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远他望了我一眼,淡道:“吃了什么东西?离我远点。”

我嘿嘿嘿地凑了过去,拉起袖子左右闻了闻:“难道吃了条虫子,你也闻得出来?你还有这个神通?”

他翻过页书:“没事给自己下毒做什么?”

“好玩!”

东华也不在意,漫不经心问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

“…”拈起颗果子往嘴塞的我被呛到了,好容易咽了下去:“那是重华的儿子!哎,对了,你可见过那个叫游奕的小仙童?”

“游奕?”东华将经掩下:“似是见过一面。”

“你觉得他是重华的儿子么?”

东华望着我道:“不是重华,难不成是你的?”

虽然知道他是在与我周旋,然今夜此行目的并不在此,我端了端容色,问道:“你可知道赤水水牢在何处?”

“你想去劫狱?”东华一针见血。

我哈哈道:“哪有这么严重?只是去会个故人而已。”

事实证明,东华根本不在意我是不是去劫狱。命侍童取了两顶斗篷,他率着我悠悠踏着月色,沿着林间小路而下。

我道:“不用行辇?莫非这水牢离我们很近?”

“自然很近,”东华指了指我们脚下:“整座轩辕山下,皆是赤水水牢。“

我瞠目结舌。

乱世用重典。进了水牢,望着满目森然刑具和石壁上可疑的暗红痕迹,不见底的牢狱深处嚎叫,哭诉声不绝于耳,觉着这重典是不是用的过头了些。

东华未亮明自己的身份,然而守门的神将看了眼他递去玉牌,就二话没说,毕恭毕敬地放了我们进去。入了第一道门,东华就止住了步子:“我在此处等你。”

我颔首,随狱卒而去。狱卒问道:“上神要见哪个重犯?”

“昌合君。”

至了一方一丈来宽的井口处,往下看去,幽深冰冷的水狱里,空空如也。

32、祖宗,杀人了

狱卒不慌不忙,执着小皮鞭露出几分得色:“上神这就不知了,此间水牢专为看押罪大恶极之人建造。取北荒之地万年不化的冰石筑壁,灌的是三百里深的弱水,鸿毛不浮,芦花沉底。一个时辰起,一个时辰没,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他探头一瞧,算了一算:“这回功夫,那妖贼应是沉下去了,不出片刻就该出来了。”

他算得很准,我搭腿坐在井口,剥了三颗栗子后。骤听得激越水声拍打在冰壁上,间杂着哗啦啦的铁链声,昌合君出来了。

井口上方吊着盏昏黄圆灯,照得半沉半浮在水中,赤/裸的那人像具苍白的尸体。我丢了个栗子,稳稳砸在他头顶,试探着唤了声:“昌合?”

栗子从他额头弹到水中,刹那凝固成了个冰球。琢磨着要不要丢第二个时,挂在铁圈中的手动了动,攥起那颗冰球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唔,还有心情吃东西,看起来问题不大。

“你没死啊。”我又丢了个下去。

他稳稳接住,抬起那一头银丝,已难再掩饰的妖瞳如火如燎:“这不是在等你来救我么?”纵使他摆出的姿态悠然闲逸,可那明显比平常轻了几个调的声音透露出他此刻情况很糟糕。

“我为什么要救你?”我从怀里又掏出个果子来啃,扳着手指口齿不清地数道:“从在白茯山第一次我遇到你起,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连带着你的小畜生猰貐都一并欺负我。我这人天生没菩萨心肠,睚眦必报。”最后郑重道:“今日我是来看你笑话,并且落井下石的。”

为表达我是很有诚意地来落井下石,我将啃完的果子核重重朝他砸了下去。不料,果核在半空“啪”碎成了无数块,簌簌洒进幽水中,吓了我一吓。原来,他的妖力并未被锁尽。

“你也就这点出息。”他嗤然一笑,被冻得白骨嶙峋的五指张开又缓缓合上,半天后他凌厉地看向我:“你解了我的血毒?不可能,就算是神农在世,他也解不了我下的这毒。”

“是啊,你那毒我使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和药材都去除不了…”我拍拍手上碎屑:“索性以毒攻毒,我又给自己下了一剂剧毒。准确来说,是下了蛊。”不自觉摸向心口处,一不小心与他眼光对上,我笑道:“若没有我体内你的血做引子,这毒蛊还真不一定能下好。现在么,你不但不能控制我了,反而…”

