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啦,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冯开岭与洪、丁二位保持等距离交往,平时也不刻意拉帮结派,虽然没能形成一个冯派山头与圈子,却也没有结下什么明显的仇口与冤家,甚至反而赢得了一些正直官员私下里的同情与认可。从这个意义上讲,冯开岭这边的可塑性更强,可以争取的空间更大。
按照上述分析与判断,目前阳城官场上的这一百多个单位、部门负责人中,像规划局长于海东之类,明显是冯开岭阵营中人,属铁杆冯派,不必担心这批人手里的票。这批人的数量,保守点估算应该不低于百分之二十。属于张大龙、秦众两个人的铁杆选票,姑且也分别放在二成左右,那么余下的那四成选票,大多属于可以争取的观风、骑墙派,这就构成了可以大力争取的一支重要力量。
“争取这部分人把握有多大?”冯开岭紧问道。
“非常大!”黄一平语气肯定。“目前的舆论对你明显有利,多数人也实际看好你这个常务副市长。而且,观望派中的很大一部分人,既有一定随意性,又抱有某种投机心理。如果大家都不去在意、争取,他们可能会很随便地投下手中宝贵的一票,形同浪费。可是,如果这时我们主动靠上去示好,甚至给他们以某种期待,那情况又会发生根本改变,他们的这一票会投得很有目标也很坚定。而且,这部分人往往还容易成为风向标,对周围不特定人群具有很大的影响和带动作用。”
“好!好!好!”冯市长不等黄一平说完,马上一掌击在桌面,大声喝彩起来。“黄一平啊黄一平,别看你平时不哼不哈的,原来肚子里竟然藏了这么多货色。看来我平时真是小看你了。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天我要说,方才听君一席话,也当刮目相看呀。将来对你的使用,看样子需要重新考量,你是个堪负大任之才!”
得到冯市长的表扬,黄一平心里激动,却也没有忘乎所以,而是谦虚地说:“哪里啊,都是跟在您后边学习的结果。”
“可是,有些事我出面不大合适哩。”冯市长并不理他那个假谦虚,而是照直在自己的语境里徘徊。
“我上!”黄一平脱口而出。感觉好像有些唐突,他马上又补上一句:“如果您觉得合适、放心的话。”
“你办事,我放心!动作要快,同时严格保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冯市长的话,不是一句句说出来,而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蹦出来,右腮边的那块肌肉,更是随着音节在大幅跃动。这样营造出来的气氛,就真有点像打仗一样,隐约透出些硝烟的味道。
“我一定把事情办好!”黄一平心里很激动,可过于肉麻的话他也说不出来。
“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属于我们!”冯市长的语言、表情、动作极像一部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黄一平很小的时候看过那部电影,列宁演讲时就是这样。
记忆中,黄一平似乎第一次与冯市长以这样的方式,平等讨论一件如此机密的大事,这让他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也使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兴奋与畅快。
其实,作为一个秘书,黄一平与冯市长之间,原本有很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谈及过许多上自国家大事、下至家长里短的话题。自从有关市府班子换届风声出来之后,他对于阳城市长的更替、尤其是对冯市长能否顺利接班,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闲下来的时候,他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曾经作过各种各样的分析论证,也一次次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甚至总结出这么多年来流行在阳城官场的一个奇怪悖论――有价者无市,有市者无价,如洪书记及其前边几任书记都是。
凭心而论,毕竟在大学里学过四年历史,又接受过方教授那么多哲学知识的熏陶,他对自己的分析、判断充满了自信,他也非常希望让冯市长随时分享自己的思想。可是,按照官场的规矩,以及他在冯市长身边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未经领导许可或授意,事关阳城官场的你是我非,尤其涉及到具体人员之间的种种关系,却是一个敏感而忌讳的话题。事关冯市长本人的话题,尤其大忌!
