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步行街上走了一阵,不觉来到楚河公园门口。只见公园里面灯光闪烁,如同白昼一般。陈静如说:“咱们也进去瞧瞧?”董主席闻言,说声我去购票,早已奔向购票窗口。其他三个只好跟过去。等票的时候,冯国富不觉想起杨家山来。都说是这公园里杨家山主持栽下的柳树被人砍去,另种了桃树,他气愤不过,最后才中风倒下的,今晚倒要进去看看那桃树长得怎么样了。
不料董主席趴到购票窗口,刚掏出钱来,窗板就啪一声从里面关上了,随后有人出来解释说,快关园了,正在清场,只让出,不让进了。几个人只好作罢,回头朝街口方向走去。很快走过步行街,前边一个工艺品商店,冯国富想进去看看,董主席和申达成只得随后跟上。快进店门,冯国富才意识到没见了陈静如,叫两位先进去,自己踱回去找人。原来陈静如还没走过街口,正站在街边的杂货摊子前,手里拿了个木鱼把玩着。冯国富耳边仿佛又响起常悟禅师敲击木鱼的声音,上去怂恿陈静如买下一个。
第十七章(5)
离开摊子,要过街口时,忽见右侧一家大酒楼,楼上楼下临街的窗户吊满红亮的大灯笼。楼前宽大的招牌上写着红满阁三字,倒也名符其实。估计刚才一心只顾跟董主席说话去了,也就视而不见,没有入眼。又见楼前坪里停了不少高级小车,看来主人还真会拉动公款消费。楚宁经济并不发达,私家车该不会太多。偏偏经济不发达的地方,公款消费格外发达。经济不发达,私人袋子里不会有太多余钱,只好千方百计钻公家的空子,放开手脚大搞公款消费。其实不只楚宁,整个楚南都是这个样子,公款消费之风越刮越凶猛。老百姓背后说公家人,一支烟一桶油,屁股下面一座楼。心思都在吃喝玩乐上面,哪有兴趣搞地方经济?税收也就不容易上去。到张柏松主管市政府财税工作时,他出了个主意,又征得市人大同意,起征地方消费调节资金,每年都能收上不少钱来,政府入不敷出的状况多少有些改观。税收征收难,消费调节资金却好收,这大概也是国情吧。至于这消费调节资金到底是收的谁的钱,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冯国富这么随想着,两人就要走过去了。却一眼瞧见车阵里有一部蓝鸟,像是周英杰的车。又想周英杰都上矿山去了,不可能没带车走,何况他又说过,这两天只能呆在矿山上,今天是绝对下不来的。想想也是,除了他周英杰,谁不可坐蓝鸟?冯国富也就不怎么在意,继续朝前走去。已走出去丈多远了,忍不住又掉头瞥了一眼,只见蓝鸟车牌尾数带着八字,那不是周英杰的车,又是谁的车?
