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一喝就忘了个度,记不清贪杯了多少。只觉着这酒的酒劲并不大,自个儿似乎越喝越清醒似的,眼神越来越清明,腰越挺越直,一板一眼地斟酒,倒酒,喝酒。

直到秦卷放下书,问:“你喝了多少杯?”

我正襟危坐,一开腔先打了个酒嗝,匀了气仔细算了算后道:“七十二杯。”

“你喝多了。”他果断地下了结论。

我刻板严肃道:“没有。”

他蹙眉,似是不信,慢慢地问:“那我是谁?”

我冷静道:“秦卷。”

“你呢?”

“云时。”

“云时是谁?”

我怔然地望着他,他卷着书拢着袖子淡淡地看着我,重复了遍:“云时是谁?”

吐出一口浊气,吐字清楚道:“云时是我,我就是云时。”

手背凉凉的,摸了把,全是泪水。脑海里浮出了张满是鲜血的脸庞,那双青紫的唇瓣微微张开:“从今以后,你就是云时,就是我。”

“过来。”秦卷看着我泣不成声地哭了会,朝我勾了勾手。

我乖乖上前,不挣不扎地任他搂过我的腰,坐在他怀中。

他抽出我怀中的帕子,捧起我的脸擦去满脸的鼻涕泪水:“哭得真难看。”

“我不难看。”我平静地反驳道:“重华说我是神族第一美人,还说要娶我。”

揽在我腰上的手蓦地一紧,我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他低喝了声,声调略有些奇怪:“别动。”

我立刻偃旗息鼓,不作一丝动弹。

他似乎非常诧异我如此听话,望着我许久,眸中渐渐起了古怪的兴味:“云时。”

“嗯?”我无辜地回视他。

他的唇轻轻咬着我耳垂,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呵出的气挠在我耳窝里,痒得我禁不住咯咯笑出了声。

笑了会,我却摇了摇头。

烛火映照下,他眼神变化莫测,抱着我摇了摇,哄道:“乖。”

我依然摇了摇头,仰起头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你,从前不,现在也不,以后也不会。”胸臆间一股沉闷热气涌了上来,逐渐笼罩住了我整个脑袋,闭闭眼,支撑不住身子我软软靠在他胸前,呢喃道:“云时不能说谎,说谎的话就会众叛亲离、永世孤苦。”

“你在这族中先祖们的坟前发誓,如果你有一字欺瞒,就会失去一生挚爱,众叛亲离、永世孤苦!”一道接着一道雷从天而降,那人的脸庞在明明灭灭的闪电中狰狞而扭曲:“如果你包庇、隐藏神族,下场如此。”

雨水冲刷过我的脸,我使劲全力撑住身子,一个字一个字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终是支撑不住倒在泥水里:“我不知道,重华他们在哪里。”

我喝醉了,这是此日我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没想到过了那么久,我的酒量依然如此不堪一击。

来不及后悔的我,醒了醒脑子后没有一丝犹豫地冲出了房间去找秦卷。路上我捶着脑袋,昨夜我记得和他说了些什么不得了的话,但是什么不得了的话,我却记不清了。

闷头闷脑地走了会,突然发现此处景致陌生的很,猛然想起,打那日涂山小白拜访之后,我们便应着他的邀请搬到了涂山氏的府邸之中。

青丘涂山的宫殿自然比白茯山中的山神一族远要气派奢华的多,八荒罕见的奇珍异兽在这里随处可见,便是园中嶙峋假山留心细看,竟也是用一丈来高的整块璞山玉精雕细琢而成。

有钱,果然有钱。

这么大块的完璧无瑕,我只在高俊国皇宫中见过一次,就是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背后的一方八开屏风。

“我不服气!”静谧的庭院中乍然响起一声愤愤之声,右侧花木相交的小径继而传来一前一后窸窣的脚步声。

找不着路的我心头一喜,上前两步,却在听到接下来的话时顿住了:“重华哥哥为什么至今还心心念念着那个妖女?!”

重华…我退后两步,两边看了看,择了假山中一处隐蔽洞窟钻了进去。

“阿幺,你现在不能这么直呼那人的名字了。他现在是高俊国的皇帝,也是整个神族的统治者,你我见了都要称呼一声陛下。”另一道男声低低劝解着她,颇有些头痛道:“你何苦和个已死之人这么斤斤计较?”