今天,如果不是冯市长主动提出,黄一平即使想法再成熟,也绝对不敢轻言。秘书职业有许多顾忌,快嘴快舌、多嘴多舌都是其中的重点。
33.密谋:你的亲信可靠吗?
黄一平约了明达公司老总邝明达、规划局长于海东,说是有要事商议,地点选在邝明达公司里,时间是上午八点。
邝明达本来要接待一个广东客商,好象是谈一个合项目作,于海东也说是有个材料要修改,当天下午会议上发言用。两个人都问,什么事?急不急?能不能缓一缓?
黄一平把意思一说,两个人立马态度大变。
“行行行,事关冯市长前途的大事,岂能儿戏。客商不陪了,恭候大驾。” 邝明达很兴奋。
“材料让秘书弄,我们准时在明达公司会合,不见不散。”于海东也很爽快。
根据昨天晚上和冯市长商量的结果,黄一平决定近期内别的事务一律停下,集中精力做公关先生,把那几十个可能争取过来的正处级领导干部的工作做通。事关重大且极其敏感,冯市长固然不宜亲自出马,可由黄一平单枪匹马却又力量太过薄弱,而且未必能在短短十天左右时间内收到成效。因此,黄一平想到另外两员干将:邝明达、于海东。
关于邝明达与冯开岭的特殊关系,前边已经说到。在阳城,邝明达凭借其在企业界多年厮杀打拼,将明达集团的龙头老大形象牢牢固定,也一举奠定了自己独特的商界王者地位。他与冯开岭之间,积十几年相互欣赏与奥援,形成了鲜为人知的相知、至交之谊,彼此之间已然相当信任,相当默契。冯开岭的许多事情,诸如搞定方教授、杨副秘书长之类,皆非他出面不可。
至于规划局长于海东与冯开岭之间的关系,则更加非同一般。冯开岭与于海东年龄相当,原本并无交情。五年前,冯开岭升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分管建、交、规、土、房一块,于海东时任城建局副局长,负责市政工程,排名比较靠后。冯开岭上任初期,竭尽全力大举新政,希望很快解决城建规划无序、建设混乱诸问题,无奈新官上任,最难踢开前三脚,最不易劈三板斧,加上此前欠债很多,因此,落实起来相当困难。
冯开岭当时也看出来了,不是相关部门不买账,而是大家都在相互观望,生怕折腾半天又是半途而废白忙活。于海东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仅全心全意落实冯市长的指令,而且还频频主动献计献策,真心实意帮助这个新任市长多走捷径少走弯路。
起步艰难的冯开岭,自然马上就对这个下属印象深刻,觉得其待人也诚、做事也实,是个可以信任、倚重之人。两年后,冯开岭借助护城河整治初见成效的威力,准备将分管的几个部门主要负责人动一动,其中于海东拟提拔为规划局长。
不料,任职公示期内,于海东却遇到一桩天大的麻烦事――一个周末,他私自开着公车赴省城参加同学聚会,半夜返回时,可能由于喝了点酒,加上车速太快,自己把车撞到护栏上,一辆崭新的奥迪几乎报废,所幸本人只受了点轻伤。
本来,从中央到省早已三令五申,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严禁驾驶公车,何况他又是私事,这在当时提拔公示的节骨眼上后果可想而知。事故第一时间报到冯开岭这儿,冯开岭听完情况介绍,沉默了至少有五分钟,然后才开始严词训斥远在事故现场的于海东:“我让你到省里拿个材料,第一,即使驾驶员不在,也不应当自己亲自开车;第二,即使任务再急,也应当注意安全。”于海东马上心领神会,回来汇报时便与冯开岭说法完全一致起来。
事后,于海东规划局长照当,事故善后作了因公处理,从此冯市长于他不仅有知遇之恩,而且有相救之情,说是比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因此,于海东多次表示,愿为冯市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其言也真,其心也诚,其行更是感人至深。
去年冬天,冯开岭父亲去世,于海东孝子一般忙碌了七八天,常常夜里代替冯开岭通宵守灵,膝盖跪出一层老茧,人也最瘦掉整整一圈。按照当地风俗,老人出殡那天,女儿、儿媳均应伤心痛哭,以表孝悌。无奈,冯开岭夫人朱洁就是哭不出来,最后还是于海东从老家找来一位专司“哭灵”的堂姐,才解了冯市长夫妇的燃眉之急......
