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想多说,可此时躲也不躲不掉,只得道:“蛟龙乃蛟与龙交合而生的后裔,虽外貌与龙相差无异,但龙有五爪,而蛟龙只有四爪。况且,二者额上的角也有分别。”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区别,最重要的区别是我袖中那颗元神珠,龙的元神珠是为金色,而蛟的则只能为青色。

揉了揉额:“上古龙族早在万年前就灭族已久了,这世上哪还会有什么龙?这条蛟龙估摸也只是想借着龙的虚名,享用永昌郡的香火而已。”

叶卿听之,点了点头,表示我所说不假。

“祖宗,你说的可是真的?!”讶然出声的不是昌合,而是辗转醒来的阿蛮。篝火映照下,她的脸苍白如雪,撑起的身子微微颤抖:“这么说,阿泽没救了是么?”

“哟呵,这还有个小山鬼啊。”叶卿啧啧称奇道:“听说山鬼一族基本都避居到昆仑侍奉古神了,老朽活了这么久,还真没几次…”话语突然顿住,他的长眉毛皱了皱,又皱了皱了。望了望阿蛮,又望向我,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双腿抖了抖,闭口不再说话。

昌合君恍未发现叶卿几变的容色,沉吟了会道:“也不是毫无办法。”

阿蛮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道:“若能让阿泽变回原来模样,刀山火海我也愿往。”

“我是能救那条锦鲤,不过…”昌合君的脸庞在跳跃的火光中明暗不定,连带着声音都低迷似鬼魅:“但自此阿泽就要为妖族,并且会遗忘过去一切。这样,你还愿意么?”

阿蛮楞了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确定昌合并不是玩笑之语后陷入了沉默。

我冷眼看着他们,脚尖轻轻踢了踢叶卿。

叶卿一抖,毕恭毕敬地低着头道:“祖…上神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什么都能雕出来?”我问。

叶卿犹豫了下,道:“有形之物才有雕琢之法。”

“那雕出个龙呢?”

叶卿脸色大变,道:“这、这,如上神所说,龙族消亡已久。即便没消亡,那样的上古神族,以小人之力确实雕不出。”涔涔冷汗从他额角冒出,我本只是随口一问,可他这样的姿态却叫我生了疑。

而那厢,本对昌合君存着些许好感的阿蛮似已下定决心:“如果,你真能…”

“慢着。”我出声拦住她的话。

昌合君的眼神唰地刺了过来,我佯作没看见,对阿蛮道:“你要让他救阿泽,不如求我,毕竟我与阿泽同是神族。现在这个天底下还有比我更了解神族的么?”

话里七分假三分真,左右是仗着老祖宗这名头唬一唬她。昌合君的真正用意我虽不明了,但从他之前对断龙山的龙那浓厚兴趣来看,他对有四分之一龙族血统的阿泽的心思定不简单。无论如何,不得将阿泽落到这个妖皇的手上。

昌合君拖着长悠悠的调子:“你?”

单单一个“你”字,道尽了他对我的鄙视…

阿蛮犹豫不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昌合君,眼光锁在了他身上。

我心一提,暗道了声“不好!”

果见,她朝昌合君拜了一拜,道:“阿泽…就拜托给你了。”

昌合君斜眼过来,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长叹也罢,抑郁也罢,这小姑娘是个认死理的性子,此言一出,便是再没回头的可能性。

在昌合君对阿泽施术的间隙,我低头对龟缩一虞装死的叶卿,展颜一笑:“正巧我有一事有求于叶老您。”

叶卿满头大汗嗫嚅:“小、小人不敢。”

21、祖宗,劫持了

确定昌合君与阿蛮他们走得远些了,随手拈了片长草叶抛于空中。

草叶浮在层薄薄光辉中,几经变化,渐渐变成了那日我在涂山环梦中所见的那副墨玉镯子。

觑了觑叶卿,但见那镯子的影像越是清晰,他的那张褶子脸就绷得越紧,甚至隐约带了丝畏惧之色。

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幻象,我道:“这可是出自你的手笔?”

