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底下宽阔的水泥地面如同河道,厚厚的阴影带来广场上没有的安全感。正中间,一道光把阴影劈成两半,上面有车流,声音流下来像瀑布。一些柱子间,砌了水泥长条,半米高,全都刷成白色,有人坐在上面。几重柱子外,小姑娘戴着护膝滑旱冰,熟练地绕过几个塑料障碍。戴帽子的男人站在一旁玩手机,时不时指挥一句。西边,一对穿宽大白色西装的男女,站在光与影的边缘发光,看起来很烫,刚出炉的面包般幸福。任何一位旁观者都不会怀疑这种幸福。
我站在正中间的光墙,抬头,天在上面更亮,桥面侧壁有深浅不一的水痕。光的能量融化我,留下一个影子。我总担心上面有东西落下来,让我死。但我不是在担心死。一条脏兮兮的小灰狗低头嗅一摊水渍。我的头还是很疼。那个疼起源于鼻根,爆炸,但能量全往顶上升,疼与不疼,在头中间留下一个光滑的平面。
跳出去,从光里跳出去,我等着身体回来。然后去西侧的卫生间撒尿,尿道口发红,尿流出时微微刺痛。洗手池露天,放着洗手液的空瓶子,蓝色的瓶子。一面大镜子,映照后面的树、篮球场和网球场。网球场是红色地面,没有人在打网球。我想了一会红土之王的事,但我喜欢费德勒。不过德约科维奇越来越厉害时,我也开始喜欢纳达尔。事实上,我没有完整看过几场比赛。
这里环境不错,空气也好。水龙头上结了一层白水渍,水流出来,让人不放心。镜子里的人也脏。我想,我的痛苦太不干净了。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好像我真的无处可去。我讨厌发现自己很痛苦,仿佛我真受过什么不得了的伤害。但有个痛苦是干净的,我又为那个在我眼前死去的人感到痛苦。当时他死了吗?我想了一会这个问题,又开始拿不准这个痛苦算不算干净。我不是为他的死痛苦,只是为一种挽救他的可能性痛苦。
太阳在计时,刻度不是很清晰,大桥的影子逐渐移向珠江新城那两座高楼。我坐在白色水泥条上,广州塔被压缩在一个狭窄的取景框里。珠江两岸散发着洗衣液泡沫的味道,一种廉价的薰衣草味洗衣液,熏得人脑袋疼。我一个个看远处的人,试图认出苏铁。每一个都像他,每一个又都不像。也许他不在。他在和不在没有区别。
那对穿白西装的男女不见了,眼睛往草坡和树影深处找,找不见。景色黏稠,不能毫发无损地回来。或许我也曾在别人眼中同样幸福。这里看不出变化,我和小港去广东美术馆时来过几次。这种不变很残酷,衬托出另一些巨大的变动。
后来,太阳闪烁几下,仿佛接触不良的灯泡。一个男人出现在我旁边,左手捏着一叠报纸,右手伸到肩膀上,攥住炸线的绿色蛇皮袋。他站着,散发过期护手霜味道。他放下袋子,报纸搁在水泥条上,对着空气挥了几拳。可能他要打架,我考虑打起来我是要逃跑还是还手。他看上去不像能打过我的样子。但我很饿,浑身没力气。
但他只是看我,眼睛睁大,眉毛微微八字。眼睛浑浊,但是温暖。他的额头能夹死苍蝇,皮肤分不清是脏还是黑。他的头发很厚,像脖子里生的灌木,鼻子底下有鲁迅似的胡子,不过下巴跟冬瓜一样广阔。他穿一套宽松的牛仔布衣服,上衣的下摆几乎到膝盖,灰色的,所以显得干净。我无法分辨他的年龄。
他又挥了几拳,朝着我的左边。我知道他没有要打架的意思,他看着我,在笑。我从笑里看出一股笨拙的悲伤。我真是个傻逼,我想。
住在这里不好,他说。他看了看阴影和阳光。他说,这里找不到吃的,如果过河去找吃的,你就要吃更多东西。
你觉得我住在这里,我说。
不是吗?他说。他拿起报纸,在我旁边坐下。他说,我一下子就闻到了你的气味。
是的,我两天没洗澡了。我嗅了嗅我的胳膊,但我没闻到汗臭味。