八点整,三个人在邝明达安排的一处隐蔽房间坐定。
黄一平也无多少虚话,更不拐弯抹角,而是直道其详,把省委组织部将要来阳城搞*推荐的事说了,也把当前冯市长面临的形势介绍了,中心意思是大家分分工,努力帮冯市长争取些选票。
名单一摊,在座的各人心里基本上都有了数。
“财税、经贸、金融方面的几个部门,我能说到话。” 邝明达用笔在税务、财政、发改、商业、外经及几大银行的一些领导名下做了记号,其中哪些需要吃饭喝酒、打牌钓鱼场上解决,哪些需要登门拜访送些实物,哪些只需要一只电话就能OK,又都做了进一步细化。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邝明达平时与这些人全都交情不薄,有些是纯粹的工作关系,有些则是猜也猜得出的权钱交往,看得出来,他在某些政府官员身上花费过重金,否则在提到这些人时他不会那么不屑,甚至不由自主地眼露凶光,言语中竟有些讨债的意思。
“他们与你的交情是一回事,你这次求他们的却是另一回事,千万不能彼此混为一谈,否则会坏了冯市长大事。没有把握的人干脆放弃,想拉过来的一定要不惜代价,倾全力攻下!”黄一平对邝明达还是有些不放心。
“好了好了,什么事大,什么事小,我能不明白?你跟我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哥哥我什么时候把事情办砸过?” 邝明达却有些不高兴了。
“派给我的活儿,看样子要好好挑一挑。”于海东既是积极表态,也是帮黄一平、邝明达他们解围,生怕他们真弄得不愉快了。
于海东选择的几个,倒是让黄一平有些不太明白。人防办主任、劳动局长、水利局长等几个,有的同规划局有紧密工作联系,有的是于海东的亲戚、同学、牌友,这些倒也不难理解,可那些平时既无工作关系、交往又不太频繁的人事局长、信访局长、人大和政协什么委的主任委员,还有阳北县委书记、郊区区长之类,黄一平就感觉大为不解了。
“冯市长再三交待,稳妥第一,千万不要勉强了。”黄一平对于海东说话,就非常注意分寸,委婉得多。
“嘁!”于海东颇不以为然。“你当我是为了图个好表现,在这儿乌鱼垫床脚――硬撑?算了吧,没有十成把握,我才不会讨那个无趣哩。再说,冯市长的大事,我能随便开玩笑?也罢,我今天就透*隐私吧,反正你们也不是贫嘴张大民,更不是地摊小报的狗仔。”
原来,于海东的这个规划局,虽然庙不大和尚不多,却是潭小水深,浮头鱼不多,大个儿王八不少。规划局规划局,顾名思义是管阳城规划的。这规划别看平时没声没响,不显不露,可城市里哪儿该修路,哪儿该建房,何处当整理出一块绿地,乃至具体到楼建几层、路修多宽,都需要经过专家论证,而后画在纸上盖上政府大印,方能落地生根。否则,你哪怕搭一只狗窝猫舍,也绝对是违章违法建筑,就像没有准生证、户口簿的黑孩儿,永远不能见阳光。
按说,这规划不是变戏法、捏泥人,随便怎样都可以。从大处说,国家有规划法,由小处论,地方有规划方面的条例、章程,理所当然是有法可依、有章可循的一件大事。然而,中国很多地方上的事情,偏偏又不完全是这样。譬如阳城一地,前边说到,仅仅城市整体规划偌大一桩事体,就曾经出现过洪书记主“新”、丁市长主“大”两种不同的思路,护城河改造,更是长期陷于商铺与干道的若干变数之中,遑论区区一条路、一幢楼、一方草坪之类呢?