可巧酒楼门口出来一伙人,周英杰就在里面,正躬身拥着一位矮胖男人,从台阶上迈下来。高书记和夏县长也在场,旁边还候着党群副书记。不是说省煤矿安全巡查组就要到县里来了,矿山上又出了事,县里领导都在山上么?怎么都出现在了酒楼门口?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矮胖男人是省里来的领导了。不想冯国富再睁眼细瞧,哪是什么省里领导,明明是市委组织部的严守一。
冯国富跟严守一共事多年,知道他这人的德性,官不大架子大,喜欢耍点小派头。冯国富坐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的时候,严守一没法得势,只能去干部监督科做科长。直到冯国富离开组织部之后,他才如愿以偿,做上过去呆过的干部二科科长。二科负责县区领导干部的摸底考核和报批工作,说不定严守一这次就是下来考察谁的,自然神气十足。只是安全无小事,县里的主要领导竟然丢下矿山不管不顾,都跑来奉陪市委组织部一个不大的科长,这好像又不太符合情理似的。
冯国富不想让周英杰他们看见自己,追上陈静如,溜之大吉。来到那家工艺品商店前,董主席和申达成早已出店,正站在门口张望着。见了两位,申达成说:“我还以为你俩迷了路,找不到我们了。”董主席说:“还不至于吧,楚宁又不是什么大地方。”
冯国富再没兴趣去看工艺品了,让董主席带路,往宾馆方向走去。快到宾馆门口时,冯主席拦住董主席,说:“时间已经不早,你就别进去了。”董主席只好站住,说:“那我就服从领导安排了。估计周部长今天是赶不回县城的,明天我再来陪领导。”
回到宾馆,走进总统套间,陈静如就笑望着冯国富,说:“你身为市政协副主席,不大不小也算个副师,你下来几天了,除周英杰和田主席,再没见其他县领导露面。严守一什么
角色?无非一介小小科长,论级别比你低了好几个层次,不想他小子一到楚宁,书记县长和其他重量级领导都现了身,周英杰也扔下你,飞快地跑到他那里去了。”
冯国富正有些不自在,红满阁楼前那一幕钢印样砸在脑袋里,没法抹去。可经陈静如这么一说,冯国富倒大度起来,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道:“级别高不等于权力大嘛,严守一手握实权,又是银副部长他们的人,县里领导不高看他几眼,他回去搞点小动作,够你受的。现在的人就认一个权字,只要管着帽子或票子,你级别再低,到了下面,人家都会视你为亲妈亲爹,小心供着奉着。要么官场中人怎么会说,有奶便是娘,有权才是爹?”
正说着,有人在外敲门。开门一瞧,竟是前天晚上一起打过牌的袁副主席。冯国富将袁副主席请进屋,让到沙发上坐了,陈静如也忙倒上茶水。原来袁副主席刚处理完会务,又到别的房间看过客人,想起一整天没打冯国富夫妇的招呼,特意过来看望一下。
冯国富深表感谢,用不经意的口气说道:“县几大家领导都在陪省里来的领导,你要忙会议,看来顾不上那边了。”袁副主席摇头道:“省里好像没来领导吧?来的是市委组织部的人,住在一家新开业的私人宾馆里,县里主要领导都去了那里。”冯国富说:“既然是市委组织部的人来了,你怎么不去陪陪?”袁副主席说:“我一个政协副主席,懒得去凑他们的热闹。”冯国富笑道:“机会难得啊,人家都围了过去,你独自躲在一边,今后怎么进步呀。”袁主席也笑道:“明年换届我就要回家抱孙子了,还能进步到哪里去?”冯国富说:“袁主席倒是个实在人。”袁副主席借题发挥道:“实在人吃不开哟。”
听话听音,袁副主席看来也是官场失意人。这种人往往爱讲真话,假话已不太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冯国富又随便说道:“我还听说省里的安全巡查组就要下来了,矿山上好像又出了点事故,这回县里得应付一阵子的了。”袁副主席说:“我怎么没听说矿山上出事呢?一定是冯主席听岔了。咱们县里煤矿并不多,有几个也离县城两百多里,就是死伤几个人,拿点钱将家属的嘴巴一堵,神不知鬼不觉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根本波及不到县城里来,更难得闹到上面去,县里领导才不会那么在乎,辛辛苦苦往矿山上跑呢。至于上面的检查,又有几次不是走的过场?只要事情没被曝光,稍微捂捂就过去了。”冯国富说:“你是说这几天县里领导并没在山上?”袁主席说:“什么山上?说在桌上还差不多,不是酒桌就是牌桌,或是茶桌。”
第十七章(6)
袁副主席走后,陈静如说:“听到没有?你到县里来了几天,周英杰就在你面前说了几天的假话,将你当小孩哄。”冯国富心里虽有不平衡,却还是替周英杰开脱,说:“周英杰这么做,完全可以理解嘛。他身为县里的组织部长,市委组织部管县区干部的科长来了,他不出面怎么行?他也是为了尊重你,才找了这么个借口,没道出严守一。他真要直言告诉你,严守一来了,只好把你撂给董主席,他得去照顾严守一,你的面子往哪里搁?”
