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天显得异常疲惫,一定也是因为正在“跑路”吧。真要说的话,她在这种时候若是还能保持平常的态度才奇怪。
虽然我愕然不已、不知所措,翔子还是继续说。
“发现这件事之后,我直接去找妈妈求证。”
她问母亲自己是不是连续杀人犯的女儿。
“妈妈只好跟我说了实话,说我是找人捐精生下来的,绝对不是杀人犯的女儿……”
翔子接下来说的内容大概是这样:
她的母亲美子在当时的丈夫宝藏寺雄辅被逮捕的前一晚和他有过性行为。
“没想到隔天他就被逮捕了。”
震惊不已的美子接受警方的盘问之后,媒体记者很快地蜂拥而至,她为了躲避而跑到远离住处的城市,住进商务旅馆。
“后来她想到,如果因那一次性行为而怀上孩子,就会变成杀人犯的孩子。”
“难道……”
“当时已经过了四天,也就是说……”
就算立刻服用事后避孕药也来不及了,更重要的是,她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去医院,因为可能会被人撞见。
“就算真的怀孕了,她也没有勇气堕胎。”
就算是因杀人犯的精子而受孕,毕竟是自己腹中孕育的骨肉,她不愿意为了自私的理由而夺走继承自己血脉的“亲生骨肉”的生命,绝对不行。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妈妈只能用出最后的手段。”
她决定要用其他男性提供的精子来“覆写”受精卵,这样就没办法确定生父是谁了。
这么一说……
──其实我第一眼见到您的时候就决定了。
──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终于明白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一定是想找个长相背景都和宝藏寺相似的人来提供精子,这样就算将来生下的孩子越长大越像“父亲”,只要不做基因检测,她还是能继续相信。
相信这个孩子“没有继承杀人犯的血脉”。
至少她能为这个可能性制造出“留白”。
如此说来,社群网站上繁杂的捐精广告,在她的眼中一定像是“希望之光”吧,就算那些资料只是一面之词,她还是尽可能地选择了和丈夫背景相似的男性。
──啊,对不起,我现在一定很憔悴吧。
──为了这件事,我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见了好几个人,可能是有点累了。
她之所以要见这么多捐精者,是为了选出最像她丈夫的人,她在旅馆里和每个人认真地详谈,则是为了判断他们的资料值不值得信任。不知该说幸运或不幸,我因为“外表相似”而被她加了不少分。
不,不只这样。
──因为我最晚要在明天之内选好对象。
听完翔子说的话,我也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急了。
她一定是担心若不早点接受精子捐献,就会因为怀孕时间相差太多,使得生父的身分变得明确。
还有……
『非常感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后来她没有要求我“再次提供精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只是为了避免确定“自己的骨肉继承了杀人犯的血脉”,换句话说,没有怀孕也无所谓。
“然后妈妈就含着泪不断地说『妳才不是杀人犯的孩子』。”
翔子讲到这里先停顿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说:
“可是,就算她这样说,也不能证明什么。”
“嗯……”确实如此。
“我可能是您的孩子,也可能是宝藏寺的孩子。”
从长相来看,妳应该是我的孩子……我很想这样说,可惜没办法。
再说那个案件现在有可能会重审,假使她真的是宝藏寺的孩子,也不见得一定是“杀人犯的孩子”。明明有那么多不确定因素,为什么她还要这么辛苦地千里迢迢跑来找我?
我说出心中的疑惑以后,翔子猛然抬头,说道:
“妈妈已经离婚,而且搬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是宝藏寺的前妻,所以周遭并没有出现一些奇怪的流言,生活过得很平稳。”
她喃喃地说着“但我还是想要弄清楚”。
“弄清楚?”
“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妳想做亲子鉴定吗?”
所以她是来请我提供毛发什么的作为样本吗?
听到我这么问,她摇头说:
“不是,做亲子鉴定需要得到亲权者的同意,而且有个更简单的方法。”
“更简单的方法?”
“我就是为了和您谈这件事,才请您不要告诉太太,自己一个人来。”
*
看着湿淋淋的挡风玻璃,我终于决定要打开“潘朵拉的盒子”。
我拿出刚刚才领到的“捐血卡”,低头一看。
──原来是这样。
上面清楚印着“血型B型”的字样。
我顿时想起了那天翔子说的话。
──即使我一再地说“这样又不能确定我的生父是谁”,妈妈还是很坚持。
──她一口咬定“妳才不是杀人犯的孩子”。
看到母亲坚持到近乎疯狂的态度,她突然会意过来。
或许真的有什么理由让母亲如此坚信。
──所以我直接问了妈妈。
──然后她就告诉我……
B型的妳不可能是宝藏寺生的。
因为那个男人是A型。
──我妈妈是O型。
──很奇怪吧?