因此,规划局手里的权力,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出来的,即使像黄一平这样的市府秘书也绝对不敢往太深处猜。上边开列的诸位局长、主任,说奇怪也奇怪,说不奇怪却一点也不奇怪――人事局的那座办公楼,在规划图纸上原本是块绿地,后来经不住人事局长三番五次往于海东家里跑,办公室里坐,只好让他们建起这座商业办公两用楼,现在光是房子租金每年就有几百万元,是市级机关有名的“富农”。
信访局的宿舍楼也是这么个情况,违规建在护城河边上黄金区段,睁眼闭眼间也才让他们搞成,目前的房价居阳城第一。阳北县委书记的弟弟,郊区区长的亲家,都是阳城市里的房地产开发商,看中哪块地、建成哪样房,无不需要通过规划局这一关,书记、区长出了面,什么事不好办呢?
至于人大、政协那些委的主任,职级虽说不低,可手中没有多少实权,现在阳城房价这么高,他们总要买房换房吧,找别的部门也许人家不理睬,或者即使理睬了也没多大效果,可于海东一个电话,哪个开发商敢不乖乖听命?好地段任选,好层次任挑,合格也不是便宜一点点!
于海东一番真情告白,听得黄一平眼睛瞪得灯泡大,邝明达更是嘴里啧啧有声。
34.打招呼
分派完邝明达、于海东两个的差事,黄一平总算松了一口气。剩下来的那些人,该由他亲自出马设法摆平了。
一看余下的名单,黄一平不禁乐了,心想都是些什么破单位呀,什么档案、气象、地震、科协,都是平时没人瞧得上的三、四流机关,平常哪怕是正局长缺位,机关里也很少有人愿意顶上去。
还有第一、二人民医院、中医院,以及阳城中学、市一中等等,要不是从名册上抄录下来,根本没人想起它们也是正经八百的正处级单位。
而且,因为这些单位太过专业,除了业内人士,外边的干部谁也不想往那知识分子堆里扎。可是乐归乐,瞧不上归瞧不上,黄一平也明白,这些平时不起眼的单位,却也是局长、院长、校长、书记齐全,到了投票、打分的关键时刻,你要害部委办局有一票,他们这种部门手里也有一票,有些党政主官分开配备的单位还是两票哩。
何况,那种无记名投票,上自市委书记、市长,下至医院院长、学校校长,票与票之间绝对价值相同、分量相等,毫无差别。因此,越是这些不起眼的单位,就越是很少被人关注,也越是容易争取过来。
想到这里,黄一*而无比兴奋起来。他马上抖擞定神,对那十几个名字一一做了分析,又逐个用只要他自己看得懂的文字标注上,直到感觉万无一失了,才决定马上付诸实施。
黄一平主攻的第一个目标,是第一人民医院。
一院历史悠久,专家云集,无论技术实力还是人才档次,都是阳城医疗界无可争辩的老大。一院院长兼书记老仲,是全省有名的心血管专家,四十岁不到就担任一把手,至今已经十多年。
在阳城医疗界,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二院、中医院等所有市管医院的党政主官,或是直接出自一院,或是必在一院镀过金,反正基本上都曾经在一院呆过。目前,二院、中医院两家的院长、书记,全部都做过仲院长的部属,有的甚至还是他的学生。
因此,黄一平首先冲着仲院长来,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有擒贼先擒王的意思。
说起黄一平与仲院长的关系,自然与汪若虹有关。老婆汪若虹在一院工作,从结婚之初就一直想着换个不做三班的工种,黄一平自然没少在仲院长身上花心思。
刚开始,凭借五中普通老师的身份,不要说与仲大院长处成多深的交情,就是进个门认个脸都找不着路子;后来进市政府做了秘书,仗着魏市长左一个招呼右一个招呼,才算取得了进门认脸的资格,汪若虹的三班倒好不容易调成常日班。