不待他否认,续道:“四海八荒中能在一指宽的镯子上雕出十六瓣莲花之人,除了你之外我还真没见着别人。”

“您既然知晓又何苦来问小人我?”叶卿老脸一垮。

“我也不想为难于你,只是想向你打听这副镯子的主人是谁?你且安心,此事除了之外不会有第二人知道。”

脸色一冷:“但你也休想蒙混过关!”

叶卿紧攒着眉,颇是踌躇,见我实在逼得紧,露出副壮烈牺牲的神情道:“小人只能告诉您这镯子是神族中一个轻易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所有,至于是谁,小人当真不能说。当初那人来取这镯子时,与小人订下了契约,日后小人若透露他的身份,必遭天谴。求祖宗您怜惜怜惜小人,莫在相问了。”

观其言语神色,不似作假。我只求个明白,没打算要他的命。再来,昌合君那边进度也差不多了,便揣着袖子,靠回了原位闭目养神。

不多时,有人踩着枯枝碎叶而归,偶有泣泪声。

“你既然是心甘情愿的,这时候又哭什么?”我打了个呵欠道。

咽泣声顿了一顿,哭声渐渐低没了。

昌合君幽幽的声音传来:“你恼恨我与你抢人,拿别人出什么气?”

我哪是恨你抢人,我是恨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分不清好坏!

一怒睁眼,却怔忪住了。

倚着树的人一袭银发,流雪似的垂在身后,映着他的脸色都苍白了几分。显是亏损了元气的昌合君,不改猖狂气焰:“潮水将落,还不快滚起来,赶去东海?”

可我瞧着他,却无端地想起了很久之前认识的一个人。那还是在我重生之前,与爹娘隐居在谷地中时,所遇着的一个人。那日约是才历了天劫,满身少年跌跌撞撞误闯了谷地,昏迷在了溪水附近。是阿娘看他可怜救了他回来,我只与他照过两次面,对他满头胜雪银发记忆尤深。

但那时那人不过少年之姿,修行初成,与昌合君怎么对都对不上。这世上银发之人又非昌合君一人,一时纳罕,转瞬即逝。

往他身后张望了两下,道:“阿泽呢?”

一听到这名字,阿蛮眼圈又红了。

昌合君淡淡道:“那小子才化为妖族,虚弱的很,便仍锁在画中。过几日适应过来,再放出不迟。”

我应了一声,却已经开始打着主意如何将那画从昌合君那里偷过来,断不能如了他意。

此间事了,即便再有不舍,阿蛮也没了与我们同行的理由,加上我再三暗示此番有事在身,她着实不便跟随一道。行了一礼后,她一咬牙消失在了茫茫苍林中。

至于叶卿,叶卿自然是巴不得立刻离我和昌合君远远的。临别前,我别有深意道:“今日这事,你知我知。”

他忙不迭点头。

送走叶卿,昌合君深深瞧了我一眼,却没有出声。

倒是我没事找事:“你怎么就不问,我和叶卿说的什么事?”

昌合君斜睨了我一眼,却是从善如流地问:“你和那死老头说了什么事?”

逮着机会报得一箭之仇的我乐滋滋道:“我偏不告诉你!”

他回给了我一个白眼。

短暂的精神胜利之后,我立刻迎来了一个很严肃与现实的问题。东海瀛洲与神农鼎,本就是我扯出的一个天大谎言,全然是为了来寻这附近的叶卿。如今,叶卿寻到了,想问的事也问了,之后难不成真要我带着昌合君去瀛洲上找什么压根不存在的神农鼎?

