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程副省长找过他,婉转地问过他,苏晓敏到底怎么样?程副省长问话的时候,罗维平隐隐感觉到,程副省长似乎知道了他跟苏晓敏的关系,在故意试探。当时他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光明磊落地承认,他跟苏晓敏关系非同一般,她很优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上级应该支持她。另一种,就是装傻,什么也不说,或者,顺着程副省长耳朵说几句。至于苏晓敏的处境还有将来,他都可以不理会,这样的结果是能打消程副省长对他的疑惑,先保证他这边万无一失。

他矛盾了一会儿,居然,居然选择了第二种。

“对她,我缺乏了解,不过从东江目前的工作看,似乎少了点魄力。”他说。

“少的仅仅是魄力?”程副省长不露声色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一阵阵发紧。

“还有工作方法。”他终于又说了一句。说完这句,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配跟苏晓敏谈什么人生和理想,更不配跟她保持那层微妙的关系了。

罗维平很伤心,他甚至有点瞧不起自己,但是没办法,他不可能把什么顾虑都抛开,一门心思去呵护苏晓敏。他更怕程副省长会抓住他跟苏晓敏这层关系,无端地给他找出一些事来。

男女关系现在虽说不是什么问题,但在特殊时候,它还真是大问题,罗维平必须得小心翼翼。

瞿书杨见罗维平不说话,也没急着再说什么,他今天是来撞撞运气的,如果罗维平是个男人,就该义无反顾去帮自己的老婆,如果他胆怯,就证明自己老婆瞎了眼。

半天,罗维平缓缓坐下,冲瞿书杨说:“谁也帮不了她,能帮她的只有她自己。”

“小人,你们都是小人!”瞿书杨终于愤怒了,连着喝了三杯酒,本来想好好教训一下罗维平的,最后一想算了,跟这种人费口舌,不是他瞿书杨的性格。他嘲笑了一句:“就你这样子,也配追我老婆,好好当你的官去吧。”说完,扔下罗维平,连夜去找研究生杨妮。

杨妮曾经说过,如果苏晓敏有什么事,她可以帮忙。

苏晓敏倒也没什么事,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决定:她要妥协了!

逼她做出决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谢芬芳找了她,告诉她一件非常搞笑而又十分滑稽的事。另一个,她脸红得说不出口。

程副省长参观完老街的第二个晚上,苏晓敏闷在屋子里看一份报告,白天的活动她没参加,向健江见她情绪不佳,说:“要不这两天你就不陪了,全省物价工作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你跟物价局的同志们一道,把会议准备一下,到时候不要措手不及。”苏晓敏心里巴不得这样,嘴上却说:“不陪能说得过去,我可不想再犯愚蠢错误。”向健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但并不做过多解释,笑着道:“没那么严重,副省长如果问起来,我就说你在准备现场会,这也是大事嘛。”

物价工作会议定在东江召开,要说,这也是目前的紧迫工作之一。苏晓敏欣然接受,程副省长这趟来,她陪得有点痛苦,也有点乏味。

谢芬芳是晚上十点来的,风风火火,把门敲得海响。苏晓敏以为着火了,开门一看是她,眉头一皱道:“打砸抢啊,半夜三更的?!”

“比这还严重。”谢芬芳边说边往里面挤,生怕苏晓敏不让她进门。进了屋子,目光四下一瞅,还钻卧室里看了看,道:“屋里没人吧?”

“你屋里才有人呢。”苏晓敏以为她在查岗,生气道。

“我没那意思,我是怕隔墙有耳。”

“地下党啊你,半夜三更搞什么鬼。”苏晓敏给谢芬芳沏了茶,想去卧室换衣服,一想来的也是女人,没必要搞那么正经,就把身子软在了沙发上。

“你还甭说,今天我真的是地下党,专程给你送情报来了。”

“什么意思?”

“我公公叛变了。”谢芬芳说着话,身子一软,疲惫而又沮丧地倒在了另一张沙发上。

“叛变?”苏晓敏一愕,身子往起坐了坐,目光瞪住谢芬芳。

“他让程副省长招安了,这阵他们还在谈条件呢,我心里急,偷着跑出来跟你通风报信。”

