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门房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是部队的番号,没贴邮票。茂生抢了过来,一看收信人居然不是自己!可这部队番号跟茂强的一模一样呀!茂生于是急不可耐地就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信是让工房一位女工转交的,茂生主动给人家说明自己的意思。女工说很可惜,这封信是她弟弟写给女朋友的,没法拆。茂生很着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晕晕乎乎,干什么事情都出错,手几次撞在板条上,把人家的半成品坯都打烂了!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是徐良的英雄事迹,一会儿是童川被炸瞎了双眼……茂强为什么还不来信?你在前线是否平安?可知道哥哥想你想得心都快要碎了!给你写了多少封信了,难道一封都没有收到吗?
不行,看样子还得再写。茂生于是就摊了纸笔,趴在床上写了起来……
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硝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热带雨林的锯齿植物把脸划得稀烂,手一抹全是血!对面的山脊上,敌人的炮火集中了火力,密密实实地扫了过来。头戴钢盔的敌兵在火力的掩护下像潮水般地淹了过来,眼看就要近了,一个长着暴牙的敌兵端起刺刀就刺,刺刀在靠近他的一瞬间突然缩了回去,随着一声枪响,暴牙突然倒了下去,一群身着迷彩服的士兵从天而降,喊杀着冲了过来……这时,茂生突然看见茂强就冲在最前面,茂强同时也发现了他,猛地一愣,板起面孔问:“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茂生说弟弟,我终于见到你了!咱大咱妈都快想死你了,他们让我来看看你!茂强说这不行,这是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手无寸铁,又不是军人,赶快回去吧!茂强的语气很坚决,表情很严肃,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茂生说不行,好不容易才来了,让我跟你一起打仗吧!茂强生气了,说你赶快离开这里——这是命令!说完便置他不顾,跟随战友们冲了上去。茂生哪肯罢休?六百多天的思念之情让人肝肠寸断,好容易才找到了你,连句话也没说就让我走?不行!
茂生于是也跟着冲了上去,子弹呼啸着从耳边飞了过去,喊声震天,硝烟愈浓。茂强一回头,发现茂生还跟着他们,愤怒地冲着他喊。隆隆的炮声掩盖了他的声音,听不见他在喊些什么,声嘶力竭的样子很可怕。茂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只见茂强端起了枪,慢慢地向他瞄准……茂生心想:开什么玩笑?我是你哥呀!难道你会打你的亲哥哥?枪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茂生只觉得腿上像被电击一样,一条腿就跪在了地上,鲜血顺着裤腿冒了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多。茂生试着站了一下,没有成功,身子像面条一样软成一团,看来血就要流完了……弟弟,你好狠心呀!你居然向你的哥哥开枪!——你的日思夜想、一母同胞、手足相连的哥哥呀!想到这里,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亲爱的,你想我吗?(2)

  腿上的血在不断地往外流,却怎么也不觉得疼。于是他跛着一条腿发疯般地追了上去:“茂强,你等等我!”前面是深深的悬崖,茂生一下子就跳了下去,下面是深深的幽谷,一把把刺刀向上尖挺着。茂生惊出一身冷汗,一激灵就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望着枕头上那湿湿的一片,他呆呆地看了很久。
没有人能够理解战士在前线作战,后方的亲人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他们所受的煎熬一点也不比前线的人少。战士在前线浴血奋战,随时有牺牲的可能,家人无法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这就是备受煎熬的主要原因。然而,为了祖国的安宁,我们的亲人又是那样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了前线,要他们保家卫国,奋勇杀敌,早日立功。如果战死,悲痛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会觉得很光荣,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他们为儿子祈祷,为儿子流泪,为儿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却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当逃兵,即使想死了也不希望他自己跑回来。听说西塬上有一个孩子向回跑,被部队在半路堵了回去,所有的军属都引以为耻,希望不是自己的孩子。
