父’二字虽说‘叔’排在‘父’字,但我并不认为这就表示我父君要让着您。虽然这些年他处处都在让。但我们并无血缘关系,也没亲厚到那种份上,所以不代表我就要让。更不代表我这么长长久久唤你一声小叔父,是因为默认您抢我父君的妻子,抢我的娘亲。”

玉慕卿这番话让我觉得很体面也很受用。

可银魅似乎不这么认为,他阴沉着一张脸。“我倒不知少殿主认娘亲会认得这般快这般顺溜。希望夭十八进门的那一日,你也可以这么顺溜与畅快地唤她一声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