谢芬芳没有说谎,这天下午的宴请,程副省长特意通知向健江,要荣怀山也参加。说好久没见老革命了,有点想他。向健江立刻就让市委的同志去请荣怀山,荣怀山一开始还推辞着不肯来,说市委政府搞接待,他一个人大主任跑来凑什么热闹?市委的同志只好让向健江给他打电话,等把电话接完,荣怀山就精神抖搂喜笑颜开了。他换了件衬衫,穿上那条欧洲考察时穿过的米色休闲裤,精神矍铄地往外走。宴会气氛热烈,程副省长跟荣怀山说了不少话,也碰了不少酒。程副省长还特意提起一件事,是他在东江下面一个县当副县长时经历过的,有次发洪水,他带着县上的干部在堤坝上指挥抢险,结果一个浪打来,他被卷进江中,是荣怀山带着基干民兵奋力将他救上岸的。

“老领导啊,要说我这条命,还是你捡的。”程副省长再次端起酒杯,要给荣怀山敬。荣怀山赶忙起身:“不敢不敢,省长言重了,是省长命大福大造化大。”说着,一仰脖子,主动将一杯酒干了。

两人在饭桌上没谈过瘾,程副省长提议,到荣怀山府上小叙。荣怀山受宠若惊道:“省长能屈尊到寒舍,是我大福啊,我这就准备。”程副省长笑道:“你老革命的家里,还要什么准备,听说你藏有好茶,今天我可要讨一杯喝哟。”

就这么着,一行人来到了荣怀山家中,快进院子的时候,秘书长罗维平站在了院门左边,向健江站在了院门右边,像两个门童似地把住了门,荣怀山躬请程副省长进院后,其他人的步子便止在了院外。后来起风了,罗维平跟向健江商量了一下,说这么多人站这里,不雅,让群众看见也不好说,于是就领着大家去喝茶,这边交给了陈志安和唐天忆。

“他让公公去省里,说省里差不多定了,到省人大担任秘书长。”谢芬芳说,脸上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苏晓敏长长哦了一声,真是没想到,程副省长还有这一着。看来,他是把哪方面的问题都考虑到了,荣怀山如果到不了省上,再干一年就得退下来,政治生命便宣告结束。去了省上就不一样,虽说是秘书长,级别还是地级,但一只脚已跨进省领导的门槛了,运气好,干一年半载,升到副主任的位子上也有可能。而且,荣怀山又能多干五年,对一个眼看就要退下去的老领导来说,这是何等大的诱惑啊。

“我公公这人,也真是贱,人家一许愿,立马就变得小狗一样摇起尾巴来。”谢芬芳仍然在愤愤不平地说着。

苏晓敏宽容地一笑,她算是领教到程副省长的厉害了,调动一切力量,化解一切矛盾,最后把她完全地孤立起来。

苏晓敏不怪荣怀山,相反,她很能理解荣怀山,换了她,同样很难拒绝。要说贱,他们中的所有人,又有哪个不贱呢?

有时候,能摇上尾巴也是一种福分!

这件事严重动摇了苏晓敏的信心,也让她恪守多年的原则遭到颠覆。送走谢芬芳后,苏晓敏关了房间所有的灯,她把自己交给了黑暗,这一刻,她是那么的喜欢黑暗,她喜欢黑夜里透不过气的死沉味道,喜欢黑夜辨不清方向的迷宫一般的感受,更喜欢黑夜里涌向她的茫然。她像一只孤独的狼,置身荒原上,想嗥,却发不出声音。她又像一件被人扔了的衣裳,不知道该披在谁身上?

一夜未眠,难眠啊。夜里一点钟的时候,她实在痛苦得不行了,抓起电话,打给了瞿书杨。真是奇怪,到东江后,苏晓敏从来没有像这夜这般思念过瞿书杨,思念过她的丈夫。刚听到瞿书杨的声音,她便哽咽了嗓子:“书杨,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想回去。”

瞿书杨怔了好长一会:“怎么样,后悔了吧?”

“不是后悔,他们……”

“跟他们无关,我是说你自己。”

“书杨,我不想干了,一天也不想干了。”

“不行,你得干下去!”瞿书杨忽然说,声音听上去像是跟谁在较劲。

苏晓敏心里重重响了一声,瞿书杨这句话令她意外。

“书杨,你不知道,他们合起手来……”

“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正因为如此,你才要坚持,一定要坚持,你不能当逃兵,更不能屈服。有多大的阻力,我跟你一起面对,好吗?”

“书杨……”苏晓敏这次是真的流下泪来了,她不想流,但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她控制不住。瞿书杨终于支持她了,终于跟她并肩站在了一起。

她好感动啊。

接下来瞿书杨再说什么,苏晓敏就感觉无所谓了,其实多少年来,她就等着瞿书杨一句话,一句支持她鼓舞她的话,现在,瞿书杨把这句话送给了她。

送给了她啊!