“已死之人?”少女冷笑了声:“现在我却恨不得她是活着,她要是活着我可以使尽办法羞辱她,折磨她,让她生生世世不得和重华见面。可她偏偏死了,你说我该怎么和个已死之人争!”

她说着说着,话音里有了哭音:“她是死了,可在重华心里她永远地活下来了。早知当初,我就不该心软让重华去见她。重华那夜喝醉了说,他此生都无法忘记她死在他面前的场景。”

透过山石间的缝隙我隐约瞧见两人的面容,不禁愣住了,怎么是他们?

第11章 祖宗,动怒了

透过山石间的缝隙我隐约瞧见她的姿容,不禁愣住了,怎么是她?

亭亭玉立的少女此刻与在客栈中相比,已然大不相同,五官相似却是绝艳胜人,一身绮罗满是明珠宝玉,俨然一副世族贵女的姿态。

将挡在面前的藤条扒开了些,往她左侧窥探过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除了涂山小白还有谁。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是相识的,既然相识,在客栈相遇时,他们又为何表现出陌路相逢的姿态呢?

费解的我无意识地使劲揉着眼前的藤草,孰料那叫阿幺的少女五识极为灵敏,凌厉双眸朝这边扫过来:“谁在那偷听?!”

涂山小白倒是平常神色,竟还微微笑了起来,只看着阿幺她出手如电,一条长鞭走如龙蛇,直扑向我藏身之处。

好在我是个很有觉悟的偷听者,在偷听之前已做好了完全准备,手里捏着个决,正欲使出金蝉脱壳之法。可那鞭子飞到我面前却拐了个弯,“啪”的一声脆响,从花草堆中卷出了个人来,重重掼在了地上!

地上灰头土脑的人脑袋上挂着长长草叶,不用多看两眼,我就知道是谁了。扶额长叹一声,少燕啊,少燕,你说你跟着我好好的不学,怎么就学会站墙角偷听了呢?

少燕他们在秦卷身边也是见过的,想来不会为难他,躲在假山中的我很为难地思考要不要豁出老脸去告声罪。

犹豫中,“啪嗒”一声响,我愣了下,就见少燕闷哼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肩上拉开道淋漓血痕。那鞭子我瞧得清楚,鳞光闪烁,隔两寸就有根倒刺。不下杀手,打是打不死人,却叫人生不如死。

而涂山小白状若未见此景,连脸上的笑意都分毫未退。

心中腾得升起股熊熊恶火,大步跨出:“不知我家侍童犯了何等大罪,劳得二位动用这么大的私刑?!”

她手中鞭子正抬起,见我出现并不作片刻停顿,声势竟而更加凶猛:“又是你!”

落了一半被倏而飞去的藤条裹住,一拉一扯间,她没收住力道,被拖得踉跄两步差点跌在地上。

瞥了她一眼,我弯腰蹲下,拍拍少燕的脸:“你说你技艺不精,玩什么偷窥啊?”察看了下他的伤势,还好,没伤到筋骨,都是些皮外伤。

被抽得满头冷汗的少燕,几近要哭出来了:“祖宗…”

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常备在身上的伤药,药瓶还没打开。耳侧响起破空之声,一掌推开少燕,顺势借力强退了两步,“嘭”,尘土飞扬,地上一道深入几寸的裂痕清晰可见。

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收回鞭子的少女眼中一片冷然之色,已然动了杀气,樱色柔唇漠然道:“不过就是个通房丫头,我涂山美人倍出,死了大不了再赔个给仙上就是了。”

“就怕你赔不起!”看涂山小白毫无插手之意,我知道这场架是免不了了。对方一个黄毛丫头没什么,但就怕打到最后,涂山小白出手护她,那谁死谁活可就真不好说了。

阿幺手里的鞭子折了三折,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似见着道暗红血色在鞭上婉约流过。纳罕间,她手中蛟蛇鞭迎面甩了过来,直取我要害之处。

她的鞭法并不多见的好,问题是她那条威力极大的鞭子,看着是条神物,为何时时透出不属于神族的戾气来?

鞭子在触到我面上时,顿然止住,一柄银光长剑堪堪绞住了它。

“这又是谁?!”少女气急败坏,待看清了剑的主人却消声沉静了下来,半天呐呐道:“念哥哥…”

念哥哥?