陈静如笑了,说:“你倒是想得开,看来今天没白往波月庵跑这一趟。”冯国富笑道:“你别表扬我,我还没这么有悟性。”
偏偏周英杰这时给冯国富打来电话,问他今天玩得怎么样。冯国富说:“挺好的,常悟禅师很有风范。”周英杰说:“禅师让您抽到了什么好签?”冯国富说:“签不怎么好,是个中中签,可禅师现写的签辞很有意思,让我大长了见识。”周英杰说:“我就知道冯主席会喜欢禅师的签辞。禅师不同凡响,学养很深厚的。”
说了几句禅师,周英杰说:“我现在还在矿山上,估计要到明天下午才回得来。明天只好继续由董主席代表我陪您和陈姐了。”冯国富便知道严守一要到明天下午才离开楚宁了,说:“你忙你的吧,我们跟董主席挺谈得来的。”
为照顾冯国富的面子,周英杰真是煞费苦心。要说冯国富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设身处地替周英杰想想,他确实也只能这么做。倒是冯国富内疚起来,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到楚宁来,让周英杰这么勉为其难。人家明明知道你手中无权,不可能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东西,却还要绕着弯子敷衍你,客客气气应付你,于他也许是一种美德,对你来说,不是施舍又是什么呢?
冯国富意识到继续赖在楚宁,实在已没有多少意思,决定明天清早就赶回去。把这个打算跟陈静如一说,她也非常赞成,说:“你总算觉醒过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夫妇俩就起了床,陈静如清理东西,冯国富打申达成房间电话,将他叫起来。听说就要动身回楚南,申达成很不情愿,说:“周部长不是给董主席打过招呼,今天还有安排吗?”
本来司机跟领导出门,一切得听领导的,领导何去何从,完全用不着请示司机,申明理由。可冯国富还是编了借口道:“昨晚市常委值班室来电话,说今上午九点市中心学习小组集体学习,几大家领导都得参加。”
陈静如很快把东西清理好,又稍事洗漱,两人就出了门。到楼下大厅等了一阵,还没见申达成下来,冯国富只好回身上楼去叫他。在门上敲了几下,申达成才来开了门,脸上阴着
,嘴里嘀咕道:“说好今天还有活动的,突然变卦,董主席找不着我们,肯定急得什么似的。还有周部长,人家那么热情,走时也不照个面,辞个行,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嘛。”
这个道理也太浅显了,冯国富身为领导,还用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司机来开导?冯国富知道申达成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无非惦记着那些还没有到手的好处。申达成跟领导跑得多,清楚下面的会议都有礼品,而且价格不菲。他们又是周英杰亲自请来的,没来时他左邀请,右催促,临走自然不会亏待你,一个像样的红包绝对会打发的。申达成本来就是冲着这些好处来的,现在不声不响地走掉,该拿的没拿到,这趟楚宁岂不是白跑了?