苏晓敏抹了把鼻子,她笑自己的脆弱,好赖也在官场打拼了二十多年,怎么仍然经不得风雨。

“老公,我今天让你笑话了。”

“你说的什么话,你是我老婆,你有难过当然要跟我诉,放心,我和杨妮会帮你的。”

杨妮?

瞿书杨啊瞿书杨,你真是书呆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提杨妮,哪壶不开你偏提哪壶!

奇怪的是,这晚,苏晓敏居然没吃杨妮的醋,居然没在电话里跟老公翻脸。她的大度让她自己都吃惊,后来一想,也不是什么大度,她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苏晓敏心里隐隐期待着,能凭借杨妮跟省委高层的特殊关系,阻止住即将发生在东江这块土地上的荒唐事。

可惜的是,瞿书杨和杨妮并没马上给她带来好消息。

苏晓敏的处境便仍然尴尬,随后她在东江大饭店看见的另一幕,才让她彻底明白,要想阻止住万盛,已是很难。

是在跟瞿书杨通完电话的第二天晚上,下午罗维平主持召开了一次座谈会,跟东江工商界人士还有十余位老干部共同座谈东江经济如何冲破瓶颈。这样的座谈在苏晓敏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与会者谁关心谁的利益,对东江经济整体如何发展,没有人去费这个神,至于那些老干部,请他们来只是一种仪式,或是一种尊重,他们真要谈什么意见,怕是罗维平也不爱听。苏晓敏没有参加下午的座谈会,下午她跟唐天忆在一起。唐天忆说:“万盛独家建设国际商城,看来已成事实,程副省长已经多次讲了这个意见。”

“那就让万盛一家建吧,只要能保证把这项目建好。”

“我就怕建不好。”唐天忆说着,拿出一份资料,是他托人从香港那边搞来的。

“你看看吧,这就是万盛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要拿到国际商城项目的真实原因,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妙了。”

苏晓敏接过资料,认真看了一遍,其实不看她也清楚,万盛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要建设国际商城,而是利用这个项目,大肆在国际上融资。这是苏晓敏最近才了解到的内幕,万盛这些年,连续在国内拿到不少大项目,他们自己并不建,而是借这些项目,实现他们的阴暗目的。他们将这些项目吹得天花乱坠,将未来收益放大十几倍,吸引众多的投资者上当。等拿到大笔投资后,万盛便金蝉脱壳,溜走了。至于项目到底由谁来搞,何时才能搞成,万盛从来不去考虑。那些上当者会重复他们的手段,不断地诱惑一批批下线参与进来,这样,一个项目最终会被他们转手上百次,到头来这项目究竟算谁的,你都搞不清。

万盛在这方面经验老到,总结出不少让人上当的办法,关键一条,他先把政府这张嘴堵住了,于是将来有多大的麻烦,都会有人站出来替他们收场。

有人在金融市场玩炒作,空手套白狼,有人在期货市场大肆炒作敛财,万盛则选择项目,他们巧妙抓住了内地政府官员急于干政绩,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这个软肋,屡试不疲,而且每次都很成功。几年前若不是朱广泉搅和在里面坏事,万盛在东江,早就掠足了。

“不能让他们得逞啊。”唐天忆忧心忡忡说。

苏晓敏苦笑一声:“就凭你我?”

唐天忆垂下目光,不说话了。这些天他陪程副省长一行考察,感触颇多,最大的感触,就是项目两个字已经变形,成了工具,成了交易,甚至成了政治场斗争的一件利器。谁都清楚万盛在搞什么鬼把戏,谁都不说,大家鼓足了劲为万盛吆喝,好像不把国际商城推到万盛怀里,就不是在为东江经济着想。唐天忆突然有些失望,后悔当初听了向健江的话,来到政府,担任这个秘书长。

如果万盛将来真的把国际商城搞砸,甚至再搞出什么惊天黑幕来,他唐天忆就是帮凶。

帮凶啊!

苏晓敏叮嘱唐天忆,这份材料千万别传出去。

“我不想让你有负罪感,如果国际商城真的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那我这个市长承担好了。”苏晓敏说。

说完,她决定去找程副省长,不管程副省长怎么想,她只想告诉他一句话:国际商城是东江举足轻重的大项目,东江人自己有能力把它建好,如果非要让万盛建,万盛必须把足额的保证金打过来,上次那种中途夭折的事再也不能发生。

谁知晚上她到了东江大饭店,负责接待工作的市委秘书长告诉她,程副省长在会见重要客人,不能打扰。苏晓敏的牛脾气上来了,去省政府见不着你,我就不信在东江也见不着。于是她坐在饭店大厅里等,市委秘书长几次从楼上下来,婉转地提醒她,让她先回去,如果程副省长这边能挤出时间,他再告诉她。