朝虚空之中,随意一抓,他挺拔的后背上暴起一块块狰狞的青筋。我道:“很疼是不是?其实作为蛊毒的宿主,我也疼的。只不过,我疼得比稍微好一点,”衡量了下:“大约也就个十之一二这种程度的样子。”

“是我看错你了。”他弓着腰,一滴滴冷汗从他银雪似的发际渗出、落下,他竟还笑得出来:“我竟将一只狠毒的蛇蝎看成了人畜无害的鼠兔。也是,你们神族,一贯如此。你若要动手便动手就是了。”

我一噎,我不过是想叫他尝尝当初我中毒时的滋味,怎地他就露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来了?这样倒让我愣着,不知该如何动作。愣了一会后,清了清嗓子,我道:“这个,在你死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冷然望着我。

不顾他那叫我头皮发麻的眼神,我道:“你为何要复活…”四周望望,确定隔墙无耳后,压低了声线:“复活千秋她?”

他眼中精光大绽,几近厉喝:“你怎知是…”说到那个名字,他及时刹住了话尾,阴沉莫测地盯着我:“你见过千秋?”

何止见过,我与她简直太熟了好么?连她身上有几个痣,喜欢吃甜不爱吃辣,睡觉打不打呼都一清二楚。可这些我自然不会对昌合说的,我含含糊糊地点了下头,见他不信,我只得道:“你所住的龙侯山原来就是千秋她们氏族的领地,但她还活着的时候,并不叫龙侯山,而叫五芒山。”

他仍存几分疑将我望着,直望得我要剖心明志,他才缓缓道来:“你既然认识千秋,就该知道她是仅剩的龙族已脉。如今这些个神族、魔族争权夺势,斗得你死我活。殊不知,千万年前,上古龙族才是天经地义的帝皇一脉。”

最后这句话好生耳熟,先前涂山环的梦中,那黑衣女子就对她如是说过。可叹这“帝皇一脉”四个字,从上古祸害了我这一族多少万年。

看他说几句停几句,我略心焦地催促道:““你说得这些,三岁孩童都知道。”

他递了我一记冷眼,道:“既然如此,这天地之主的位置,自然只能由龙族的后裔才坐得了。除了千秋,还能有谁?只要千秋活过来,待我率领妖族,扶她坐上那把御座。妖族从此以后也就能与神魔共分天下了,不再龟缩在八荒一角,日日受人欺凌”

说到后面,他妖异的瞳孔深处,绽放出了一点熠熠光芒。

我想过很多种他要复生我的理由,甚至很自恋地猜测,昌合君是不是对幼年的我一见钟情什么的。可我没想过,在所谓的复活背后,藏着一个妖族这样庞大的欲望。重华有野心,秦卷有野心,昌合自然也能有的。我无从评价他这个野心…

我只能说:“你有想过千秋是否愿意活过来么?”重新在那具受尽折磨、承载着无数痛苦记忆的身躯中活过来,以龙族千秋的身份,面对物是人非的这个世界,面对已然陌生的重华…

他沉默,我拍拍裙角站起身,我道:“千秋她娘亲曾救了你一命,而今你占着她家,用她娘救来的一命,做这样的蠢事。还不如当初就死在那条溪水边好了…”

我背过身往牢狱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朝他一笑:“我忘了一件事。”手一抬,井下,平如镜面的水面骤然凝结成无数冰芒,鲜红的血液顺着昌合的身体缓缓流泻下来。

他望着我,嘴唇翁动:“你是…千…”

最后一个字到底没说出来,瞬间化开的弱水又如潮起般将他淹没了下去。

等候在门口的东华,远远见了我,眼光闪了一闪。什么话也没说,伴着我往回走。

这夜我没有回伏羲宫,而是和东华手谈了一夜。我的棋艺照旧不好,今晚更是输得一塌糊涂。后面嚷嚷着非要东华让我先手,让了一手后又让一手,我依然在他毫不留情的攻势下,兵败如山倒。

最终,东华说他彻底放弃和我对弈了,打发我去煮茶,自己从殿内提来英招那带回的点心。

我蹲在小炉旁,望着翻滚的茶水发呆,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了。”东华摆着杯子嗯了声,表示他在听,于是我继续说道:“我第一次杀的是永昌郡的钩蛇,它吃人,为了保命我不得不杀了它,虽然再过几天它就修行有成了。可是我更想杀的是那些趁我筋疲力竭绑了我做祭品的人们。我觉得他们很可恶,比那条钩蛇还要恶心。但我恢复体力,回郡城里的时候,看着破烂茅棚下病入膏肓的母子两,我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杀意。”