及至跟了冯市长这几年,汪若虹顺顺当当进了科室,他也帮医院在征地建房等诸多事情上出足力气,和仲院长之间处成了一对莫逆之交。这不,他一个电话打过去,仲院长马上痛快答应:“半个小时后医院顶层会客室见。”
半个小时后,当黄一平拎着一包茶叶,刚刚出现在十八层电梯口,仲院长已经笑吟吟地等候在那里。
两人先到十八层观景台上,从这里可以鸟瞰大半个阳城市区。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高楼林立,玉带般的护城河更是显得特别赏心悦目。一院的这幢办公楼原本只允许建十五层,后来仲院长坚持要建十八层,后边的交通之友招待所不同意,规划局也不肯修改设计方案。仲院长硬是把皮球交到黄一平手上,黄一平帮助在交通、规划两家费了不少口舌,最后还是请冯市长出面,才算把事情办妥。
楼房建成之后,黄一平每次来一院,仲院长大都要请他上十八楼会客室喝咖啡,而上来之后又总是先请他上观景台,其感谢之意不言自明。
宾主坐下,一杯咖啡在手,黄一平指着面前的一盒茶叶,说:“听说我要来看你,冯市长非让带上这些茶叶,都是直接从杭州产地弄来的明前茶,据说是直接供应中南海的特级品。冯市长交待了,请你顺便给二院、中医院几个院长、书记每人分两盒,算是尝个鲜。”
仲院长一听,马上就有些坐立不安:“这怎么行,我们平时既没什么东西进贡冯市长,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怎么好平白无故喝他的好茶呢?”
黄一平笑说:“大家都是当朋友处,哪里还需分什么你我。”
聊了一会闲话,黄一平就要告辞。仲院长站起问:“找我真没什么事?有事千万别客气。”
黄一平说:“没事。来给汪若虹送钥匙,正好也想看看你。”
在楼下握别时,黄一平一再交待:“那些茶赶紧分到院长书记们手上,趁新鲜喝着才有味儿。”
仲院长本就是喝茶行家,马上答应说:“我马上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拿。”
其实,那些茶确是一等一的好货色,但并非真出自冯市长之手,而是黄一平从邝明达公司里拿的。对于仲院长这样的知识分子,茶送到即可,茶之外的话未必一定要讲明,等到投票打分时他们自然心领神会。同时,茶叶送到仲院长那儿之后,黄一平还得马上向冯市长汇报。万一那些院长、书记拿到茶,一个感谢电话打过去,岂不立即就穿了帮?
处理好了医院那一块,黄一平又给地震局长打电话,约了晚上几个人聚聚。
“还是老规矩,先喝酒,后打牌,带点小彩。”黄一平说。
地震局长一听是黄一平,马上委屈得不行:“你小子行啊,终于想起哥哥来了,这么久不联系,还以为做了常务秘,把我们几个忘记了哩。”
地震局长这一抱怨也是事出有因。早几年,黄一平跟着魏副市长那会儿,与地震、气象、档案、科协等几个部门的一把手关系密切,经常在一起搞点喝酒、打牌之类的非组织活动。那时,魏副市长刚到阳城挂职,市府那一摊子都已分工到位,魏副市长就只能从各个副市长名下切割点边边角角的部门协管一下,于是,像地震、气象、档案、科协这种被权力遗忘的角落,自然就在切割之列。
领导无实权,又经常借故回京城,黄一平就不似现在这般整天忙得屁打脚后跟,闲暇时光多了,就和几个部门的头头打得火热。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有权部门的官员权重、事多、应酬繁杂,他们的屁股不受自己大脑支配,完全受制于各种各样的会议与宴席调度。