“不用了,我等到天亮。”苏晓敏固执地说。

后来秘书长把电话打给向健江,想让向健江阻止她,没想,向健江说:“她要等就让她等,没有关系。”

苏晓敏等到了十一点半,程副省长房间的客人终于出来了,她起身,想往楼上走,谁知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曹辛娜从二楼一间房里走出来,迈着隐秘的步子,朝程副省长房间走去。

随后,她看见了陈志安。

2

苏晓敏一夜未眠,陈志安也是一夜未眠。

要说,把曹辛娜亲自送到程副省长房间,是陈志安不想做的一件事。这等于是把一只狼送到另一只狼口中。陈志安尽管知道,自己跟曹辛娜,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玩一种游戏罢了,但要让这个游戏再加进另一个人,还是对他的命运有决定权的程副省长,他的心里就不那么情愿,而且还有一丝隐隐的痛。

是男人,可能都有这种痛。只不过,陈志安痛得更厉害,因为他怕,一夜之后,形势会对他不利,所以打曹辛娜走向程副省长房间那一刻,他的心就绷住了,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没松下来。

程副省长这一夜,却是过得相当痛快。

相当痛快啊——

程副省长一开始并没打算要对曹辛娜怎么样,几年前曹丽娜的死,在江东吵得沸沸扬扬,有好事者甚至把死因归到他头上,说是他独占花魁,结果把曹丽娜逼疯了,逼得自杀了。幸亏后来公安做出了别的解释,要不然,他的前程就会受影响。这一次,程副省长决定洁身自好,再也不惹这些绯闻了。官员绯闻太多不是什么好事,程副省长这点自律还是有。再说他从万盛那边该得的,全已得到,没必要再增什么附加值。但是就在前一天夜里,曹辛娜突然找了她,当时他快要睡觉了,这次下来,他感觉累,不只是身体累,心更累。东江形势比他预料的要复杂。他原想,国际商城这么简单的一桩事,只要在电话里暗示一下,东江方面就会不显山不露水地办好。没想,事情拖到现在,东江方面仍然没有一个积极的姿态。向健江倒是态度有所转变,但程副省长怀疑,向健江居心叵测,很有可能在跟他玩阴谋。不能不防啊,虽说现在他在省里说一不二,但江东高层刚刚调整了班子,新来的华书记表面上对他很尊重,内心怎么想,就不好琢磨了。还有副书记郑桐,此人城府很深,对国际商城,到现在他什么态也没表,只说是情况不熟悉,还是由原来的同志做主吧。这话听上去很顺耳,但细一揣摩,里面还是有陷阱的。

更让他恼火的是苏晓敏,这是根刺啊,扎得人难受,又拔不了,程副省长这趟下来,就是给苏晓敏颜色的,不能让她太过分!国际商城,必须不折不扣送到万盛手中,这是他跟人家保证过的,至于万盛拿到项目后怎么做,那是另一回事,程副省长相信会有办法对付将来的局面。不就是搞假融资么,让它搞去,如今搞假融资假招商的不只万盛一家,这些人敢搞,就有办法收场,他们能量大得很。半年前发生在邻省的高速公路集资案,一开始也吵得沸沸扬扬,说要牵扯进不少高层领导,结果呢,还不是风平浪静了,除个把人出来承担责任,其他人都安然无恙,负责该项目的邻省副省长甚至官升一级,到另一个省当常委去了。很多事就是这样,外面的人只是看热闹,只是瞎诈唬,他们哪里懂得其中奥妙。你以为高官出事是那么容易,个把项目搞砸就能让人家翻船?笑话!项目就是人搞的,搞不搞是一回事,搞好搞不好是另一回事,前者是态度问题,后者则是水平问题。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必须得搞。搞不好却有太多原因,比如环境不好啦,下面人出问题啦,遇到国际大环境影响啦,等等等等,随便拿出来一条,就把问题说清了。就说东江国际商城吧,假如将来有什么后果,完全可以推给陈志安嘛,一个副市长出来承担责任,难道代价还不大?程副省长所以要下来,就是想排除一切干扰,尽快把这个项目落到实处,落到实处他才心安嘛。同时,他也想警告一下苏晓敏,这个女人是得警告一下,要不然,以后很多事,她还会给你添麻烦。

通过几天的旁敲侧击,还有或明或暗的训示,程副省长觉得,东江国际商城,铺垫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交给陈志安,让他按正常程序走。再怎么着,程序还是要走的,而且一定要合法,要让人抓不到把柄。这点他对陈志安有信心。下午吃饭时他还暗示陈志安:“该走的程序一定要走到,这种项目是要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陈志安笑着说:“省长请放心,所有的环节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事的。”