剑尖一搅,鞭子断成了几节掉落到地上。少女看也不看它们,只是忐忑地望着收剑入鞘的青年缓步走来,忙恶人先告状:“念哥哥,这个贱婢不懂规矩,我只是在教训她而已。”

青年看都没看她,直接走向涂山小白,行了一礼:“这两人是秦卷仙上身边的人,若有个好歹,岂不令仙上和青丘生了隔隙”

给少燕上药的我冷笑一声:“这隔隙怕早生成海沟那么大了。”

涂山小白笑着摇了一摇头:“是我不好,没有管教好阿幺这丫头。”

“哥哥!”少女恼恨一跺脚。

居然是涂山小白的妹妹,靠山这么硬,想来一般人家也养不出这样横行无忌的性子来,

堂堂青丘之主,自然不会对一个丫鬟赔礼道歉,与那青年告了一礼,拉着少女先行告辞。

走过我们身边时,涂山小白脚步微微一顿,低头道:“青丘多出良药,姑娘若有需要,尽管遣人去拿。”

“受不起!”我扶起少燕。

话已至此,他笑了一笑,便也走了。不多时,又来了数个奴仆带着步撵,道是来送少燕回房养伤的。

看少燕面白如雪,我也不客气,让他们担着他回去休息了,扶他上去前我低声道:“这几日就不用你伺候了,你放心,少英的事我会盯着在。你安心养伤,今日之仇,他日我一定向他们讨回来。”

送走了少燕,我回身,那青年仍在原地未走。虽对和涂山小白有关的人已没什么少印象,但毕竟刚刚是人家解的围,我撇撇嘴:“谢谢你刚才解围,要不,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涂山小白。”

“你一定打不过。”青年抱剑肯定道。

“…”

这可不一定,涂山小白再能耐也不过十来万岁的年纪,而我这副身子再不济也有三十六万年的底子,当真和他拼命,指不定谁先咽气。

腹诽归腹诽,我没忘记出来的目的,赶在他没离开前,道:“能否再请帮个忙,带我出这破…园子。”

他欣然应许。

一路走着,基本无话可说。我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还是被他发现了,我讪讪道:“你长得和我的一个故人很相似。”

只不过,那时候你的脸上没有这道几寸长的疤。

“是么。”他似不怎么相信,约莫我关注的眼神太明显,他失声笑道:“这个疤很吓人么?”

“还好。”我收回眼神:“只不过这个位置的伤痕,当时受伤时一定很凶险。”

他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可不是么,身为重华的贴身侍卫,见过的死人、受过的伤,怕比走的路,经过的桥还要多了。我很想问,他在这,那重华在哪?可现在的我,该如何开这个口况且这次,他似乎是隐瞒了真实身份来到青丘。

“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自个儿纠结时,他反倒率先开了口。

我啊了声,半晌道:“这个,那个,对了,先前看你在客栈叫她环环,为什么涂山小白叫她阿幺?”

“涂山小白?”他似乎对我这么直呼青丘之主的名字很诧异,但随之道:“你说的她是涂山氏的二小姐,涂山环,小名叫阿幺,只有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才如此称呼她。”

“那你…”我想问的是那你来了,你家主子人呢?

可他似乎会错了意,道:“我奉命送她回青丘的。”

看着侃侃而谈的他,我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因为印象中重华的这个侍卫是个沉默的主,对陌生人更是惜字如金。看来,时间当真能改变一个人许多,不知重华变成了何种模样。

“我与你只是萍水相逢,这才第二回见面,你就对我说这些不会不妥么?”

“你是秦卷仙上身边的人,有何不妥?”他不以为意。

是啊,现在的我,哪怕重新站到了他、重华和过去所有相识的人面前,都不会是当初的那个我了。重生过来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怅然若失的感觉。对于过去,我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放得开,始终是,意难平。

“到了。”他站住脚步:“今日涂山氏老家主邀请秦卷仙上来此对弈,此刻他应该还在这里。”

“多谢。”我低低道,跨门而入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那日秦卷来蒲柳亭救我时,你可也在?”

他点了点头。

“多谢。”我又说了一遍。

随着引路的侍从走在鹅卵石的小道上,我想了又想,终于明白刚刚和他在一起时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什么了。是熟悉感,仿佛和重华在一起相处时的熟悉感…

“大人,人到了。”侍从禀告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一抬眼,碧绿入洗的茂林修竹中,一方小小石桌前一老一少二人对坐博弈,旁边红泥小火炉上茶水沸腾,香气萦然而升。

“这是?”白须垂膝的老者专注地看着棋盘,放下一枚黑子。

秦卷看了我一眼,拈起粒白子,却是对我说道:“用过早膳了么?”

