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江里了,她重复一遍。她笑,那个笑容神神道道的,好像藏着让她得意的秘密。她望向珠江的位置,似乎真能看到那汪长水。她说,不管怎样,他死了。她看我,又说,你一点都不解释吗,在网上?
我摇摇头。远处一栋三层建筑的天台上,一片花布跳起来,在空气中对折,整齐地飘在那里。随后一个人从后面出现,拍打布面。旁边一人多高的植物是棵发财树,我猜,我很想问问那棵小发财树是不是还活着。
搞不懂你,她说,我也不知道到这里来干吗,我劝不了你什么对吧?
是,我说,我很好。
她点亮屏幕,看一眼。她说,那我走了,该去上班了。
苏铁为什么要把笔记本放在我那儿,我说。
什么?她问。
苏铁把之前的笔记本放在我那儿,为什么?我问。
他放在你那儿了吗?她说,我不知道,有可能他觉得不需要了,随手放那儿,谁知道呢。
明明两边那么宽敞,她非要从徒劳的小门出去。她的影子进入门洞,马上就要消失在对面的阴影。影子消失于影子,影子哪里去了?很快,她的影子在阴影参差的边缘冒出来,她的背影一点点变小。一种强烈的剥夺感袭击我,让我想要呕吐,好像我要带着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直到死去。
我跑到门框里。她还好吗?我用力喊。但声音却不大,嗓子里有一种粗糙的异物感。
她回过头,眼睛、鼻子、眉毛、脸颊全都承受光子的冲击。人眼可见光,波长390~780nm,我的脑子跳跃到毫无关系的东西上。她?她说。
是的,她,但我说不出来。她微微侧脸,鼻子投下一小片影子。我希望她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然后转身离去。但她还是想出来了。
噢噢,她说,她挺好的,她怀孕了,苏铁告诉我的,现在。她盯着空处,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幕正在给她演算答案。她说,现在应该快八个月了,还有问题吗?
我摇头。
她点头,追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后来下了高原,消失在建筑物中。
我用食指托了托那把大锁,这个门鼻子大概是后装的,因为门上有个圆形的洞,原来该是一把暗锁。指腹上,一个椭圆形的锈迹,分不清红色和黄色,我猜可能是因为色弱。
第八章
从出生到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跟旁边的江水都没有关系。但身处这座城市,我总自大地感觉它和我有关,仿佛只要它存在,就在对我施加一种隐秘的影响。我一边往广州塔方向走,一边盯着水面。一艘船太快,消失于视线。我一直寻找某种标志水流速度的东西,好确定它比我快多少,但水面上只有揉碎的光晕原地打转。我捡起一片叶子,半个巴掌大,三分之一黄,然后是斑点黄过渡到绿色。我往江里扔时,一个抱小孩的女人一直看我。我觉得她马上会教育圆脑袋的小孩,不要往江水里乱丢东西。但珠江不在乎,叶子一到水面,我就盯着它,同时往前跑,叶子还是很快不见了。
也许它有一颗奔向大海的心呢,它会比我更早经过江湾大桥,然后是海印大桥,它会从二沙岛南边的水体通过,比我更早到达广州塔。要想到达海洋并不容易,我猜其中一道难关是大吉沙岛附近,那里的江心有几处滩涂地,生有蒲、苇和高大的落羽杉。很有可能,这片叶子会在那里搁浅,腐烂。陈家贝的尸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这条江里流淌着他的死亡,我一直望着江水,似乎要把陈家贝的尸体望出来。彭冬伞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记得小港说,那天她逃了最后一节课,一直在树上待到放学。金黄色的阳光,给万物蒙上一层单纯的假象。她看到她的同学们跑出教室,汇入少男少女的蚁群,涌出校门。到处都是回家的人,可是她不想回家,她想变成树上的一片叶子。