蒋路见茂生发呆,说你想家了?茂生摇摇头。蒋路说你睡梦中好像在哭,是不是有甚伤心的事?茂生说没有。蒋路说原来没出过门吧?茂生说也出去过一年,不过那是在关中。蒋路说跟哥们不要客气,有甚事尽管说。茂生点了点头,悄悄地睡下了。
蒋路在茂生跟前表现出来的大度让他感动,很多人却对他不屑一顾。后来茂生才了解到这个蒋路的真实能力,原来他是个夸夸其谈的人,每天就知道发牢骚,啥本事也没有,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这也是许多女孩瞧不上他的主要原因。不过这不妨°他们后来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蒋路的年龄和柳诚明差不多,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对象。柳诚明每到周末就去相亲,没一个成功的,回到宿舍便骂那女孩瞎了眼,辜负了他的一片痴情。蒋路没那么殷勤,在女孩的面前显示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但只有刚进厂的女孩会对他感兴趣。蒋路说茂生呀,看上哪个女孩就给老哥说,没有咱拿不下的。柳诚明说你又吹牛皮了,自己连老婆都没有,还替别人操这份心——拉倒吧!蒋路很不高兴,两个人于是就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样面红耳赤,怒目相向。
那时厂里的临时工每月工资是三十五元,社会标准工资,有的地方还是十八元哩。听乔师说厂里准备按四级工给他工资,茂生很满意。
四级工的工资标准是每月六十一元,加上洗理补助和医药费补助,每月可拿到六十五元钱。六十五元的工资除了每月二十多元的生活费,还可节余三十多元。这三十多元寄回家里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的。想到自己不但能够养活自己,还可以给家里寄钱,茂生很高兴。
不知不觉来厂里已经一个多月了,终于等到了发工资的时候。
领工资的人很多,都在财务室门口乱挤。
第一次领工资,对茂生来说还是件新鲜事,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在实验室工作,大家都认识他,年龄大些的于是给他让了个空间,茂生就钻进去了。领钱的时候要签名,看到自己跟正式工的名单造在一起,心里说不出的惬意。财务室的女出纳让他签字,他不知该签在什么地方。女出纳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让他按手印。六张大团结攥在手里,二十多岁了,第一次在国营单位领到工资,那种滋味对于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有谁能够理解?
领到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寄钱。根据一个月的生活经验,每份饭菜三四角钱,一日三餐一元钱就够了。早晨的时候一份咸菜五分钱,省着吃中午和下午可以不买菜,这样一天有六七角钱就可以了。茂生知道家里要买化肥,麦收后还要拉煤烤烟,于是给自己只留了二十元,其余的都寄回去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茂生还穿着厚厚的线衣,裤子也破了,工房的女工都嘲笑他。本来想着发了工资先买一个半袖上衣,周日的时候去市场上看了,一件半袖要五元钱,茂生没舍得买。裤子还可以再穿一些时候,等情况好了再说。茂生想给秀兰买一件礼品。订婚三年了,秀兰送给他不少东西,他却什么也没有给她买过,想起来都惭愧。后来就咬咬牙在商店里买了一条大红色的纱巾。纱巾一元五角钱,是他两天的伙食费。这个时候买的人少,因此很便宜。要是到了秋季,说不定要两元多钱哩!茂生这个月的伙食得好好计算,说不定都搞不到月底了。
“七一”前夕市工会组织了一次职工书画比赛,茂生代表工艺厂参加了,获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镜子和烤花挂盘。挂盘茂生挂在了宿舍里,镜子让茂生喜出望外,再有几天就要回去收麦子了,这个镜子可以当作给秀兰的礼物,也是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份礼物。离家才两个月,除了父母兄弟外,茂生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见到她。
很想很想。
亲爱的,你想我吗?

  茂生进厂(1)

  秀兰怎能不想他?