“他们都是为生计所迫的可怜凡人。”我低低道:“斗不过神魔,甚至连钩蛇那样的妖族都斗不过。我那时候非常恨这些成日打仗的神族和魔族,如果不是他们,我…那些弱势的种族就不会家破人亡,无处可逃。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能阻止战争的只有战争。在此之前的我觉得很荒谬,可现在我却觉得很有道理。这四海八荒需要一个正统而强势的统治者,这样才能彻底结束那些可怜人的可悲命运。”

东华不吱声,我望向他:“你认为我说的对么?”

他揽袖提过茶壶,徐徐斟了杯茶:“你心中早就有了定论,何必来问我?”

眺望向云绕雾缭的轩辕山顶,一辆云车划过月影,奔向金光点点的神宫。

第二日,我回到伏羲宫,换了身衣裙,命吉吉带来游奕。问了他昨日的起居,指着铺好笔墨的案台说:“你帮我写封信给你父皇可好?”

一听到“父皇”两个字,他眼睛亮了一亮,又黯了一黯:“父皇让我在此乖乖听祖宗的话,锁碎之事不得扰他。”

“无妨,你就以我的名义去写。”摸摸他的脑袋:“我说,你写。”

倚在案边看他捉着笔一笔一划的认真模样,不由想起当年自己在学舍里不学无术的样子。写到一半,吉吉撩开帘子进来,却道重华亲自来拜访了。

我携着游奕绕进偏殿,就见着了身墨青直裾的年轻神君立在阶下,带着一贯的冷淡,似是出神地远望着庭中的一株玉菡萏。

那株玉菡萏的来历挺特殊,是一次远游而归的东华特意带给我的,说是一眼看到它就想起了我。当时这株玉菡萏约是被雷劈了,焦黑了一半的身子,东倒西歪的。我颤巍巍地问东华,这哪里和我像了?

他悠悠地回到:“神似你那股倒霉劲儿。”

到底我还是收下了这株花,无他,只因我前世偏爱玉菡萏的清妍香,没有胭脂的时候我就拧它的花汁子,磨一磨。

重华闻得脚步声,转过脸来,数日不见,那张带着疏离色彩的面庞上添了些许疲倦。

游奕扯着我裙裾,眼睛亮亮的:“父皇。”

他望了小包子一眼,却径向我拱手行了一大礼,直起身时,口气染了几分冷淡:“昨夜关押在赤水水牢的昌合突然暴毙。阖族皆知,此人乃行刺上皇的元凶,事关重要。狱卒形容…”

不易察觉地顿了一顿,他继而不卑不吭道:“狱卒形容,最后去见昌合君的人,似是祖宗您。今日重华斗胆,不请自来,可否请教祖宗,为何无端赐死昌合君?”

33、祖宗,生平恨

在过去,是这个人握着我的手,对我端重允诺:“阿秋,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很久之后,也是这个人教我明白,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依赖不了,唯有自己。奈何我懂得这个道理太晚了,吃尽苦头后圆满地把自己害死了。是不是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遇到重华这样的一个人,他在你心中埋了粒种子,尚未绽开一池芳菲,就由他亲手掐碎了所有的骨朵。这个人给过我甜蜜,给过我欢愉,却也给过我痛苦…

“昌合这样的凶徒,早晚是个死字。”我的声音平平稳稳,理直气壮道:“重华君没听过夜长梦多四字么?拖得越久,不是越不利于维稳妖族么?”

重华眉心拧成了个川字,俗话说的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大抵就是他现在的心情。口舌之争上,重华从来没有赢过我,现在又碍着我这层长了许多的辈分,重话说不得,轻话说没用。

趁着他纠结的空当,我借机岔开话题道:“上皇病情一直没有起色,或许我可以救你的父亲。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话里的意思已十分坦白露骨,重华震了一震,以一种怪异的复杂眼神望着我。良久,他终没有立刻应下来,看得出,他很矛盾。

重华走了,纵使游奕表现得十分不舍,但重华依然留下了他。或许轩辕山真的不似表面上看得那么风平浪静,连他自己也护不住自己儿子的安全。他走了不出一会,我猛然想起来,我还没问他这游奕到底是谁和谁的孩子啊?!