可是总得回家,不然等着她的又会是一场毒打。那些日子,陈家贝变得更加亢奋和暴躁。校园空了,她扔下书包,抱着树干往下挪,最后一截她跳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傻乎乎地笑,笑够了,捡起书包,拍了拍,提溜着往家蹭。人们速度都比她快,她感觉时间在变慢,只有夕阳和她待在同样的流速里,世界软塌塌的,万物都在降落。不管多慢,距离不变,总会到家。好在家里没人,她没有开门进去,坐在门外的凳子上,跟自己玩吸嘴唇的游戏。她使劲吸气,嘴唇向里跑,她一直想让嘴唇够到自己的嗓子。因为这个,她得了几次唇炎。
没多大一会,李芍药回来了。李芍药做饭,她写作业。每次听到巷子口有脚步声,她就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直到睡觉前,陈家贝都没有回来,她和李芍药都没有提这件事。她做了梦,但她忘记了是什么梦,梦中断一次,听到下面的关门声。吃早饭的时候,没有陈家贝的动静,卧室门不像往常那样牢牢关着。她趁李芍药上厕所,趴在门缝上看,床上没有陈家贝的影子。下午放学后,她知道陈家贝还没有出现。但她没有在意,过去也发生过,陈家贝在外面鬼混几天。她觉得那是属于她的放风时间。那天晚上,她在家里说话的音量大了不少。
又两天,或者三天,走在江湾大桥底下我一直纠结这个数字。它在小港那里肯定依旧确切,而我已经失去它的准确性。我想那片叶子大概已经抵达那片滩涂,它比陈家贝幸运的话,会从一侧绕过去,继续前进。那些远洋货轮不会阻止它,万一真被贴在船壁上,只会更有利于抵达海洋。一片叶子,本来要被清扫、处理,现在有可能顺着洋流,在分解之前,到达大洋深处。这是它的幸运,还是不幸?无论如何,我记得那是上午,数学课,她在思考小红和小明分别拍了几下皮球的问题,她的一位亲戚,打断了她的思路,领她回家。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她贴着分列两边的大腿,走进人群深处,李芍药正坐在那里垂泪。你没有爸爸了,李芍药说。李芍药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她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等待她的哭声,可她只有茫然,没有眼泪。
小港说,他们不让我看爸爸的尸体,估计是怕我吓到,但他们又大谈特谈尸体泡得多大多肿多白,其实我挺想亲眼看一看,不管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比活着时更可怕。
下面流淌的,早不是泡过那具尸体的大水。全国各地的人来到广州,总会来到江边观水。水流有种特异能力,无需置身其中,只是看它,就能从身体里带走一些什么。而人无需察觉。
如今,她已经怀孕,我后悔没问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分手那一年,回南天比往年持续更久,到处一股泡木板的味道。有一阵子,水位上升得厉害,江上的轮渡停了。水下去后,难得的好天气,江边地砖缝里生了青苔。天上的云不多,每一朵都很认真。我望着小港的眼睛,它们没有试图游过来,我转向别处。天空蓝得纯真且难过,让人想问问那后面是什么。绝不会问出来。江面上的船懒洋洋的,江边的建筑都笨拙,世界显得力不从心。
我是不是做了很多错事,我说。
她摇摇头。她捡起一枚黄果子,摆在手心,认真地看。她说,出了一些问题,很难说那是错,就是出了一点问题。她握住黄果子,蹲下来,用指腹划过绿色的青苔,白与绿。她说,就像这砖缝里,青苔长出来了,这不是错误,这和水、光线、温度有关,不过它们长出来了,我们不能当它不存在。
那未必是坏事,我说。
对,她说。她站起来,走到栏杆处,映山红还在开。未必是坏事,她说,但必须停下来,想一想,看一看。
我不想停,我说。
我也不想,她说,可是……她甩着胳膊,黄果子远远地落进江里。只能到这里了,她说,我也很痛苦。
可到底是什么问题呢?我问。