──妈妈应该会找“和宝藏寺一样是A型的人”来提供精子才对。
O型和A型的父母绝不可能生下B型的孩子。
──妈妈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很惊讶。
──因为生下来的孩子竟是不可能会有的血型。
这件事到底该怎么解释呢?
──一定是宝藏寺或您搞错了自己的血型。
──我就是为此才专程来见您的。
照理来说,只查血型也没办法确定谁是她的生父。
就算我是B型,搞不好宝藏寺也一样是B型。
──没关系,这样就好了。
──两位生父人选都搞错血型的机率实在太低了。
──只要确定您是B型,我就会相信您是我的生父。
──像我妈妈那样相信下去。
所以翔子也决定把“潘朵拉的盒子”打开一条缝来偷窥。她真正的父亲或许是我,或许是宝藏寺,如果是宝藏寺的话,他有可能是杀人犯,也有可能是冤枉的。真搞不懂,没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但翔子还是决定,只要我是B型,她就把其他所有可能性都锁进盒子,认定我是她的生父。
我拿出手机,寄信到那个信箱。
『翔子是我的孩子。』
对翔子来说,盒子里最终出现的东西是“希望”。
所以妳大可继续相信。无论那个案子最终的结果为何,妳毫无疑问是我的孩子。如果妳相信这一点,那我也会相信,今后我会以生父的身分永远疼爱妳。
然后……
这么说来,真夏到底是“谁的孩子”?
──喔!狮子座AB型的运势极佳!
──真是吉利呢。
妻子香织是B型,我也是B型……换句话说,父母双方都没有A型的基因,但真夏是AB型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因为她伤到膝关节前十字韧带的那次,在手术前验过血型。
当然,这件事还是有其他可能的解释,譬如我的妻子说不定其实是A型,毕竟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的正式检查结果,而是只凭她自己的说词,我就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如同翔子所说,两人同时搞错血型的机率非常低,但我听说如果刚出生时就验血,结果可能不符合实际的血型。现在的人不太会在婴儿刚出生时验血型,但是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有很多医院都会提供这项服务,我自己的血型确实也被误判了。
说是这样说啦……
真夏不像父母如此多虑又正经,而是落落大方、有时还有些脱线的乐天派。她和学生时代的我截然相反,在朋友之间一向是核心人物,而且在学校里也很出锋头,还当上了羽毛球社的副社长和副班长。明明父母都是理组个性,她却不擅长数学,而且很喜欢占卜算命。还有、还有……
是啊,越想越觉得不一样。
她和我们的差异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来。
我一边消化着这件事实,一边冷静地想着“原来就是因为这样”。
翔子正是因为担心会陷入这种局面,才在邮件里先叮咛我“不要告诉太太,自己一个人来”。不知道她是遗传到谁,总之她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还有……
──嗯,不错啊。
──能帮助困扰的人也是一件好事。
我和妻子香织提起捐精的念头时,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说不定她早就知道了。
她知道世上还有这招“偷吃步”。
──我已经设想过很多了。
──如果原因真的在我身上会怎样。
她希望像其他夫妻一样生下自己的孩子,但又害怕得知真相,所以不愿意去医院检查。不过情况若是一直没有改变,或许有朝一日还是得去检查,如果到时发现了原因“出在谁的身上”……
到时候会变成怎样呢?
夫妻两人同心协力地进行不孕治疗?
勉强说服自己就算不生孩子也没啥大不了的?
还是干脆两人分手,迈向各自的崭新人生?
以上每一条路都可以走,每一条路都没有错。
不过,还是有其他的可能性。
或许可以避开这三条路。
或许可以不用打开“潘朵拉的盒子”。
只要她接受精子捐献,若无其事地生下孩子……
──要说我一点都不排斥那是假的。
──这就像是过继孩子给别人,只是孩子还在精子的阶段。这样想就觉得很正常了。
或许她早就知道这个方法,自己也用过,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如果不是我们夫妻之间有一人不孕,只是两人的契合度不好,她再不答应让我捐精的话,我的血脉就没办法传承下去了。
──公公婆婆或许对我很不满。
──因为我没办法帮他们的宝贝独生子传承血脉。
香织当时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吗?