而无权部门的领导,没有那么多会议与应酬,多的是自己支配的时间,也多了满肚子牢骚与不平,往往就善于相互同情、相互照应,自己搞些活动丰富闲暇生活,打发无聊时光。那时候,黄一平混在地震、档案、气象局长和科协主席们中间,三天两头聚一块,先喝酒,后打牌,或是斗地主,或是逃得快,而且每次都有百儿八十块钱的小输赢。
打完之后,各人面前的钱并不真放进自己口袋,而是依然归到原主手中。后来魏市长走了,黄一平跟了冯市长,跟这帮人照样有联系,有空了偶尔还一起喝酒,可频率明显低很多,牌也几乎不打了。他不主动介入,人家也很少积极约他,只是见面了大家使暗语说黑话,追忆当初,一笑了之。
当晚,地震局长做东,挑了城郊一家偏僻的休闲农庄吃土菜。时间一晃过去四五年,人还是那几个人,气氛却不再似当年。黄一平一看势头不对,知道自己和这帮人距离远了,心生隔阂了,责任不在人家在自己,因此,上来就拿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架势,咣咣咣每人碰三下,敬者干杯,被敬者随意,先不先就喝下去三四一十二杯。那几个局长虽然也是酒场上的老手,哪里见过这样不要命的阵势,连忙拦住还要继续喝的黄一平。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兄弟,你这几年跟了冯市长,工作忙事情多,这个我们都理解的嘛。”地震局长赶紧打圆场。
“以后大家经常在一起聚聚就是了。”气象局长也帮腔道。
刚刚还对黄一平有些怨气的档案局长、科协主席脸色也完全转了晴。
“看得出来,你黄大秘书还是讲旧情的人。”档案局长诚恳地说。
“以后提拔了,可别忘记这帮喝酒打牌的穷苦兄弟。”科协主席端起酒,自罚一杯。
酒喝到这个程度,接下来的气氛就非常热烈、自然了。
几个局长本就坐的是冷板凳,分管领导少有问津,不分管的领导更加离得八丈远,对政坛核心圈子里的事就格外关心。黄一平完全一副难兄难弟的状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给人的感觉又是酒后真言。
其间,自然多多讲述冯市长的言谈举止以及种种不为人知的行状。因为格外用了心思,黄一平在讲述的过程中,很多话题就事涉到在场的几位仁兄,不时穿插进冯市长对他们莫须有的高度评价或特别问候,且一律以悄声耳语相告。
如此者反复数次,弄得那几位不能不信,也乐得相信。最后散场,牌虽没有玩成,却是皆大欢喜,局长、主席们纷纷请黄一平转达他们对冯市长的问候与忠心。
35.感情牌
连续几天的高度紧张与高速运转,真是苦不堪言,黄一平感觉自己累得快要撑不住了。
见他疲劳不堪的模样,妻子汪若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埋怨说:“你看你,这是人家冯开岭当市长,又不是你当市长,忙得这样屁颠颠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黄一平对汪若虹的这种妇人之见,非常不以为然。他心想,我是市长秘书,秘书和市长是什么关系,这还用问嘛!他又想起冯市长当年对秘书与领导关系的表述:唇与齿,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当时,黄一平对冯市长的比喻特别感动,也感觉特别温暖。所谓唇与齿,就意味着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想,跟在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再苦再累也值得!