没办法给你说清楚,她说。她皱眉头,叹息一声,吐出的气体在胸前游动一会。她说,你要是不知道,我就没办法让你知道,这不像手把手教一个小孩写他不知道的字。
分手后第一年,我一直试图找到那个我不知道的字,但它始终狡猾、游走、模糊不清。一个人如何找到他不知道的字呢?要翻哪一本字典,问哪一位名师,我才能找到那个我不知道的字?也许我需要一点造字的能力。
那一年我总在怀疑,我所给出的爱,只是我的自我感动,永远沉浸在这种自我感动里,在脑补出的场景里表演,以献祭真实生活为代价,寻求一种主角般戏剧化的生活,以为那才是生活的本质。但生活不在这里面,爱也不在,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寻它。
好,我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我们最后一次拥抱,是在一棵开花的树下。她面朝珠江,双手插在兜里,一动不动。一切都冷冰冰的,我的脸也冰,一动不动。我们像一汪绿色的水,在花的香气中,我们像两汪绿色的水站着。树上是蓝花楹还是鸡蛋花?每次回想这个细节我都无法确定。我懊恼这种不确定,明明它们的香气如此不同,明明我可以故地重游确定下来。但我始终都不确定。
我故作镇定。我说,遇见你那天,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一天。
是的,她说,现在可以开始只回忆美好的部分了。我听出她淡淡的嘲讽。
遇见她那天傍晚,我放一把凳子在椅子上,爬上去换灯泡,结果摔下来,头嗡嗡叫,要炸开。我晃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扒拉头皮,没有找到一个伤口。我怀疑是脑震荡,跑到广医一院的急诊室。护士帮我排了号,我坐在椅子上等待。一个女孩从处置室出来,在我旁边坐下,左手托着右胳膊,右胳膊打了夹板,吊在胸前。她头发极短,看得见青生生的头皮,没见过这么圆的脑袋。她独自玩一种嘴唇噘起来又吸回去的游戏,来来回回,显得很开心。
我问她胳膊怎么了。她说断了。下眼睑底下,淡淡的小雀斑。我问怎么断的。她笑了,里头的羞涩很新鲜。
她说,路过一个台阶,台阶下有水,心里想冠军就在这一下了,后跳的对手目前比自己多一分,一定要跳出个好成绩才行,十米跳台,你想想那多高,我心里怕,怕也跳。一跳,就断了。
灯光照在她的鼻头上,像白笋。我问她成绩好不好,是否拿到冠军。问完就后悔,胳膊断了,不问疼不疼,我倒关心起成绩。肯定是疼的,她不喊疼。
她咧嘴对着前方傻笑,花枝乱颤。笑完,她挺挺腰板。她说,没来得及看成绩,就过来了,大概是不太好,没听说哪个跳水冠军,比赛时摔断胳膊。
她打量我,好胳膊好腿,问我是哪里毛病。我指脑袋,说头疼。她伸着脑袋找了找,问我伤哪里了。
我说,没外伤,里面,脑仁疼。
她说,那就是头疼,头疼也看急诊,难怪医生不够用。
浪费医疗资源,我很不好意思,讪讪说实在是疼得厉害。但已经不怎么疼了。
她点点头,脑袋仿佛微醺的月亮。我也点点头,偷偷看她在旁边仰头,脖子隆起两道山脉,嘴唇像鱼那样张着,吐无形的泡泡。我有点出神,直到护士跑来喊我,责怪我怎么不回应。我给护士道歉,然后说我不用看医生了。护士说,你确定吗,摔到脑袋,外表没事可不代表真没事。我说,我确定,真没事了。护士摇摇头说,要是觉得胸闷、恶心、头晕,要及时来就诊。我说,好的,谢谢你。
小港望着我笑。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看你傻乎乎的,真不给医生治一治?我说真不了。她说,你叫何小河。我说,对,你怎么知道。说完意识到刚刚护士喊了我的名字,然后补一句,哦刚才护士喊我了。她问,哪俩字呀?我说,大小的小,江河的河,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港,她说,陈小港,也是大小的小,港口的港。我说,哦,这名字好。她说,这名字哪里好。我说,小港,你听听,这俩字又漂泊又安宁。小港哈哈笑了两声。她说,油嘴滑舌。
我说,你怎么样,骨折就这样处理了吗?都不用住院?