茂生走后,她一如既往地操持着这个家,尽自己最大努力让家里人过好光景。栽烟的时候她叫来了娘家的几个兄弟帮忙,为了挤水跟村里人打了起来,二哥的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身。天黑的时候二嫂来了,进门就大哭,坐在地上不起来。秀兰上前搀扶,被她一脚蹬在肚子上,秀兰捂了肚子缩成一团。嫂嫂说你个不要脸的骚货,男人不要你了还赖在人家不走,把人都丢尽了!你二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一辈子没完!茂生母亲说你这人太过分了,你咋能打人呢?说完便像疯了似的扑了过去,抓了那女人的头发就打。二嫂毕竟年轻,用力一甩就站了起来,茂生妈被抡倒在地,大声地哭了起来。村里人看不过眼,纷纷上前声讨。女人见势不妙,边骂边走了。白秀想扶秀兰去卫生所,见她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滴了下来。这时,秀兰的母亲也赶来了,搂住女儿就哭,屋里乱成了一团。
这些事情茂生当然不可能知道。秀兰给他写信的时候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放心。她的信很短,没有卿卿我我的儿女情长,也没有山盟海誓的豪言壮语,朴素得就像她自己一样晶莹透亮,清澈见底。
收麦的时候茂生回来了。
两个月没见,秀兰显得瘦了许多。茂生把镜子和头巾拿出来的时候她很高兴,随后又噘起了嘴巴,嘟囔茂生不该给自己买这么贵的东西。茂生说这是我参加美术比赛的奖品,秀兰听了满脸惊喜,把头巾围在脖子上,照着镜子转了一圈,高兴得在他的身上拍了一巴掌。茂生说想我了吧?秀兰红了脸,看着他脉脉含情地说:“你说呢?”茂生用额头在她的脸上顶了一下,这个亲昵的举动被母亲看见了。秀兰赶紧推开茂生,母亲笑了。
一大早起来便觉得空气已经热烘烘地炙烤人了。等到太阳高悬的时候,大地便像着了火似的燃烧起来,徐徐地冒着一股青焰。远处的房屋和墙垣像水里的倒影在微波中荡漾,升腾着,颤抖着;柏油马路上已经成了泥泞的油滩,行车过处,发出“嘶啦啦”的声音,像是要撕裂这个夏天;玉米叶子干瘪瘪地卷曲着,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路边的大树像库尔贝油画里的风景,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响声;淡紫色的天际找不到一丝敢于游弋的云彩,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下,一股淡淡的蓝焰在腾腾升起,人像是站在火炕上一样,浑身燥热异常,却不流一滴汗珠;也许所有的水分已经被炙烤殆尽,周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这个时候,躲在凉棚里的猪仔也待不住了,置涝子里的孩子不顾,“扑里扑通”就闯了进去,在里面痛快地打滚;狗们耷拉着长长的舌头用力地呼吸着,仿佛时刻都有断气的可能;小猫摒弃了炕头的宝地,躲到墙根下乘凉去了;鸡仔也一反往日的喧闹,在粪堆上刨个坑,把自己埋在里面……
麦田像一个巨大的烤箱,人们在里面痛苦地挣扎着。劳力多的人一天就收完了,茂生家要好几天才能完。割麦子主要靠他们俩,父母把割倒的麦子收拢在一起,做他们的助手。因为娘家也有许多麦子要收割,兄弟们都来不了。茂生割麦子不算慢,秀兰还是远远地把他甩在了后面。
太阳直直地烤着,烤得人眩晕。突然,秀兰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汗水把她的衣服都浸湿了,人已经昏迷不醒。茂生慌了,背起来就往村里跑,找到医务室,赤脚医生说中暑了,在秀兰的额头上抹了些清凉油,给她服了一瓶藿香正气水,说休息休息就没事了。过了一会秀兰真的清醒过来,茂生松了一口气。赤脚医生给放凉的开水里放了些盐,让秀兰喝了,然后又给她一些仁丹,嘱咐多休息,多喝盐开水。秀兰休息了一会便说好了,不顾茂生的劝阻又来到地里。
太阳终于收敛了最后一丝光晕,整个身子慢慢地隐在了灰蒙蒙的大山后面。一丝微风吹来,凉凉地沁人肺¸,令人陶醉,心旷神怡,浑身的疲惫和龌龊仿佛一瞬间都没了,真想甩开膀子大干一会儿,但时针告诉他们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夜幕迅速就拉合了,眨眼间万物便失去了自己的轮廓,变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起来。星河拉开了舞台的大幕,牛郎织女演绎着千古佳话。若不是蚊虫们的猖狂,真想就在麦田睡一晚呢!这时肚子咕咕咕地叫了起来,算一算,已经有七八个小时没进食了,一家人拖着沉重的腿回到了家里。
这顿晚餐直用到午夜方休。秀兰和婆婆回去后才开始做饭,柴火湿,水开不了,等做熟了差不多就十二点了。秀兰端着碗就睡着了,汤洒了一身也不知道。茂生轻轻地拿了碗,看着她疲惫的样子鼻子发酸,眼睛开始湿润了。