夜半,我将睡意惺忪的东华从孟章宫中死皮赖脸拖了出来。

他披着件单薄袍子,眉眼郁郁沉沉:“你最好能给我个明白解释。”

“我要你帮我个忙。”我解开早就牵出来的坐骑。

他嘲笑我:“我看你这段日子能干的很,居然还要人帮忙?”

这个时候,我只要当自己天生失聪就好了。

我带着东华来的地方叫做北邙山,端看山上树木郁郁、苍翠若云,万想不到这是处坟茔无数的墓地。

从云间降了下来,登时一阵阴风刮进来了后襟里。我往东华身边缩了缩,在他袖子上胡乱摸了两把,道:“沾沾你的仙气,避避邪。”

东华没理我的打趣,将灯笼随意挂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坟头上,道:“要找什么你自己找,我帮你看着。”

这北邙山有名的坟头就不计其数,可别提无名的荒坟,我一人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可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八成说也说不动,我只得埋头穿梭在坟茔间。

幸而有蛊虫相助,不多时,我就在一处极偏僻的角落里翻找到了所寻的人。神族的人向来厌恶妖族,连昌合君这样的一族帝皇,也仅是裹着匹白纱,随意置于在处掩都未掩实的棺材内。

淋漓的鲜血混着水,结成了冰棱子,薄薄一层覆盖在昌合的身上。脸色青紫,气息全无,果真是具合格的尸体。东华不知何时凑到了我身边,抱着袖往棺材里看了两眼,啧啧道:“死得这样透彻,你下这样的狠手,又为什么来救他?”

“我不杀他,又怎么救他?指使他的人为了灭口,必不会放过他。”我从袖中掏出鼎炉,一一摆好:“而且以昌合君的本事,压根不应如此轻松地就束手

,其中定有什么缘由。”我虽不很不待见这个屡屡作弄我的昌合君,但真要叫我见着他生生去死,也是做不到的。两难之下,以我不怎么聪明的脑子,也只能想出这个大费周章的救人办法了。

哼哧哼哧把昌合君扶起了来:“再者,不死绝了怎生骗过重华他们?”两眼将四周打量了番,指了个方向:“烦请你在那处给我结个结界,护个法。天塌下来,都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否则,这儿又要多座坟头了。”

我要施行的是逆转生死的蛊术,当初云姬教给我此术时,告之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行此术。以前的我,修行阅历皆不够;现在的我,其实也无把握,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东华指尖流水般的银幕松松笼罩下来时,鼎炉里也燃起了一缕白烟,我屏气凝神,闭上了眼。

=========

被唤醒的时候,一行水滴打在了眼皮上,冰凉沉重。天色并不清明,昏暗得仿佛已然是昼夜般,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耳侧。又一泼水彻底打在我脸上,总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拾着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我忙对东华道:“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顺着人声望去,银发如绸的昌合靠着块墓碑冷冷地将我望着。

左瞅右瞅,我小心地指着他问道:“我是谁?”

“就是因为不知道你是谁,我才没杀你。”失去记忆的昌合嚣张不改。

这才长长嘘了口气,将要爬起来,可双腿沉重如铅,试了几次,都不得法。东华看不下去了,一手搭起我来,略一探,容色微变:“你耗了五万年的功力?”

五万年啊…我算了算,满不在乎道:“没事,不还有三十一万年么?”

那厢的昌合听见我们的对话,脸上谨慎起来:“你们是神族?”

“是啊,我们不仅是神族,还是刚刚救了你命的神族。”我对他淡淡道:“而你呢,也不必苦思冥想,你就是个死于非命的普通妖族。因为之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才施手救了你。”

他锁着眉,虽被我抹去了记忆,但妖族天生的直觉,让他对我的话并不全信。许久,他低低问道:“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告诉昌合,他现在的名字叫长贵。其实我本想随便取个初一十五这样的名字,但考虑到以后万一他恢复了记忆,岂不是要找我拼命?不过,这个斟酌后的名字,他似乎也不多满意。

东华用密语对我道:“他早晚会记起一切。”

我叹了口气:“等想起来再说吧。”若是由着他保留记忆苏醒过来,第一件事怕就是杀上轩辕山讨个明白。轩辕山乃神族重地,层层重兵把守,他区区一人,只是将第二条命搭进去了而已。

昌合跟在后方,一直警惕而小心地看着我与东华。北邙山离轩辕山并不远,我担心他一不小心会再遇上神族,便好人做到底将他送得远些了。

行了小半日的功夫,择了处繁华城镇,落了下来。我从怀中掏出一包金珠给昌合,对他道:“从此以后,你若愿意,便在此安家。若不愿意,随处浪迹天涯也可。但要谨记,你是神族通缉之人,不想死就低调点。”