不是体味,他说。他折了几下报纸,《新快报》,我瞄到一些字,广州加快抢占区块链产业高地。他说,就是一种气味,我们这样的人身上都有。他鼻子凑近我,使劲嗅了两下。他的山根很立体,鼻头偏大,鼻翼往两边横。我不能辨认他的年纪。他说,虽然不明显,但我还是能闻到。他炫耀地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开始默读报纸上的内容。广州出台疫苗安全事件预案,未经授权单位及个人无权发布疫苗安全事件信息。他盯盯报纸,盯盯我,然后把报纸递到我跟前。他说,你看吧,我看完了。
于是我接过来,翻了一下,看到《中国第一人!武磊攻破巴萨球门》,配图里比达尔和阿尔巴叉着腰,很沮丧,我也是,我更喜欢巴萨。如果我还在租来的房子里,或许昨天晚上能看到这场比赛。
你看那条小狗,他说。
那条灰色小狗,从桥的另一头,来到了这一头。它站在中间的光墙边缘,抬头看上面,光让它三分之一的身体变色。远处,一棵树边有男人打电话。我盯着那个男人,猜测有没有可能是苏铁。
流浪狗,他说,我一看就看出来。
这个本事不算什么,我也能看出来。男子地铁上猥亵女人30分钟,终审改判获刑两年半。这个消息还不错。我说,挺厉害的。
它真扁,他说,你想养它吗?
没这么想过,我说,我跟狗不合,被狗咬过很多次。
我也被狗咬过,他说,我不会养它,但不是因为我被狗咬过。他站起来,解扎口袋的绳子。他说,太累了,我要睡一会。他从蛇皮袋里掏出纸箱板,展开。
你可以睡在这上面,我说。我站起来,指白色水泥台。
不用,他说。他把一块纸箱板铺在地上,又拿出一块,继续铺。他说,我有点认床。
你从哪里来的,我说。我重新坐下,报纸搭在膝盖上。这一版右下角,武汉市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已排除SARS等病原。
我从客村那边来的,他说。他拿出一个被子,铺在纸箱板上。他说,我正在迁徙,到北边去。他又拿出一条毛毯,大红色,有硕大的花朵和污渍。
迁徙?我问。共报告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诊断患者59例,其中重症患者7例。
对,他说,来了两个人,把我位置占了,我打不过他们,所以我到北边去。他躺下,但马上坐起来,换到这一头,脑袋离我的脚很近。他对着空气挥了两拳,不对,三拳。他说,北边我以前住过,后来有人不让我住了,我就走了,我去过好几个地方,最后住在客村那个地方。现在那两个人把我位置占了,我打不过他们,所以我就走,我跟他们说怎么都行,但是不能抢我的被子,谁抢我的被子,我就杀了谁。他们笑话我,我说你们能不睡觉吗,你们睡觉了我总能杀了你们。他们还是笑话我,然后他们说谁要你的烂被子,快滚吧。你觉得我的被子烂吗,你看看。他揪了揪他的被子和毛毯。
一点也不烂,我说。初步调查表明,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
是,他说,一点也不烂,但他们说谁要你的烂被子,我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要我的被子,谁都不能抢我的被子。总要给我留下点什么。还有毛毯,我说被子的时候包括了毛毯,你知道吧,但我只说被子。这个毛毯是个老娘们给我的,我听不懂她说什么,反正就是给我了,我一拿到就跑,这样她后悔也没用,她追不上我,她很老,毛毯要把她的胳膊压断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我毛毯,可能她是个好人。有这个毛毯我很开心,我把旧的送给另一个人了,那个旧的有点薄,那个人还有点嫌弃,但还是要了。早知道我就不给他了,我给你你会嫌弃吗?