“没有。”本就满腹心思的我,又想起昨晚醉酒之事,只觉愁上加愁,闷闷地在他旁边坐下:“没胃口。”

“活该。”秦卷手下落子不断,杀伐果决。

我几番开口都想问昨晚到底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之事,顺便再将刚才涂山小白和他妹妹的恶行添油加醋地告个状,可一张口,嘴里被堵了个严实。

酥脆香甜,拿下来一看,是块糕点,秦卷的眼神仍旧在棋局上:“先垫着点。”

“哦。”正好当着别人家爹的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就着糕点一边啃一边慢慢地酝酿一会的说辞。

秦卷抽空瞥了眼我,转眼一杯热茶又倒了我面前,我欣然受之。

这时好像眼中只有棋盘的老人像才注意到了我,拈须微微一笑:“郎才女貌,二位很相配啊。”

“噗。”很不幸地,我噎住了。

秦卷却十分淡定,看我噎得死去活来,欣赏了会我痛苦挣扎的样子,才停了手,慢悠悠地替我又倒了杯水,眼中有淡淡笑意:“让老家主见笑了。”

“不下了,不下了。”老家主丢下棋子乐呵呵:“仙上的心在她来时就乱了,这棋也没什么下头了。我看这丫头不是无事来登三宝殿的,再不问,我看她要憋坏了。”

秦卷看我,眼中有几分了然。

我看看涂山老家主,看看秦卷,话到嘴边却是:“明日我过生辰,你有空么?”

第12章 祖宗,生辰了

与秦卷并肩从竹林走出,融着雪水凉气的和风拂过脸上,叫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难得与他有一刻无争无吵的相处时间,闲逸的气氛叫我懒得说话。

出声打破安静的人是秦卷,乌骨扇在他手中开了又合上,道:“既是你生辰,想要什么?”

生辰是实话,却也仅是我想单独约秦卷出来的借口。打从来到青丘,遇着的这些事,让我觉着这里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世外桃源。况且,借着此次机会也好查看秦卷体内的毒究竟怎样了。

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却当了真。这一问,还真把我给问住了。年少时喜欢花哨精致的玩意,到年长了心思淡了也没什么机会过生辰,偶尔想起也就是句“啊,又老了一百岁了。”

“你想送我什么?”问题在脑海里兜个圈,索性重新抛回给了秦卷。

他蹙起长眉,扇柄抵着下颚,似很苦恼地思索起来。从侧面看去,乌发直垂下的这张脸尤带着少年人的两分稚气,又有着青年的瘦削棱角,夕阳下漂亮得不真实。

在他察觉之前,我率先移开了目光:“少英的事你与涂山小白说了么?”

“只提了提走失了个侍童,没说明他是白茯山中人,也未说明你的身份。”他自然地捡起我肩上落叶:“有涂山氏帮忙,青丘再大,找出少英的蛛丝马迹来应是不难。”

我嗯了声,秦卷脾气虽别扭了点,但经手之事稳妥细致,到底是个活了几十万年的主。只不过,涂山小白那个人…想起之前他漠然旁观自己的妹妹仗势欺人之事,心中总是憋闷。

走到园子口,他漫不经心道:“对了,你是如何找到这来的?”

“之前在客栈让给我们房的那人送我来的,貌似是个高俊神族。”

秦卷的步伐一顿:“是他?”

意识到他口气不对,却不明白为何会冷淡下来:“怎么了?”

“这种人,最好不要与之打交道,”秦卷冷然道:“虽说是高俊国的人,可他剑上沾着的神族的血,未必比魔族要少些。”

这场对话的结局,是我和秦卷不欢而散。

因着我无法认同他对念的看法,就如同他不会认同我对涂山小白的偏见一般。

一言不合,分道扬镳。

气哼哼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我忽然想起来,这吵架了,明天还给不给我过生辰啊?!

到了晚上,少燕捎来秦卷的话,约定明天辰时初刻,落樱山下青丘主城门口相见。

少燕苦兮兮地看着我道:“祖宗,您是不是又和仙上闹别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