那是我说得夸张,她说,没那么严重,就是裂小小一点。她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几乎触在一起。小小一点,她说,回家休养一阵就好。
我们一起出去,夜晚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我稍稍无所适从。路过的年轻人脸上有几分略显疲态的兴奋,公交车和汽车堵在路中,另一边是宽阔的江边步道。我喜欢天不黑就回家,在夜晚的街道上行走,我常常承受不住异乡的重量,但这天晚上,我体会到幸福,无需审视的幸福,无需心惊胆战的幸福,无需逃离的幸福,有信心触碰到的幸福。这底气从何而来,我并不知道。
那是我仅存的能力,后来我丧失了这种能力,于是我对那时发生的一切,逐渐缺乏理解。
从后面抱她,和她之间隔着她的头发。我没想过她的头发会长长,越来越长,那种速度远远超过我变老的速度。我离开她头发的青木瓜味,她手扶栏杆,低头观水。我们保持了最后一次沉默。我常常想象那块沉默里,装着珠江多少径流量。
你在想什么,我问。
珠江正讲话呢,她说。
它说什么,我问。
不能告诉你,她说,你自己去听,每个人能听到每个人听到的。
很长时间,我沿着珠江倾听,包括江水漫过堤的日子。可珠江不给我回应。这种对回应的需求,好似身体某个器官的疾病。或许给我三十年、四十年,我也能听到珠江的回应,多么绝望。
我侧耳倾听,仍旧听不到江在说什么,桥的另一边那栋丑陋的建筑,悬垂巨大标语,桥体遮住下面的字,只能看到:新理想华。建筑顶上,广州塔的顶部嫁接在那里。
我认出这是广州大桥,原来已经走这么远。
第九章
一个小男孩越过我,又趔趄几个台阶,停稳,撅着屁股回头看,目光审我一遍,马上往后,等待夸奖。慢点,身后的女人说。小男孩将这两个字理解为鼓励,继续半失控地跳台阶。女人也越过我,在最后几个台阶的地方追上了小男孩,双手架住孩子的腋窝。半空中,小男孩哭闹着挣扎,落地后,又爬回原来那级台阶,抬头看我的脸。阳光虚化他的长睫毛,他不会认出我,我仍把脸挪向南岸,看反光的广州塔。几秒钟后,他冲回地面,在女人的呼喝声中朝草地深处去。
江水包围二沙岛,江边观景者三五,江面上传来晒干的水声与船声。头发全白的老头,影子经过我,往桥下走。他走一步,趴在背上的黄色背包跳一下,身后三米外跟着老太太,一双细细的小腿,如同底层架空的多层建筑。桥底下,老人们的外衣丢在地上,挥拍时发出种种怪叫,如蒸屉上的蒸汽,溢出黑色铁网。铁网围了整整一圈,好似站立的影子,牧那群不动的乒乓球台。乒乓球在两个声音之间画弧线,精准地落在即将响起的声音上。人声挺喧嚣,但无法覆盖球落在球拍上的声音,好像它们来自不同的空间。一颗乒乓球飞出来,在水泥板上弹几下,滚上草地。
靓仔,一个老头喊。他站在铁网后面,挥舞球拍。原来是对我讲话,我没听懂什么意思,但明白他的意思。我追乒乓球,手落下时它逃走了,但马上又被我抓住。我快走几步,离铁网更近一点。老头又给我说粤语,马上又说普通话。扔过来,他说。我扔,没有声音,乒乓球跃过铁网的顶部,迷茫地向前飘,直到另一个老人伸手抓住它。多谢,他说。我转身往广州大桥深处走,十几米后仍在为这件事高兴,就像小时候围观父亲补车胎,他吩咐我用锉刀磨一片橡胶那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