冯国富当然犯不着点破申达成,也没必要做别的解释,只冷冷道:“你如果要留下来,我也不好勉强你,去楚南的公共汽车多的是,我用不着担心得走路回去。”扔下这句话,便转身下楼,真和陈静如提着行李,从容迈出大厅,往大门口走去。
冯国富的话听去平淡,份量却已够重的了。申达成迫不得已,只好赶紧行动,下楼到坪里开了车追过去。冯国富却不理睬他,继续目视前方,只顾走自己的。申达成提了车速,将车横到前面,下车提过陈静如手里的行李,塞进尾箱,又开了车门,把他们请上车。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一路上车里气氛便显得有些沉闷。倒是申达成大度起来,主动找话跟冯国富搭讪。冯国富其实并没真生气,如果真跟一个司机生气,那也就显得你小肚鸡肠了。只是冯国富太了解单位的司机了,有时你不耍点态度,把话说得重一点,这些当司机的还真容易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好像没有他们,不仅小车轮子转不起来,连地球都很有可能停止转动似的。
现在见申达成转变了态度,冯国富心想这小子还算是个明白人,知道他一个小小司机,跟领导闹,究竟没他什么好处。也就不好过于冷淡他,问道:“刀郎的带子还在车上吧?放一本听听。”申达成说:“刀郎的带子肯定是要备着在车上的。”啪啦一声,将一盘带子插进车头的音响里。
刀郎的声音很快在车里荡漾起来。这声音低沉浑厚,与众不同,容易让人往心里去。这回是支老曲子《送战友》,被刀郎一唱,又是另一番韵味:“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铊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听得冯国富笑起来,说:“要踏征程,最好不要战友来送,不然今天我们也得默默无语两眼泪了。”申达成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才不那么容易动感情呢。”冯国富说:“不动感情,又哪来的两样情?”心下暗想以往下县,县里领导至少得送至县界边上,然后下车握手,依依挥别,弄得难分难舍,哪像今天落荒而逃,仿佛在县里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这才真可谓一样分别两样情啊。
不觉走了一个把小时,到得一个小镇上,见路边有家米粉店,三人下去吃早餐。刚好董主席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冯主席你们怎么走啦?我正在到处找你们吃早餐哩。”冯国富道过歉,把上午市委中心小组召集学习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董主席说:“一定是我昨天没陪好,你们不满意了。周部长要狠狠批评我了。”冯国富说:“昨天有你陪同,我们玩得特别开心,昨晚我已如实告诉了英杰。”
米粉很快端上来,周英杰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冯国富又拿刚才的理由给他做解释。周英杰一个劲地抱歉:“真对不起老领导,不巧这几天矿山出事,害得我没能全程陪同您和陈姐。又让老领导空着手回去,这可是我不可原谅的重大失误。都怪我考虑不周,只好下次补礼了。”冯国富说:“要你补什么礼?在楚宁,你的礼数已够周到的了。”
放下碗,重新上路。进城后,申达成问冯国富,是不是直接去市委。冯国富故意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先送我们回家吧。都快十点了,反正赶过去也是迟到,干脆请一上午假,下午再去学习。”
不一会儿,车子进了水电局。冯国富夫妇没来得及下车,申达成就先钻了出去,打开小车尾箱,将行李拿了出来。冯国富过去要接行李,申达成不让,两手不空地提着,径直往楼道口走去。冯国富不免纳闷,坐了申达成大半年车了,也就最初两个月,他偶尔给你提过几回东西。后来便再没这样的积极性了,你下车还没站稳,他就舞着方向盘,让车子划上一个大圈,飙出水电局大门,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不想今天早上才怄了气,现在便主动帮你提行李上楼,倒让冯国富感到诧异了。
进屋放下行李后,冯国富要申达成坐会儿再走,陈静如忙拿了烟,又去倒纯净水。申达成将烟夹到耳后,接过水喝一口,说:“我就不陪领导了。”将早就捏在手上的一样东西递给冯国富,说:“这个就交给领导了。”
第十七章(7)
原来是刚才还插在方向盘下面的那枚车钥匙。
冯国富望着申达成,一时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申达成笑笑道:“下楚宁前,我就找过刘秘书长,申请休年休假。只因冯主席要去楚宁,刘秘书长叫我先出差,回来再休假,我只好服从领导安排。现在出差任务完成,刘秘书长再不会拦我了。车是单位的,我休年休假,总不好还占着车子,让冯主席没车可坐,所以把车钥匙放您这里。”