况且涂山环那条命也不见得能再拖多少时辰了…

若是被他知道我唬弄了他,一怒之下指不定又要怎么折腾我。难啊,委实难啊。看样子,也只能用另外一个谎言来继续唬弄他了。

可曾想,不用我费神想借口,一个平地从土中钻出来的小妖替我解决了所有难题。

折耳小妖灰头土脸地跪在地上,语速急促道:“九黎族的大祭司独孤鸩,出其不意率兵攻了过来,现在已经逼近龙侯山了。”

打我与昌合认识以来,我从未见过他动怒,现在见着了,只想着原来他平时给我的脸色已算很不错的了。

简单向那报信小妖做了些部署,昌合面朝向我,唇未启,我马上善解人意道:“你先走先走,寻神农鼎我一人即可。”

昌合君的眼一眯,手一提一落,我整个人已被甩在了猰貐的背上。

震惊的我,就那么直直看着昌合一跃而上,猰貐瞬间腾空而起,才反应过来大叫道:“放我下去!我还要去找神农鼎呢!我不要去和你一起送死,给魔族做口粮!”

“再废话我就先弄死你!”昌合冷冷道。

心口一痛,还想做些挣扎的我忍气吞声地揪着猰貐长毛,眼睁睁地见着大地离我越来越远。

猰貐在高空奔走得极快,风打在脸上,刺痛刺痛的,索性眼一闭,伏在它的鬃毛里假寐。

这一假寐就真寐着了,昌合君不客气地一巴掌打醒我的时候,我们已然着地了。猰貐身子剧烈一抖,将我重重甩到了地上。

我气得指着它道:“你这小畜生,我早晚剥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切成一块块丢去喂狗!”

它朝我一龇牙,我朝它一瞪眼。

飞快而去的昌合见此情景,足下一顿,轻飘飘道:“两只小畜生。”

“…”

气头过了,我揉着屁股爬起来,粗粗扫视了周围一遭。却在看清了四周景致时如遭雷劈,一山一水,甚至连花海中央那座三进三出的宅子都宛如昨日再现。

手指发抖一把揪住那带路的小妖:“这里是何地?!”

小妖被我揪得喘不过气,艰难道:“龙、龙侯山啊。”

闻言,片刻后我想放声大笑,又想放声大哭,所有情绪激烈地撞击在胸中,最终化为满嘴的苦涩不堪。

从我死了到重生,究竟过了多久,才能让一个我从出生到成年都居住的地方,彻底换了个名字?

小妖将我领到了花海中的宅子里就匆匆告辞了,昌合君倒很放心地就将个陌生人就这么单独留在自己的住所。

宅子与我离开时的模样几乎没多少变化。只是屋中少了阿娘布置的花卉草木,也少了阿爹临摹的山水,也没有金银珠玉的装饰,寡净得全不像个妖族之皇的寝居。

大概是近乡情怯,我怎么也不敢跨出所在房间的一步,生怕见着那些熟悉的场景。坐在应是昌合的书房里,发了半会功夫的呆,终于觉着无趣后,伸手要翻翻他案上的文书,想了想作罢。

在房间转悠了半会,找出了个九连环,靠在毛绒绒的塌上摆弄着。没多久,眼皮子沉了下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做了个异常冗杂的梦,梦中尽是故人。眼角潮湿地醒来后,天色漆黑,房内掌了盏昏黄的灯,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却没人。

平时我虽吃些零嘴,但食不食五谷于我无多区别,现在更没什么胃口,那饭菜也就放着渐渐凉了。

昌合君一直未归,我空有满腹狐疑却无处可问。我与爹娘隐居的这处山头隐蔽非常,三界之内几乎无人可知,当年重华找来时也是颇费了好大的周折。昌合究竟是怎么发现这里,又为什么将它做了妖族的驻地?

想着这些,我不由生了些恼怒,他个昌合眼光倒是好,四海八荒地方这样多,偏偏占了我家!恼了一会,又有些泄气和消沉,若非他占了,此地早已野草横生、荒无人烟,这宅子怕也坍塌了。

悲悲喜喜间,一人闪身进了屋子,至了桌前望着满桌饭菜呆了一呆,接而又吞了吞口水。

“你要是想吃,便吃好了。”要不也是浪费了。

那少年被我这一句话吓得面无人色,似才发现了角落里的我,紧紧贴着桌子,瞪着眼看我。

我扯扯嘴角:“我又不是昌合那个禽兽,你不必害怕。”

到底是我长得和善些,少年很快平复下去情绪,却死活不肯动桌上饭食。

我也不强求,只让他过来,问他:“昌合去哪了?”