“这就好,这就好啊。”程副省长笑着拍了拍陈志安的肩膀,然后将目光投到一边站着的曹辛娜身上。

曹辛娜冲他甜甜一笑,程副省长感觉自己的目光有些湿,也有些黏。

是个美人呢。程副省长这么想了一下,快速收回目光,他怕当着大家的面失态,失态多不好。

刚才洗澡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曹辛娜,这些天心思全在向健江和苏晓敏身上,对曹辛娜,注意得不够。晚饭后那一瞥,还是让他瞥进了一些东西。比如她挺拔的身段,高傲得让人不敢触目的胸,以及从裙摆里露出的大腿。是个美人呢,程副省长咽了口唾沫,然后就赤身裸体倒在海绵一般的软床上。软床刺激了他,软床总是能勾起男人的一些欲望,程副省长已经感觉到体内有火在燃烧,娘的,便宜了陈志安,姐妹俩都成了他的下酒菜。

程副省长正生着气,门被轻轻叩响了,程副省长以为是服务员,不耐烦地说:“睡下了!”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软软的港语:“副省长,是我,辛娜。”

程副省长怔了有那么半秒钟,意识到门外站的正是令他浑身发热睡不着觉的曹辛娜时,一个箭步就扑过去,打开门的一瞬,他才想起自己没穿衣服。程副省长喜欢裸睡,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宾馆,都喜欢把身上扒得光溜溜的,这个习惯其实不好,至少不雅,但他楞是保持到了现在。“请稍等。”程副省长一边说着,一边回来穿衣服,想穿得白日里那么衣冠楚楚显然来不及,草草套了睡袍,胡乱系了下带子,就扑过去打开了门。

曹辛娜站在门外,不进。程副省长急了:“进来呀,站在门口做什么?”

“我怕打扰副省长。”曹辛娜幽幽地说。

“没事,没事,反正也睡不着,进来聊聊。”

曹辛娜这才把身体送了进来。

曹辛娜真把自己送到房间,程副省长反而为难了,他在想,到底要不要把她那个掉呢?要说主动送上门来的菜,吃一口也无妨,全吃了也不是多大的事。但是程副省长还是多了个心眼,毕竟这是在东江,人多眼杂,况且,他听手下亲信说,曹辛娜不比她姐姐曹丽娜,这女人心术歪着呢,来江东的目的很不纯。程副省长忍了几忍,终于把体内那股火压下去,他想,只要想吃,有的是机会,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于是他板起脸,一本正经跟曹辛娜谈起工作来。一谈工作,曹辛娜反倒慌乱了,她这么晚找上门来,就是想让程副省长解解寂寞。她心里,还是想着首长的。

一个美好的夜晚就这么让程副省长浪费了,但曹辛娜第二次送上门来后,他就什么也不顾忌了。我还顾忌什么,我早就应该把她睡了!

于是,几乎没什么前奏,甚至连一点浪漫气氛也没营造,程副省长就恶狼扑食一般,将曹辛娜摁倒在床上。

……

云雨过后,曹辛娜软绵绵赖在程副省长怀里:“谢谢您,副省长。”

“谢的话就不说了,项目我是给你了,你要保证,不能让它出事。”

“怎么会呢?”曹辛娜幽灵一般笑了一下,伸出舌头,挑逗起程副省长来。程副省长本来是尽了兴了,经她这一挑逗,兴头又上来了。

“你个妖精,怪不得陈志安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呢。”

“省长不要这么讲嘛,我们是合作,共赢。”

“共赢,是共赢。”程副省长用力搂住了曹辛娜。

曹辛娜挣扎了几下,道:“副省长,我连明清一条街也要,不能让苏晓敏给了别人。”

“这……”程副省长手上的动作僵住了。

“你就答应我嘛,好不好?”曹辛娜如蛇般缠了上来。

“好,好,我答应你,我啥也答应你!”