也不等冯国富表态,申达成便转身出门,咚咚咚下了楼。
这家伙终于跟你叫板了,而且叫得还算高明。
原来路上的大度和刚才的殷勤,姓申的都是故意装样子给你看的。冯国富无奈地摇摇头,一抬手,将车钥匙往桌上扔过去。也许是用力过大了点,车钥匙溜过桌面,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陈静如过去拣起车钥匙,说:“小申还挺有个性嘛,这次下县没捞到什么油水,就跟你罢起工来了。”冯国富笑道:“其实他早就有了去意的。不久前就闹过一次,我已经领教过了。我虽然不大不小是市四大家领导,可这次楚宁之行,县里的主要领导自始至终都没出场,周英杰陪了一天,也找个借口躲得不见踪影,想想我如果多少还有些份量,县里人敢这么对待我吗?单位司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我大势已去,再这么跟我跑下去,已没有多少意思,才坚定了离去的决心。”
陈静如将车钥匙放进矮柜抽屉里,一边说:“这么说来,再让他给你开车,也闹心。大不了自己走路上下班,顺便锻炼锻炼腿脚。人老从腿始,多走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人,每天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就是坐在车上,再好的身体都会坐垮。”
冯国富哼一声,说:“落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这么去想了。”
第十八章
到得真的要走路上下班了,冯国富一时还确实没法适应。
首先得比以往提前出门。要提前出门.必须提前起床上厕所,提前洗漱吃早餐。五十多岁的人了.冯国富生活习惯已成定势,这些动作每天都得在固定时间里完成,否则起床起不来,上厕所没有动静,吃早餐毫无胃口。离开餐桌,耳朵便支棱起来,等着楼下响起喇叭声,没有陈静如提醒,想不起换鞋出门。
来到楼下坪里,会不自觉地朝墙边的桑塔纳走过去。快到车旁了,才猛然想起这车没法坐,停住步子,不尴不尬地讪笑笑,迈向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头自然认识冯国富的桑塔纳,过去从没在坪里过过夜,这回竟然一停就是好几天,也不知是何故。又见冯国富有车不坐,不免问道:“冯领导今天怎么不坐车?”冯国富笑道:“车子出了毛病,开不动了。”老头说:“那你不是要走路上班了?”冯国富说:“走路好,走路可活动活动筋骨。”老头有些吃惊,说:“当领导的怎么能走路上班呢?我们局里住在外面的领导可没一个走路上班的。听说你的官比他们还要大.还要亲自走路上班,真是没有王法了。”
冯国富笑笑,觉得老头的话有些意思。心想王法并没规定当了领导就要坐车上下班,可领导上下班没车坐,却是比没有王法还要严重得多的事。
这么想着,已走出水电局.来到大街上。路上有几处得横街。出门时陈静如就反复交代过,横街要找斑马线。冯国富发现楚南街上的斑马线倒是刷得光闪闪的,可机动车辆过斑马线时从没减过速,有时见有人准备上斑马线,相反将喇叭按得震天响,提速抢先,生怕行人占道,耽误自己的时间。只好耐心等待,直到两头没来车了.才偷了东西似的赶紧飞步过街。谁知刚到街心,几部小车风驰电掣般飙过来,吱一声在你面前刹住,将你吓出一身冷汗。冯国富就气愤起来,骂开车的是畜生,没人性。忽又想起自己坐在车上时,遇着斑马线被行人占了先,车子得停下让人,忍不住要附和司机,一起大骂市民素质差,谁知转眼间就该车上的人素质差了。
车上的人也有素质好的,老远就让司机放慢车速,缓缓停到冯国富身旁,将头伸出窗外.亲切喊道:“老部长怎么是您?”原来是过去的老部下,或是在冯国富手上荣升的单位头儿。听那口气,像是冯国富当嫖客被抓,刚从派出所放出来似的。其实也怪不得人家生疑,又没到退休年龄,如果不是犯错误,你堂堂市级领导,怎么会将自己视同于普通老百姓,随便在街上乱走乱动呢?不然你试试看,你在街上找出一位用自己脚步走路的现任市领导,算你有视力。事实是哪位市领导若真要亲自上街了,那他即使没退休,也已经退位。
最可怕的是车上人还会开门下车,走过来说:“老部长您去哪里?坐我的车吧。”冯国富哪有坐人家车的勇气,赶紧回绝:“免了免了,我随便走走。”对方有些不甘心,说:“快别客气,我送送您。”伸了手要来扶他。冯国富顿时无地自容起来,扭着腰,拔腿躲开,仿佛初恋女孩要躲避男孩的拥抱。
有时还会遇见已经退休的老同事和老熟人。倒不是这些老同事老熟人会找你借钱,而是他们看你的眼光怪异。冯国富明白那眼光的意思:你风光一辈子,今天也会从空中降落到地上,像我们一样做普通老百姓了。话语里不免透着同情和怜悯:“没事到我家里去玩玩吧,老哥们打几把养生麻将。”冯国富心里似被什么蜇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过去要打麻将,也是打的工作麻将,难道从此只有打养生麻将的分了?