不会,我说。2019年12月31日以来,武汉市卫健委在全市开展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病例搜索和回顾性调查。59例患者中,病例最早发病时间为2019年12月12日,最晚为12月29日。
早知道我就留着给你了,他说,可惜我已经给他了,他还嫌弃,你也喜欢看报纸,我也是,我捡了很多报纸,但袋子里装不下,没有带,只能以后再捡,你看到那个了吗,惠州彩民全年中奖5个亿,5个亿得是多少钱,我要是有那些钱就好了,就能天天给小乖洗澡了,你知道惠州在哪里吗,我要是在那里就好了,不要中那么多,能中5万都行,惠州人真幸福。你再看看那个,特朗普又打伊朗了,美国人真坏……
我没有回应。3万家外企扎堆广州,他们为何爱上这片热土?
地面上响起鼾声。鼾声扎了根,有一股发芽后干瘪的大蒜味道,不难闻。我国研制的发射重量最重、技术含量最高的高轨卫星——实践二十号卫星成功定点。我的耳朵盯着他的鼾声。码头工程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征求意见稿公示;遗失声明:警官证、营业执照正本、法人章;致歉声明:一家化妆品公司为侵犯肖像权对一个明星道歉;寻人启事:王豪,男,2016年9月从广州市天河区揽元街一出租房外出,至今未回……会有人看吗,照片上的男人,左眉眉峰上有个挺大的痣。三年多了,还有人在找他……
鼾声的传染性很强,也可能是根须,顺着水泥跑进我的身体。我仰躺,凉,一辆辆车子在我眼皮上跑。我看到后脑勺的骨头,最凸处是一个楞,然后陡峭下去。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反骨,我想。我躺着,水泥台子用它的不动,打磨这块反骨,如果它是的话。我挺喜欢这块骨头,我决定侧卧,枕着胳膊。微弱的心跳声传进耳朵,仿佛这座桥活了。耳朵继续盯着鼾声,很快,我什么都忘了。
醒来我的脑子很沉,胳膊变成一截木头,或者,钢筋。鼾声不见了,像是一个梦,我理解了一会周围的声音,坐起来,下面床还在。很冷。我的血液在解冻。梦还没有走远,在那里我跑步,然后突然变成一座桥,之后很无聊,似乎过了很多年。我抬头看震动的桥面,看柱子,这一切突然温柔起来。我回想梦里的细节,思考一个问题,是我变成了桥,还是我的意识进入了一座桥的内部。细节不分前后地爆炸,看不清。
血液化冻到我能站起来的程度,我站起来甩肩膀,走到太阳底下。我很渴,附近没有卖水的地方。可毕竟两年多没来了,或许已经有了。两个小孩在草坡上飞飞机,蓝色的飞机,飞得很稳。我猜现在的小孩不叠纸飞机了。我是叠纸飞机的高手,高二夏天的一个课间,我站在三楼走廊飞纸飞机,它在空中坚持了两分钟那么久,一头扎进杨树树冠里。所有的同学都盯着它,大喊大叫。很快,更多的纸飞机飞出去,但都没能坚持那么长时间。好几天,教学楼前方变成航空展。于是,学校专门出了一条规定:不许往楼下扔纸飞机。不知道这条规定还在不在,或许已经不需要这条规定了。
他出现了,草坡上,他的运动鞋拖着长长的影子。他站在最高处,挥了挥手,手中有瓶子。我也挥手。他看了会儿扔飞机的小孩,绕了个半圆回来,两只手里都有瓶子,一瓶是怡宝矿泉水,另一瓶是尖叫,都不到半瓶。你渴吗?他说。他递给我尖叫。我在那边椅子上捡的,他说,给你喝这个,这个有味。
不渴,我说,谢谢。我的舌头像正午水泥路面上的蜗牛。
这里真不错,他说。他把怡宝放在地上,拧尖叫的瓶盖,再次看看扔飞机的小孩,看看树和天空,仰脖喝了一口。他继续旋转瓶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草地上有只鸟低着头走路,好像冠子太重。红冠子,一截白,顶尖上的黑色像球。我想起一种色彩斑斓的肉虫,身体一阵生理不适,它们浑身触角,生活在夏天的柿子树上。它们生活在柿子树上,生活,重复几遍这个词,突然不那么厌恶它们了,虽然当它们掉进人的脖子,皮肤会起一道长长的疙瘩。那种鸟叫戴胜,他说。戴胜,我并不想知道它的名字。可惜不好找吃的,他说。他盘腿坐在床上,看我,眼神很认真。我今天不走了,可以吗,他说,今天不想过河。