3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东江发生了很多事。倍受人们关注的东江国际商城经过一系列运作,终于尘埃落定,万盛独占花魁,成了国际商城的主人。相关媒体使足了劲,为东江和万盛的这次联姻做足了报道。有报道称,这是极具战略意义的一次合作,它标志着,东江跟国际经济接轨的步伐正在加快,东江经济的再次腾飞指日可待。

朱广泉也心想事成,终于拿到了翠烟区老街的开发权。光华路市场搬迁这一天,市上四大班子的领导都来了,向健江看上去精神萎靡,两个月里他比谁都忙,也比谁都艰难。为了让光华路市场顺利搬迁,政府做了太多让步,不但一次性还清了原来欠朱广泉的钱,还将相关补偿给到了最大额度,就这,朱广泉还不满意。按他的话说,他这次是赔了老本了,那么好的黄金地段让给万盛,他自己却要重新创业。向健江已经不在乎他说什么了,两个月来,他听了太多的牢骚,也看到太多张私欲膨胀的脸,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必须不打折扣地把程副省长交付的任务完成。直到这时候,向健江才明白,唯上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就是政府得不断地拿钱,满足那些本不该满足的欲望。本来就捉襟见肘的东江财政,经过两个月的折腾,快要见底了,向健江忧心忡忡。他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

奇怪的是,苏晓敏自始至终保持着缄默。她像是心灰意冷,再也不跟向健江计较什么了,向健江说什么她都点头,要么就是:“按您说的办。”要么就是:“我举双手同意,就这么做。”苏晓敏的妥协让向健江一次次生出自责,内心里,他多么期待着苏晓敏能站出来,反对他,指责他,甚至跟他公开叫板。但是没有,苏晓敏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敢于坚持自己主张敢于把不同意见搬到桌面上的人了。

向健江好不失望,他承认,是自己策略上出了问题,大失误。坦率讲,国际商城这个项目中,向健江是玩了心眼的,他知道开罪不起程副省长,也开罪不起省上其他领导,于是就放弃所有的原则,像模像样地走起他的唯上路线来。他原想,在这个过程中,苏晓敏一定会站出来,跟他据理相争。那就好了,他既可以利用苏晓敏的反对,最大可能地维护东江方面的利益,又能巧妙把责任推到苏晓敏身上。啥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苏晓敏会完全服从于他。

她怎么能完全服从于他呢?

不应该啊!

光华路市场的搬迁仪式苏晓敏也参加了,两个月里,苏晓敏憔悴了不少,那张原本光滑红润的脸,除了变得粗糙,还多了几道皱纹。这两个月,她几乎是度日如年。中间她回去过一趟,瞿书杨一再说要她坚持,他跟杨妮正在想办法,但她等不来一点好消息。而坏消息天天有,陈志安不但骄横跋扈,把她和其他几位副市长不放在眼里,而且在有关光华路市场搬迁及几片居民区拆迁补偿中,狮子大开口,提出的补偿标准比原来拟定的翻出一番,向健江居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了。苏晓敏算了一笔帐,单是这一笔损失,就高达五千万元。奇怪的是,省财政居然就按照东江方面提出的申请报告,一次性划拔了六千万元。

六千万元啊。

苏晓敏一想这个数字,心就发紧,她跟瞿书杨说:“我好怕,我们大张旗鼓招一次商,合同能签几十个亿,真正到位的资金,怕连一个亿也没,但有人大笔一挥,六千万就没了。”

“这六千万将来是要记到你头上的。”瞿书杨说。

“岂止一个六千万,照这么下去,怕是两个、三个六千万也不止。”长着娃娃脸的杨妮也忧心忡忡说。

苏晓敏原来是嫉恨着杨妮的,但这一刻,她非但嫉恨不起来,相反,她眼巴巴地盼着杨妮,她把希望寄托在杨妮舅舅郑副书记身上了。

遗憾的是,杨妮告诉她,她舅舅什么话也没说,杨妮如实地把发生在东江大地上的这件荒唐事告诉了舅舅,舅舅听得倒是认真,但听完就听完了,一句议论也不发。后来杨妮还追问过,因为这是瞿书杨交付给她的任务,杨妮必须完成。没想,舅舅没好气地训了她一句:“你是学生,目前的任务是老老实实完成你的学业,政府的事,用得着你操心?!”

三个人面面相觑。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就没人站出来制止呢?

等再次回到东江,苏晓敏就明白,她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妥协。当一个人面对一股巨大的力量时,除了妥协,你别无选择。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反抗,但结局只有一个,你会被踢出局。

苏晓敏不想这么快就出局。

瞿书杨说过一句话,对她启发很大。

“既然他们都装哑巴,你也索性装哑巴吧,哑巴不是发不出声音,而是还没到发声的时候。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让你说话的!”

是的,她也相信!