回想他到市政府这么多年,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自己从一个吃粉笔灰的老师变成了政府公务员,汪若虹由一个上三班的护士进了科室,家里住的房子比别人层次好、花钱少,他的姐夫王大海从一个破产企业会计成了明达集团的财务主管。尤其是跟在冯市长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走出去人家拿你当回事,你想办的事都能办成。
当然,这时候帮冯市长,还有一个潜在的好处,就是他将不再需要在科级秘书职位上苦撑苦熬了,也不只有副处级调研员这样的单项选择,而是可以在全市的机关、县区,随便选择一个自己满意的部门,先副职后正职,不消三两年就会成为主宰一方的主官。
到那时,就会有别人跟在自己后边拎皮包端茶杯揿电梯开关,就会有人帮自己写重要指示,自己就会像冯市长一样大权在握、随心所欲,至于汪若虹想进卫生防疫站啦,家里一大帮亲戚需要找工作、调工种、上名校啦,等等之类,统统可以搞定,全都不在话下。
正因为有这种理念的坚强支撑,这些天,一介秘书黄一平始终显得日理万机,行动诡秘,日夜处于高度亢奋状态。
白天,他悄悄穿行在一些冷点部门间,针对不同对象的性格、心理特点,或是专程拜访,或是佯装顺便路过,于那些一向门庭冷落的官员们万分惊讶之际,适时送上他所希望表达的话题,直到那些人对其来意心知肚明。
晚上,他则分头约一些人出来吃吃饭、品品茶、喝杯咖啡,不经意间就把有些话递到了,某种意图透露了,而此意图又恰恰与在场者的未来官运密切相关。
那天深夜,黄一平独自驱车到家乡阳北县夜访县长,那位素有“大炮”之誉的性格直率之人,明白黄一平来意后,当时就说:“你小子这个说客可不好当哩。”
黄一平问:“县长大人,怎么个不好当法?”
县长洋洋得意道:“你拉了我这一票,实际上相当于拉到四五票,我会帮你把阳北的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一并拿下,还有市委党校校长、外办主任也都是我的人哩。”
黄一平马上来了精神:“这是大好事呀!”
县长笑笑,说:“好事倒是好事,可这些票也不白给。将来冯市长上去了,万一这些人有个什么要求,也都得还债,到时可不许耍赖哟。”
黄一平一听,这票果然不是白拉。转而想了想,又应允道:“这个你放心,冯市长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领导。再说,今天小弟我找到你县长大人这里,有什么吩咐我一定会尽力。”
话说到位了,县长又逼黄一平把面前的大半玻璃杯白酒喝了。黄一平知道,县长所言说客不好当,既有刚才说的那层还债的意思,也包括面前这杯酒。
一杯酒下肚,加上疲劳过度,返回途中,黄一平差点把车撞上护栏,幸亏脚下刹车踩得够狠。
这次历险记,黄一平回家后半个字都没敢对汪若虹说,他不愿给睡眠本就不好的妻子再添新忧。经过认真思考,他也决定不告诉冯市长,那样会让领导感觉你在邀功请赏,那不应当是他这种“不俗”秘书的作为。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看到汽车,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依然如故,甚至经常会做些恶*通事故的梦。
紧赶慢赶忙到最后,还是百密一疏,差点丢失了一块特别重要的阵地。
“阳城师专那边,应该做做工作。”黄一平想起时,年处长带领的工作组已经进驻阳城,幸好还没搞大规模测评。
“哦?”冯市长一楞怔,说:“师专是省管院校,不在范围。”
“可是,组织部门可以主动去那边了解呀,毕竟您在那里工作好多年。另外,我统计了一下,现在阳城正处级以上官员里,大约有超过百分之二十的人是师专毕业或在那进修、培训过。”
“哦,是这样!”冯市长腮边的小老鼠瞬间快活得像要蹦出来。他说:“我马上给那边打几个电话。”
事后的事实证明,黄一平的这个提醒实在是太重要太及时了。冯开岭根据黄一平提醒打出的那几个电话,起到的作用之大超过预期。
按照目前组织部门考察、测评干部的基本套路,评价一个干部是否德才兼备,不仅要看其眼下的状况,还要关照其过去的表现,要把其历史、现在与未来综合起来考量。