晚饭后茂生想大睡一觉。“嗡嗡嗡”,一群黑蚊乘隙而来。“啪!”不中;别理会,睡吧。刚躺下,这怵人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令人深恶痛绝!这些满屋乱飞的家伙吸走你的血浆,注入一些毒液,然后让你的皮肤肿起,疼痛发炎,甚至化脓——但你却奈何它不得,于是只好半睡半醒,熬过这并不比白天舒服多少的夜晚。大约凌晨四点的时候露水下来了,浸湿了这群毒豸的翅膀,人终于昏然而睡——然而下地干活的时间已经到了。
茂生知道,这就是真正的农家生活。
麦子很快就收完了。茂生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也到了。回到单位的时候人已累成了一摊泥,倒头就睡,连饭也不想吃。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晒黑了,才一个礼拜的时间,都快成非洲人了。
实验室的两个姑娘一个叫吕玲,一个叫白梅。吕玲是农村来的女孩,父亲吕世杰在厂里紫砂车间当主任,大家叫他老吕。老吕已有二十多年的工龄,工艺厂的工种没有他不熟悉的。老吕工作很认真,兢兢业业,对厂里很负责。但有时候却很教条,对工人的管理采取一种高压政策,很刻薄,因此人缘不好。吕玲的脸上有一块胎记,胎记的旁边有很多雀斑,很不雅观。她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看人的时候像牛眼一样地瞪着,怕得人不敢与她对视,有人背地里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驴二世”,老吕则被唤作“驴驹子”。白梅是煤矿矿长的亲戚,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说话文声文气,有些撒娇的样子。这两个女孩经常在乔师跟前逞能,乔师拿她们也没办法。但是郑工来了她们就收敛了许多,不敢太放肆。两个女孩茂生都不喜欢,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情愿每天都不见她们。
老吕是工艺厂的关键人物,很受厂长器重。

  茂生进厂(2)

  老吕把女儿安排在实验室,引起了厂里很多人的不满。作为厂里的中层领导,他是最不受人们尊敬的一位干部,经常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比如年纪与他相仿的人不叫他科长,而是喊“驴驹子”。当地人把长不大的驴犊叫“驴驹子”,这个称谓含有欺侮的味道。开始的时候老吕很反感,甚至怒目相向,表现出强烈的抗议。可是没人理会他这一套,时间一长就麻木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老吕跟工商局的局长是一家子,相距不远。老吕的家在西河湾,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镇,因为一首信天游名闻天下,但当地的民众却一直很穷,完全没有歌曲里唱的那样潇洒。老吕弟兄二人,他是老大,因此家中的重担早早就压在他的肩上,十五岁的时候他便随村里民工来到榆城给瓷厂挖泥,后来被招工到厂里,成了正式工,也成了小镇人的骄傲。
老吕给茂生的印象一直很瘦,脸色蜡黄,相容枯槁。黑黑的颧骨处有一个指头大的黑痣,上面长着一撮黑毛,很不雅观。长方形的脸像受苦受难的人民一样,有些扭曲变形,很少在上面看到笑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老吕做事谨慎,一丝不苟,干什么事都要精打细算,从不马虎行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当然很好,但老吕后来管了车间,便激发出很多矛盾。比如他把原来的均工分配变成了计件制,并制定了许多严格的检验条款,许多人从第二个月起便拿不上工资。那时间,农村土地承包制已实行多年,国有企业也在由大锅饭向多劳多得方面转型,许多人一时还不适应,于是便对老吕心生怨恨,无端谩骂。那时老吕的妻子尚在农村,好不容易来一趟,没地方住,他们只好住在工房里。几个工友晚上蹲在外面听房。第二天一大早,老吕夫妻之间的情事便传遍全厂,成了大家的笑谈。他们问老吕:“一晚上几回?”老吕笑而不答。他们便哈哈大笑,说天亮了天亮了还要乍舞一回,驴劲可真不小呀!老吕就红了脸,骂狗日的不是东西。老吕婆姨出来后,大家就围着她笑,问吃饱了么?婆姨一扭脸就跑,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老吕来厂近二十年了,还没有房子住。不是厂长不给他分房,实在是因为工艺厂就没有家属区,大家都在山上临时凑合,有的一凑合就是一辈子。老吕媳妇上来后他们在山上找了个窑洞,窑洞年久失修,从外面看很危险。但老吕一个月几十元的工资不允许他在外面租房。窑洞住了两年,在一场大雨后塌了,幸亏人都不在,没造成伤亡。老吕于是与媳妇又住在厂里的料厂。料厂的驳壳窑潮湿阴暗,冬冷夏热,蚊虫嗡嗡地在头顶盘旋,一家人钻在蚊帐里被叮得浑身是包,小孩的身上红肿一片,感染化脓,脸也肿了。老吕媳妇心疼得不行,于是就骂老吕没本事,让她娘几个住这样的地方受活罪。后来郝厂长从部队那里接过了几排牛毡房,许多老工人才有了自己的窝。牛毡房跟农村的猪圈差不多,又脏又破,但毕竟是房子,许多工人翘首以盼还住不上哩!