当然可以,我说,这是你的自由。
嗯,他说,我转了转,这里还是没什么吃的,江边有一家饭店,是有钱人去的饭店,我不知道他们的垃圾桶从哪里出来。有些人会到人家店里要吃的,我从来不要,我不喜欢那样。谢谢你让我今晚住在这里,我今天不想继续走了。北边很大,今天走不远,可能会停在一个很不好的地方。我去过一个桥底下,那里住着三个人,他们有一副围棋,他们下围棋,你会下围棋吗?
不会,我说。
我也不会,他说,他们不让我在那儿住,他们说那儿住不下了,其实很宽敞,但他们说住不下了,所以我就没在那儿住。那里有很多木板,都写着很大的佛。好多佛,像被烧出来的,但不是,是写的,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写的。我没有问,我看了一会他们下围棋,然后就走了。我又去了很多地方,后来就到了那里,现在两个人把我从那里赶走,我说行,但是你们不能抢我的被子,住的地方我可以让给你们,但被子不行,谁抢我的被子,我就杀了谁。我打不过他们,但他们得睡觉,人睡着之后很好杀。他们就笑我的被子是烂被子,让我滚。这被子烂吗?他问。他抚摸着他的被子。他问,你的被子呢?
我没有,我说。
你会冻死的,他说,你什么都没有,会冻死的。我见过冻死的人。你别想抢我的被子,只要不抢我的被子,我怎么都行。谁抢我被子我就会杀了谁。别的都行。但被子不行。你肯定会冻死的。有人知道你是谁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说,没人知道的话,他们会把你拉走,给你一个编号。现在是多少年了?
2020年,我说。
对,2020年,他说。他笑了一下,很腼腆,他指了一下报纸,缩回去。我想起来了,他说,报纸上有,但我不能太相信它们,它们会把我搞乱,有一回我看报纸是2017年,就以为在过2017年,可是后来我又捡到2019年的报纸,一下子就跳到2019年了,所以我没办法相信报纸上的时间。你说现在是2020年?
对,我说,2020年。
他说,你从哪里看到的?他朝着上方挥拳,左勾拳,右勾拳,右勾拳。
本来是个挺好回答的问题,张开嘴后,我说不出话。
如果是报纸上看到的,他说,就不一定对,很可能你过着2020年,突然又捡到一份报纸,发现是2025年,我就被这样害惨啦。不对,我为什么说被这样害惨啦。其实没什么,2005年,2015年,2025年,有什么区别呢。我不太在乎这个了。2020年,嗯,2020,这个数字挺好的,希望不要捡到一个报纸,上面写着2023年。就当是2020,他们会给你一个编号,2020A,后面是个五位数。我问那个人,这数字什么意思,那个人说代表这一年拉过来的第几个死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不用告诉我。要是他们找不到你的名字,你就会那样,在那里放两个月,然后被烧掉。我知道,我去过。他们问我知不知道名字。我说不知道。他们很生气,他们说你们住在一起,你不知道名字。是的,我不知道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名字。于是他们叫他2016A21716,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也不会问你的名字,你肯定有个名字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