·10·

后记

说实话,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触摸官员的心灵。世上最不可能的事,也是触摸官员的心灵。官员是天底下最最复杂的人,也是最最简单的人。说他复杂,是因为这个社会本身就复杂,处在领导阶层的官员,一直是社会触目的焦点,百姓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又将所有的不满发泄在他们身上。这就必然地要求他们具有多重性格。在正式场合,在镜头下,官员永远是严肃的,他们的脸上千篇一律地写着庄重,他们的身上总是充满正义。而关起门来,在自己的办公室,或者家里,官员又极想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普通人。但某种文化在自己身上浸淫久了,自然而然地,就会留下烙印。官员更是如此,当他们在一种游戏规则下活动久了,他们就再也回不到自然状态,无论何种场合,本能地,都会流露出只有官员才有的那种气息。我们把它称之为官气,或者官派。官派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让一个人失掉了本我,而虚幻或者放大成另一种“非我”。这个“非我”既成为一种距离,让他跟庶民百姓有了鲜明的对照,又成为一种伪装,让他跟本真的自我发生脱节。这是官员外貌上的复杂。内心里,官员要遵从的东西太多,要屈服的东西也太多,这就让他们的心理在强大的重压下发生变形,扭曲或是变异。压抑和克制是所有官员必有的一种心态,伪装或藏头藏尾更是官员普遍具有的一种常态。抑制自我,归于大流,这是官员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的选择,不这样选择,你就很难在那个圈子里生存下来。说官员简单,理由只有一个,官员也是人,有着人的七情六欲,有着人的喜怒哀乐,他跟我们每个人一样,也渴望渲泻,渴望张扬。

我向来反对文学作品特别是所谓的官场小说把官员妖魔化,或者无原则地丑化。而且我承认,中国的大批精英,就活跃在各级大大小小的官场里,是他们帮我们治理着这个国家,也治理着这个社会。社会不可能无官,就跟不可能无民一样简单,官是相对于民存在的,官更是国家这个庞大机器的必需。正因为有了一大批精英式的官员,有了他们辛勤的努力,我们的社会才能按法制和文明的轨道,一步步地前进,我们的国家,才能在各种危难面前,一次次地挺胸阔步,昂首向前。这个意义上,官场小说中越来越多阴暗面的出现,越来越灰甚至见暗的描写,是有失偏颇的。它给读者一个误区,好像官场小说就是揭黑小说,就是鞭笞。

我在这些年的创作中,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抛开世俗的官场写实,愤青式的激扬或批判,想以温暖的方式,进入到某个官员的心灵深处,跟他做一次彻夜的长谈。文学作品在关注这个时代的同时,更应该关注这个时代的人,关注他们的心灵,这是文学作品永远的主题。官员做为人类中特殊的一群,他们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隐秘,或者他们的痛来自何处?除了对权力的迷恋与追逐外,他们内心还渴求着什么?他们是否也像我们一样,还存在着迷茫、伤感或是颓废,等等。当苏晓敏这位女市长第一次出现在我脑子里时,我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女人来想象的,她有女人的苦与乐,她有女人的欲与求。作为女人的欲求满足之后,她才是社会意义上的市长。苏晓敏漂亮,泼辣,我们的身边不乏这样漂亮而且能干的女人,但她绝不是形而上的女强人,她普通,心中既有理想又有目标,她像任何一个女人一样,渴望爱,也渴望被爱。当做教授的丈夫渐渐跟她远离风花雪月时,她也有痛苦,女人的痛苦。当她遇到自己心仪的男人罗维平时,忍不住也会怦然动情,并渴望能来一场风花雪月,以弥补感情上的缺憾。作为女人,这些都无可厚非,而且让她显得更可爱,更可亲。但是苏晓敏是市长,是符号化的社会人物。于是她的麻烦就有了,她跟丈夫感情发生危机,但她不能表现出危机,必须装作家庭很完美的样子。她对罗维平有情,却又不能表现得有情,因为她是市长。红杏出墙本来是一个极有诱惑力的文学故事,但这个故事要是发生在女市长身上,那就一点也不可爱,甚至有几分危险。于是她就得压抑,就得拼命克制。糟糕的是,给她带来朦朦胧胧情感的罗维平,也是官场中人,而且官比她大,是省政府领导,麻烦因此就更大。恰恰罗维平对潜规则的遵从或是屈服,又胜于她,这场感情戏注定就不可能发展下去。小说的遗憾便也有了,我不能放开手脚让他们爱下去,更不能让他们不顾一切地撞出爱情火花,甚至开花结果。或者按苏晓敏暗想的那样,出一次轨。不能。没有别的缘由,只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官员。

困境便因此而生。有太多的官场小说,只要一写到官员,特别是那些反面角色,都在极力渲染着他们情感上的放纵,似乎他们见不得女人,一遇到漂亮女人,就想占为己有,就想利用手中的权力,将她牢牢地俘获在自己手中。这同样是一种偏颇,而且偏颇得有些厉害。