虽然党内一直强调重视现实表现,自从*结束后,确实也不再纠缠于某些历史问题,可那只是对于普通干部和一般考察而言。像时下这种地市级政府大面积换届,涉及的又是冯开岭这样的中高级领导干部,历史表现往往就不再是可以忽略的小节。而且,如果大家现实表现都不俗,政绩也都卓著,衡量下来并无高下之分,那么,历史上的过往表现,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决定性砝码。
更为关键的是,任何一个制度性的东西,无论其制定得多么严格、完备,哪怕像计算机程序那样编制得滴水不漏,可终归它是由人制定、编写出来,最后还得由人去操控,说到底人的意志才是最终的决定因素。别忘记,阳城市的考察可是由年处长亲自组织,关键时刻冯市长一只电话,考察路径还不是随机应变。
熟悉组织部门内部操作规程者都知道,对于*推荐、*测评这样的程序性行为,虽然范围、对象、内容都是有一定的规范性,可那毕竟不像法律一般死板,如果年处长有意强化或者弱化某个环节,有意无意在这个环节上多花些时间、人力,或是淡化某个环节的影响力,那情况就完全可以为冯市长所掌控了。
黄一平提出的阳城师专,就是年处长可以任意强化或忽略的一个环节。
阳城师专虽然是省教委的直属院校,与阳城市并无任何隶属关系,推荐阳城市长一类的事项与该校也无牵扯,可是,冯开岭曾经在这所学校工作数年,又是从此步入仕途。
早年,冯开岭在这个学校里表现上佳,留给领导与同仁的印象良好,学校里甚至将其如今的成就与进步,作为光 荣校史的一个重要亮点。
这样一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于一般了。冯开岭电话打过的数日之后,年处长亲自带人来到该校,名义上是顺便听听意见,实质却是专程而来,果然就听到一片对冯开岭的夸赞之声。不仅如此,阳城师专里还有几个老教授,不经意间帮了冯开岭大忙。
上边说到,阳城师专在这座城市地位独特,与阳城政界因缘颇深。
这种因缘,往远处追溯,可以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说起,那时,高考刚刚恢复,很多本地学子填报的第一志愿便是这所阳城地区的最高学府。后来,全社会时兴自学考试热,夜大、函授、刊授等参考种类繁多,阳城师专举办的这类学历培训,便成为很多机关干部的最佳选择,拥有师专毕业证书者不计其数。
及至再后来,师专办了本科班,这种进修、培训的名堂更是数不胜数。如此几十年下来,由师专毕业进入公务员者,或从机关事业单位进入师专进修、培训者,队伍庞大,其中不少纷纷步入各级领导岗位,有些已经位居部、委、办、局、院、行、社的要职。
熟悉教育行业的人都懂,教师这个职业苦也很苦,贫也很贫,却有一样值得自豪与骄傲――桃李满天下。特别是有些终身热衷于此职的老教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观点根深蒂固,对学生抱有非常深厚的舔犊之情,并以学生事业有成为至高荣誉。
譬如师专中文系那几个老教授,当年冯开岭在校就常听他们吹嘘,别看某某、某某如今身居要职,可在路上遇见我这从前的老师,照样赶紧让汽车靠边,下来向老师鞠躬问好。更有甚者,竟然当面故意给某官员打电话,高声朗调地与对方寒喧师生情谊,甚至像模像样地一通批评,表示老师永远是老师,学生永远是学生。
据说这次冯开岭几个关键电话一打,年处长又到学校走过一遭,校园里马上喧嚷开了,都知道从前师专中文系年轻教师冯开岭要提升一级,成为主管这座城市的行政一号。
尤其是那几个头发、胡子皆白了的老先生,正好憋在家里闲得发慌,马上奔走相告、兴奋异常,频频给官场上那些学生打电话,有的还颠儿颠儿找到机关里,打听消息是否属实,同时又不忘郑重叮嘱一句:都是阳师出来的同门兄弟,关键时刻要相互照应,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别看这些老者?里?嗦不怎么受人待见,对那些主意既定的官场油子算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可正是他们的多此一举,却也发动了另外一些人,无形中对冯开岭帮忙不小――有些原本就可二可三的官员,心想反正这票投给谁也是白投,既是老师这么大年龄出面了,也就算卖给老人一个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