不觉得就到了一处非常熟悉的地方,原来是市委大门口。冯国富这才猛然意识到.到政协去还得从市委门口经过。过去去政协上班,也要经过这里,却是坐在车上,这个问题好像并没显得这么突出。也不觉得市委大门门楼竟然那么高大威武,雄阔壮观。连门两边的保安也格外有煞气似的,让人忍不住要想起年画上的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记得从前坐在车上进出大门,对门两边的保安却从来没在意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过去你是高高在上的大门里的主人,时过境迁,你成为普通路人,在庄严的门楼和神气的保安前面,已显得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心态自然也变得完全不叫消费,叫工作需要。”冯国富说:“你别挖苦我,哪个因工作需要坐过公共汽车?”
谁知坐公共汽车也有坐公共汽车的麻烦。自从下县做上领导后,冯国富都二十多年没坐过公共汽车了,连公共汽车停靠点上的线路牌都有些看不懂,就像看得懂线路牌的百姓不太看得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官样文章一样。倒不是冯国富文化水平低,线路牌上的字认不得,冯国富将牌子上的字都瞧过,还没有一个要回去翻字典的。问题是他压根儿不知道去政协该坐哪路走。问等车的人,都摇头,说只听说过布鞋皮鞋高跟鞋运动鞋,没听说过什么正鞋反鞋。好不容易才在一位机关干部出身模样的老头那儿打听到,去政协得坐三十八路车。想不到还带八,冯国富心里暗喜。找到三十八路车的牌子,上面的地名都半生不熟的.并没有政协二字。冯国富在楚南城里呆的时间也有好几十年了,却天天出入机关,难得上街,偶尔上街也对街名巷名不怎么在意,政协就是政协,那一带叫什么名字.也弄不怎么明白。只好又去问旁人,也没谁说得清楚。还是有人提醒说,上车后售票员会告诉你政协在哪里的,冯国富没辙,见三十八路车过来了,跟人攀了上去。
上车还没来得及抓住头上的横杆,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往前冲去,冯国富一个趔趄.撞在前面的中年妇女身上。正想说声对不起,那妇女早张开满口黄牙骂了一句粗话。冯国富心想好男不跟女斗,大度地笑笑,低头去找立足的地方。好不容易站稳,左右瞧瞧,只见过道上站着不少老大爷老太婆,安然端坐在座位上的则几乎是些年轻人。满车都是刺鼻的臭味酸味和烟味,让人直想吐。原来三十八路车是从郊区方向开过来的,进城的农民不少.车上总是拥挤不堪。冯国富不禁怀念起坐小车的日子来,车里总是干干净净,偶尔有点异味,司机也会洒上清洁剂,将异味去掉。
第十八章(2)
这时售票员挤过来,大声吆喝大家买票。冯国富这才发现车头实际有台自动交款箱,也许是市民不自觉或不习惯自动交款,车上仍跟过去一样安排售票员收钱。见售票员到了跟前,冯国富将准备好的钱递过去,同时讨好地问道:“线路牌上也没见政协,请问政协在哪里?”问过才意识到这个问法有些不太恰当。果然售票员瞪他一眼,吼道:“没见政协,你还坐这个车干吗!”说得车上人哄笑起来。冯国富脸一红,嘀咕道:“有人说去政协坐这路车。”售票员不再理他,挨着他挤了过去。还是旁边一位同样站着的老人告诉冯国富,要过五站才到得了政协,那地方叫羊尾巷。冯国富这才恍然想起确有一个羊尾巷,就在政协隔壁,政协的人还拿来开过玩笑,说是阳痿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