少年不说话,忽闪着眼睛看我。

“你…不会说话?”我试探着问。

他点点头。

“那会写字么?”

他又点了点头。

手一招,案上笔墨飞了过来。少年迟疑了下,握起了小羊毫,在纸上一字字写来。

原来那报信小妖说得并不真切,魔族当真打了过来,却并非是独孤鸩亲自率兵,而是他手下一个得力大将。而此刻,魔族则被牢牢卡在龙侯山山门之外,怎生也进不来。昌合赶回的及时,这会功夫已将他们驱逐出了百十里外。

再问些关于龙侯山守备方面的问题,少年却狡黠得打起来太极,半天没吐出一个实字来。我也非别有目的,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法子溜出去而已。见再问不出什么来,我挥挥手示意他带着那些饭菜可以走了。

他人是走了,可留下那一桌冷饭冷菜。盯着饭菜半晌,我坐起身来…

又眯了了会,我为一阵强烈气势所迫醒了过来。一睁眼,昌合端坐在案后,捧着个瓷碗静静地吃着饭。

支着脑袋看着这个大妖怪有板有眼地夹菜咽饭,我忍不住笑了声,又立即收了声。

这时候的昌合招惹不得,才打了仗回来,一身血气都没褪尽,眼瞳里都还隐有着猩红光泽。万一惹怒了他,拿我祭刀就不好玩了。

用完膳,昌合君淡淡道:“还算懂事。”

那是,在这世道摸爬滚打这么久,这么点眼色我还是有的。

“这里什么时候改名叫龙侯山的?”

“很久之前。”

这什么鬼回答?

“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又换了个问题。

“无意中发现的。”

打了一仗的昌合君罕见地露出几分疲态,我很识时务地让出软榻。

闭眼前,他不忘警告我:“乱闯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我嗯嗯应下。

蹲在塌边,看他呼吸逐渐趋于平和,我试着唤了声:“昌合?”

没有任何反应。

“丑妖怪?大魔头?禽兽?”连唤了几声,丝毫无动静。

皱眉凝视了他好半会,想起什么拈了点残羹冷炙嗅了嗅,确定自己是下错药了。许久没回来这里,连毒花毒草都辨不清了。

昌合睡如死猪,想从他口中掏出什么话来已不可能。寂寞地在房内来回转了几圈,我将他的警告抛在脑后,跨出了门去…

这座宅子我比昌合要熟悉的多,沿着走廊,不觉就回到了自己曾经住的房间。推门的时候,心突然跳得厉害,止也止不住。

门缝流泻出浅浅的蓝光,透过缝隙看去,我僵立在了原地…

22、祖宗,两难了

这一看,将我看傻在了原地好久。

闺房是我的闺房,房中物件无一不如以前,昨日今日竟似重合。连桌角摆着的那束白樱,依旧花白如雪,枝叶葱茏。

若真要说有所不同,便是我面前这由千丝万缕的幽蓝光线,结成的一人来高的“薄茧”。茧壁外表虽然光华流转,但看清其中的物什并不困难。那是条幼龙,蜷曲着身子安然沉睡。

踏前一步,想将那龙看得真切些。待瞧清了,人又似受了蛊惑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探入那片流光之中。触碰刹那,我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可掌下空空如也,着力一握,依然如此…

怔神间,背后一道风声袭来,本能地侧身避了开。

那置我于死地的戾气收住得恰是好处,堪堪擦着那团蓝光,消失了。

转头,面无表情的昌合君负手立在门槛处,像个黑面煞神。

揩去脖子的一抹血痕,我指着龙影幻象,道:“这就是你要用春叶秋华救的…人?”

他不言不语,但释放出的气势威压,却表明他此刻动了很大的怒气。“嘭”的声,这回碎的是我刚才站的角落里的青花瓷瓶,碎片还没落地就化为了齑粉,沙沙洒了一地的白。

一个动怒的昌合君,我有几分胜算了?我算了一算后,觉着还是不要算的为好,一扯袖子,仰仗着环境熟悉,从窗口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