他却不接我的钱袋,直管看着我,哼了声,转身就走。擦肩而过时,耳侧轻轻飘来两个字:“多谢。”诧然抬头看去,他走得迅速,很快就没入了人群之中。毕竟是没有了过去的记忆,要是以前的昌合君,打死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那排山倒海的疲倦瞬间像要将我压垮,一步都迈不出似的。东华替我做了主,入了就近的一处客栈,

到底这生死蛊重伤了我的元气,这一觉睡得颇为艰辛,如叶扁舟荡在起起伏伏的浪头之上。

忽冷忽热间,我发了个梦。

先是我阿娘出现在梦里,什么也没说,上来就是抱着我。这一抱,就和压垮了我脑子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一样,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在她怀中的我一边哭一边诉苦,叙述着从逃难那刻起的颠簸经历,林林总总,一一道尽。

总之哭了个畅快淋漓,也说了个畅快淋漓,最后在她衣上蹭了去泪水,咬牙切齿道:“娘,你放心。我定会找到灭我们族的元凶,叫他不得好死。”

这话一说完,身子蓦地一空,脚下的地崩塌成无数的碎块,伴着这些碎块,我直直坠了下去。

坠落的过程无休无止,天空浮现出了好多张人的脸。

身首分离的阿爹嘴边一缕血,朝我诡异地笑着;面目惨白的云姬,眼角滑落两行清泪;昌合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牙;随后出现的是重华,他倒十分正常,天旋地转里我听到他一如往昔般微笑着唤道:“千秋,春日宴,我带你去好不好。”

我刚想说好,那张润白如玉的脸上像摔碎的瓷器样,裂开一条一条缝,鲜血从缝里涌出来。

扯开嗓子想要尖叫,却发现所有的声音堵在嗓眼,怎么也发不出来。

深渊里突然出现了无数个瘦如枯柴的胳膊、手,张牙舞爪一边试图抓我,一边尖叫道:“为什么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却独善其身!你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垂死挣扎中,“噗咚”我落进了水中。水面瞬间漫过头顶,我静静地往下沉,越沉越低,光线在深蓝的水中折射成不同的色泽。清凉的水流如同一双温柔的手抚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温柔而细腻,带走那些令人窒息的惊惧。

只是,那水流渐渐失去了凉意,越来越炙热,更撩拨得我也焦躁难安…

我猛地睁开眼,天光大亮,陌生的被面与床头提醒着我身在何处。

一夜梦魇,几不成眠,睡着比醒着还累,一摸后背,湿哒哒的全是汗水。

望房中看去,摆饰典雅,两进两出,当是间上房,而东华并不在其中。

隔着两重雕花木门,隐有丝竹声袅袅传来。推门而出,却是座简单清净的小小庭院。依稀记得这里仍是那座客栈之中,越过庭院,前头就是大厅。循声而去,穿过圆月门,却迎头撞上了一行服侍特殊、容貌古怪的人。

那群人身形魁梧,鼻梁高挺,眉目轮廓极深,皆着黑衣黑服,腰间挎着柄短刀。这是,魔族人?

目光调前,一愣,被众星捧月簇拥着的为首人,样貌却与其他人大为不同。这不同,仅是从肤色判断,而他的脸庞却隐藏在兜帽之下。

犹似鬼魅…

他身旁是个艳光四射、雪肤花容的女子。柳腰如蛇,宛如无骨般倚在那男人身上,双手或抚或揉,探在他怀中游走,低笑轻喃。匆匆扫了一眼,竟是个神族?

我和一旁的丫鬟小心给他们避让开路,小丫鬟艳羡地望着那群人,久久收不回视线。我不禁问道:“他们是何人?”

小丫鬟惊奇地看着我:“在这边城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他们?”

34、祖宗,真凶出

小丫鬟道,那行人中为首的是这四海八荒有名的玉石商人,虽是个魔族,却极擅长与人打交道,人脉遍布四海八荒,生意做得颇大。在这座城镇中,人人无不尊称他一声“五爷”,连神族见了他也不例外。

又往那群人消失的拐角处飘了两眼,便将之抛诸脑后,向那丫鬟询道:“你可见了与我同行的一个青年,个子高高,相貌俊朗。”看她眼神迷茫,我又加了句:“生人勿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