──当然,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很想见见那孩子。
我是不是过度解释香织当时眼眶湿润的理由了?
无论我怎么想,都没办法得知真相。
我不可能搞清楚,我甚至不确定该不该搞清楚。
──对了,您发现了吗?
翔子那天说的话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的名字是用妈妈和您的名字来取的。
“美”的部首是羊,“翼”的部首是羽。
──两者加起来就成了“翔”字。
“翔子”,代表着“美子”和“翼”的孩子。
──妈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用这双美丽的翅膀翱翔在这世界。
我的两个“骨肉”靠着超乎想像的奇迹诞生在世上,今后正要展翅高飞。靠着父母赠予的、优雅又强壮的、背上那对美丽的翅膀。
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我该质问香织吗?
得到答案后,我该把真相告诉真夏吗?
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
我怎能亲手撕去真夏《自传》的第一章──“我的诞生”?
我怎能亲手扯断她背上那对美丽翅膀的其中一边?
身为那孩子的“父亲”,我怎能这样做?
──双子座B型是第八名,身边的人际关系可能会有所改变。
──啊,双子座A型是最后一名,说是『要小心』喔!
看吧,占卜什么的果然都是骗人的。
那种东西根本不科学,只是无聊的迷信。
因为经历过这些事,我身边的人际关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接受我捐献精子的女人自然生下了“我的孩子”,但我就算得知了此事,今后仍然是“香织的丈夫”、“真夏的父亲”。
“只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如此喃喃自语,此时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站前。
即使隔着湿淋淋的挡风玻璃,我还是立刻看清楚那人是谁。
栗色长发,系着鲜艳天蓝色领巾的水手服,黑底白标的运动提包和球拍袋。
我按一下喇叭,头上盖着毛巾挡雨的稚气少女立刻朝这边跑来。
她的步伐非常轻盈。
仿佛背上插着一对翅膀,随时都会飞上云霄。


第4章 三角奸计
现在的情况怎么看都很不妙,简直太疯狂了。
当然,我不是被黑暗组织绑架到地下基地,也不是宁静的住宅区里突然发生枪战。
我正在参加所谓的“线上饮酒会”,身穿睡衣睡裤,头戴有线耳机,盘腿坐在小矮桌前,偶尔喝一口罐装啤酒、吃一口小菜。从旁人的眼光看来,这是只能形容为“平凡无奇”、一点都不有趣的夏夜风景。
〈我现在要去杀了那家伙。〉
所以出现在萤幕上的这行字显得格外突兀。
噗。老旧的冷气似乎感到厌烦地恢复了送风,挂在窗帘轨道上的风铃随之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听着这清凉的音色,我靠在键盘上的双手手心却开始冒汗。
──我该回覆什么?
──是说我真的应该认真回覆吗?
追根究底,我们只不过是很久没见面的老朋友一起喝酒,普通得很。他们两人都因为工作的缘故而搬到关西,只有我住在东京,所以我们举行了近来流行的线上聚会。只是一件如此普通的事。
〈你可别阻止我,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画面分割成两格,右边那格是茂木,左边那格是宇治原,两人都是我大学时代的死党,我们每天都一起在家喝酒、参加联谊、上街把妹,还会因为猛灌便宜的酒而宿醉到跷掉必修课。他们是和我共同挥洒青春的伙伴,虽然那段无所事事又毫无意义的岁月丢脸到不堪回首,但那也是一段永远不会褪色的回忆。
〈慢着慢着,你先冷静一点。〉
考虑良久之后,我的手指打出了这句不痛不痒的回答。
但我又有什么办法?除此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就算我极力阻止,对方可是位于遥远的西边──距离我快要五百公里的地方。
『对了,我在Facebook上也说过,秋津换了第四次工作喔。』
满脸通红的茂木不断地聊着朋友的八卦,完全没发现我们正在背地里谈着这些话,更没想到竟然有一位好友想要杀他。
“是喔?他真行耶。”我随口附和,装出一副无聊到好笑的样子,一边望向萤幕角落的聊天室,代表对方正在输入讯息、写着“……”的对白框闪烁了一会儿,接着耳机里传来愚蠢的“嘣~嘣~”电子音效。
〈不可原谅。〉
〈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一定要宰了那家伙。〉
宇治原一直紧抿嘴巴,板着臭脸,看到那张清楚展现出决心的扑克脸,我觉得他一定不是在开玩笑,毕竟他可是有过骇人的“前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