色欲也好,贪欲也好,都是人的本欲之一,它像恶魔一样存在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能扼制住它的,除了我们个人的修炼,还有社会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我们身上潜伏的这些恶魔所以不能张牙舞爪地活跃,不是我们修炼的好,也不是我们道德水准有多高,事实上,是我们缺少让它活跃的机会。官员和企业家却有了这个机会,于是恶魔活跃的可能性就远远大于我们。但这并不是说,官员就全是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见不得女人。事实上,那些步入政治舞台的官员,在这点上是极为敏感的,也极为谨慎。尽管曝出的腐败官员中,十个有九,都养着情人,包着小蜜,但我想这跟他们的官员这个社会身分无关,或者关联意义不是太大。说到底还是人的本性在作怪,是人的原罪在起作用,官员身份只是给了他们方便,给了他们更多的可能性。但你如果非要把官员描写成十恶不赦的色魔,那就是你的道德有问题了。中国人有个不好的习惯,仇富,发展到现在,国人又多了样东西,仇官。

无论仇富还是仇官,都是不健康的,作家尤其如此。

说到这本书上,我是想极力写出一个好女人,好女人的评判标准在我心里,落实到纸上,她就成了苏晓敏。她在家里尽职尽责,对婆婆孝顺,对丈夫尊重,对小叔子和小婶子,也有着大姐姐一般的亲昵。而且她还能撑得住一个家,是婆婆心中的顶梁柱。尽管骂起仗来,十分的凶,甚至敢先下手为强动手打瞿书杨,但我还是十分喜欢她的个性,甚至喜欢她跟丈夫吵架时的那种“本市长”长“本市长”短的腔调。女人的可爱不只是温顺或乖巧,有时候女人适当淘一下,还能多几分颜色。单从对角色的喜欢而言,我是不想让苏晓敏当这个市长的,我宁愿她是一个普通女人,爱敢爱,恨敢恨。爱也惊心动魄,恨也惊心动魄。所以让她担任这个市长,就是想透过她,看到官员身上的二难境地,多难境地。

老百姓的眼中,官员是威风八面的,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为。

其实恰恰相反,身为官员,身上的约束太多,有明的,有暗的,还有不明不暗的。心灵上的禁忌也太多,有必须遵守的,也有逼迫遵从的,还有别人强加于他心灵上的。潜规则也好,显规则也好,总是有规则约束或束缚着他们。潜文化也罢,显文化也罢,总是有文化浸淫着他们的心。表面的风光掩盖不了他们内心的孤独。官场无朋友,这是我一个官员朋友发自肺腑的真言。官场无利器,这又是我另一个官场朋友说的伤感话,投向你的,永远是含笑的软器,却有着惊人的杀伤力。如果你跟官员接触久了,就发现他们脸上永无开心的笑,他们的话永远不会从心里说出来,他们总是端着一个架子,不是他们不想放,而是他们放不下,也不能放。我有个秘书朋友,跟了领导差不多十年,他说,领导对他从来没说过一句完整话,每次都是说半句,或更少,剩下的,要靠他揣摩。这多可怕啊,想想我都毛骨悚然。可是官员们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打拼一辈子,他们的心里如果没痛苦,没悲哀,那绝对是假话。

剥去官员表层的光环,深入到内心深处,去抚摸,去感知,去理解,这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写作的过程中,我一次次为苏晓敏鸣不平,她忍受的不公或不平实在是太多了,她所处的境地实在是太难了,她要承受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她要平衡各种各样的关系,她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手握重权,有些,甚至左右着她的前程。她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左突右冲,最后却又不得不对现实妥协。她在权力的刀锋中左避右躲,最后还是未能逃开暗箭的追杀。况且她还要忍受丈夫跟别的女人的谣言,尽管只是谣言,但对女人而言,这种谣言跟真实有一样的杀伤力。她一面受着伤害,一面又为丈夫制造着伤害,到头来,惊讶地发现,她寄情的地方,居然是一片空茫。那个打动过她心的男人,给她的伤害远比丈夫深重,而这一切,都因为他们是官。

男人在权力场,往往都是精疲力竭,身心具瘁,何况女人!苏晓敏最终是妥协了,她找不到别的出路,我也找不到,但我相信,妥协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主题。我期待着更多的苏晓敏们,能在未来的政治场中,一身轻装上阵,能很透明地微笑,很阳光地生活。当然,也能很阳光地使用手中的权力。这不是空想,也绝不是乌托邦。

不管是作家也好,读者也好,我们要有这个信心,否则,我们的心灵就会多蒙上一层阴影。

2009.9.22于甘肃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