老吕干活很吃苦,干什么都不愿落在别人后面,因此很勤快。每天天不亮便第一个来到厂区,车间里的活他都要干上一遍。做模型是个细心活,老吕的模型做得比谁都好,严丝合缝,棱角分明;注浆是个技术活,老吕注的浆比谁都匀称,软硬正好,薄厚适中;磨泥浆是个眼力活,老吕磨的泥浆比谁都细腻,没有沙砾,易于打磨;炒石膏是个体力活,又脏又累,老吕也能一口气在那里呆一上午。此外,他还会烧窑、压坯、锉刀、轧泥等,特别是修坯压光一项是女人们干的活,老吕比她们干得还出色!因此到车间检查工作,他一眼就能看出谁好谁坏,谁有前途,谁没出息,人人都从心里佩服,但嘴上却没一个服气的。
每天下午是半成品检验的时间,老吕都会去车间巡回,看到不顺眼的都会砸了,或全部划上次品,一些女孩当场就哭了起来,遇到厉害点的女人就跟老吕大吵大闹,连哭带嚎,骂他不得好死!后来老吕的婆姨也在厂里当临时工了,常常会看不惯,就加入到吵架的行列,回到家里便跟老吕吵,吵得很凶,老吕生气了,狠狠地打她,婆姨委屈地放声大嚎,大家都围在门前看热闹。
一开始婆姨吵完架便回娘家,老吕不理她,过了一段时间她便自己回来了,从此吵死吵活也不走。老吕没儿子,养了个闺女,于是就成了人们的话柄,骂他缺德事做得太多,老天爷让他断子绝孙!老吕的闺女被叫做驴二世——因为她确实长得对不起观众。但一个女孩家被人这样叫,总是不好的,老吕婆姨于是像一头雌虎一样经常跟人吵架,跟老吕也天天闹气,从不给他好脸。那时,车间的工人每月都有一双手套和毛巾,夏天有六斤降温糖,老吕上任后把这些都取消了,工人们开始罢工,弄得沸沸扬扬,上面甚至来了人。后来工会出面,把降温糖补上了,事情才平息下来。
其实老吕自己也非常艰苦,家里一年四季很难看见肉食,一家人穿得很普通,光景捉襟见肘。他们走哪里从来都是步行,很少坐公交车。有一次老吕把婆姨狠狠打了一顿,第二天婆姨到工房后眼睛都哭肿了,中午的时候她狠狠心,说豁出去了,这光景不过了!跑到商店买了两根麻花,吃了一根便吃不下去,下午给孩子拿回去了。一家人难得改善一次生活,吃一次鱼,鱼骨头汤能熬着喝几天。买一点肉,腥汤能用好长时间。
茂生进厂的时候老吕还是车间主任,他神气活现,傲气十足,一种深深的成就感和优越感伴随着他,每天在上下车间里穿梭。老吕对工人很严厉,说话从不留情面,对自己的妻女却网开一面,这就是工人鄙视他的主要原因。
茂生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处处与他为难。老吕虽然牛逼,书法绘»上却一窍不通,他想潜心钻研这门学科,以成就他在厂里的全能权威。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每天还要抽时间跟茂生学画,练写毛笔字。他学得很认真,踏踏实实,一丝不苟。几个月后,发现自己并没有长进,才逐渐地失去了那个兴趣。
老吕的妻子其实是非常爱老吕的,每每说起,是先骂后夸。平日里一家人把老吕敬成了神,女儿看见老子就发抖,每天吃饭都是先尽老吕吃饱,再是孩子,最后剩了多少老婆就吃多少。夜里加班不管多晚,妻子都会给老吕把饭送上来,看着老吕吃完才走。有一次植树造林,早晨走的时候天气不好,老吕穿了很多衣服,到工地后热得不行,便直骂憨婆姨害了他。那天老吕妻子没来,午间休息的时候一帮女工便冲着老吕走了过来,先是开玩笑,最后一哄而上把他压倒在地,先剥了上衣,然后把裤带解开,把头按了进去,弄了个“老驴看瓜”。
大家哈哈大笑。老吕满脸通红,啼笑皆非……

  郝厂长(1)

  榆城工艺厂威望最高的便是厂长了。
厂长姓郝,老工人都叫他郝师。
郝厂长是河南人,十五岁进厂。那年月黄河泛滥,中原闹饥荒,家里饿死了人,他边乞讨边往北走,就来到了榆城。当时的工艺厂只做粗瓷大缸,都是些重体力活,待遇也很低。郝厂长说只要给我一口饭就行,我不要工钱。这样他便被留了下来,在厂里一干就是四十年。茂生进厂的时候郝厂长当厂长已经十年了,由于是工人出身,他什么工艺都懂,因此一般人不敢在他跟前拿捏。郝厂长爱骂人,日娘带老子的谁都敢骂,只要看见不顺眼的就开始了,工人们都怕他。郝厂长的儿子叫郝帅,从小不学无术,整天就知道追女孩子,女娃见了他都躲。
郝厂长一生节俭,对生活要求不高,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女人和红薯。爱好女人是因为工艺厂的女工太多,给他提供了宽松的表演舞台;喜欢红薯是因为他从小就吃不饱,连红薯也吃不上,发迹后就天天吃红薯,怎么也吃不腻。厂里人都知道他的这一嗜好,在饭馆吃饭的时候有两样菜是必点的:炸薯条、红薯片或红薯烧肉。这个爱好不是弄什么高姿态故意表现出来的,郝厂长喜欢红薯是发自内心的,心甘情愿的,彻头彻尾的。茂生什么时候去他家,主食都是红薯:烧红薯、煮红薯、蒸红薯、炸红薯、红薯伴白糖、红薯和酸菜、红薯炒牛肉等等,简直都可以办一桌红苕宴了!你还别说,有一年茂生跟厂长出差到杭州,在西湖畔上有一家酒店就推出了以红薯为主料的全素席,每桌要一百多元,郝厂长毫不犹豫就订了一桌。一百元一桌饭,一个人两个月的工资呀!茂生看着目瞪口呆,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好。
一年四季吃红薯,一家人都吃腻了,就他没个够。过年的时候大家给厂长拜年,一般人都拿烟拿酒,郝厂长不抽烟,不沾酒,因此这些东西都成了儿子的心爱之物。郝帅嘴上叼着烟,耳根上别着烟,口袋装着烟,全是一包一元钱以上的好烟,酒不是西凤就是汾酒,每瓶都价格不菲。
厂长的大公子郝帅动员了他的狐朋狗党,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走路东倒西歪,几次都从脑畔上栽下去。有一次他把酒搬到厂里,跟几个哥们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地上不起来,大家都懒得去理。老吕知道了,火速赶到现场让年轻人把郝帅背上去,没人理他。大家说驴驹子你咋不背?老吕于是亲自把他背了上去。郝厂长家在山上,路不好走,老吕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跌跌撞撞才算把人弄了回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老吕不敢进去,因为郝厂长家有一条很厉害的狗叫“麦当娜”,是条纯种的狼狗,曾把几个人都咬伤了。老吕抱着郝帅坐在门口,直到有人回来才发现,他的身上已经被吐得不像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