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漏出的沙子在他所过之地划出一条长长的尾巴,麻袋越来越瘪。
飞驰的邓奇在并不宽敞的屋内根本急停不住,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门上,连带着将门撞坏,一头栽进了门后。
摔倒在地,他额头的包又大了几分。少年人长几颗面疱再正常不过,而这个撞出来的大包上恰好就有一颗。
“冷面馄饨”跨过一地的木门碎片,拎起邓奇身后的麻袋一抖,残余的一绺沙子落了下来。
“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冷官爷总是喜欢把人扔出窗外,小子就想着没窗户的地方应该是条通道,也只有北门后面没有风漏进来。”
“随我去三楼。”“冷面馄饨”径直走上三楼。
邓奇赶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上了三楼。
三层的正中间放置了一张漆黑的檀木八仙桌,木桌中央堆着一团格外显眼的干面粉。
两人面对面落座。
“这第三试,是测你内息的持久和对真气的运用,有两种方式通过这一关的考核。少年郎,撑不下去就不要硬撑。”“冷面馄饨”今天的话语难得多了一些。
“多谢冷面……冷大人,请问是哪两种方式?”
“第一种方式,我出多少真气,你就出多少真气,要跟得上我真气的变化,始终让这团面粉保持稳定。一旦面粉暴散开来,按照规定我只能判定你失败。如若你能坚持上半个时辰,则算通过。”
“那第二种呢?”邓奇小心翼翼地问道。
“冷面馄饨”轻蔑地冷笑一声:“第二种,你能用强于我的真气把面粉吹我一身。”
邓奇当即乖乖闭嘴。
两人相对而坐,邓奇摸索着,还是没有摸到面粉堆。
“冷面馄饨”抓住邓奇的手掌,放在了面粉堆的一侧,同时又伸出二指,贴在了面粉堆的另一侧面。
此情此景实在怪异。
更令人注目的是二人周围的动静:整个三层发出“呼呼”的气流卷动声,屋子的四个角落,烛台上的火烛没有规律地摇曳着,好像一个醉汉摇头晃脑,随时可能倒地不起,而“风眼”的中心,二人所坐的檀木八仙桌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时间很快过去,插在面粉堆上的燃香也快烧到底部。
“估摸着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通过考核了。”面目涨得通红的邓奇此时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反复地告诉自己,只要坚持住,他离人生的目标就近了一大步。
燃香的烟线还在向上冒着,越来越细。
两人的气息都有所减弱。“冷面馄饨”两指间真气的变化力度越来越小,邓奇调度到手掌的真气也越来越少。事实上,他也没有多余的真气可以调度了。
细观面粉堆,好像有一团东西在里面搅动,趋势很不稳定,一些颗粒已经开始躁动起来。
“冷面馄饨”突然撤回所有的真气,邓奇反应迅速,也跟着收回了真气,维持住了面粉堆的稳定,也正好有机会喘息。
向“冷面馄饨”那边歪斜的面粉堆也稳定了下来,房间不再灌风,屋角的蜡烛也不再摇曳,烛焰高了一大截。
邓奇看不见“冷面馄饨”的阴笑,但是突如其来且后劲十足的真气让自己不得不赌上体内所剩无几的存货。
“冷面馄饨”眼神中流露出喜意和惋惜。喜的是,自己总算赢下了这一次的持久战,眼前这个瞎眼少年激起了自己的好胜心;惜的是,这是近半年来唯一一次有人离连过三关如此之近,到头来却要功亏一篑。邓奇让“冷面馄饨”起了一丝惜才之意。
“要不要放一次水?”“冷面馄饨”很快否定了这样的想法,掌心又多压上了几分气力。
二忽,三忽,就在第四忽,眼见就要功亏一篑,邓奇的脑袋开始天旋地转了起来。
“啪——”响起一声非常细小清脆的声音,邓奇额头上那个被撞出来的大包上的面疱崩裂开来。
一丝脓液带着一小撮血液飞溅到“冷面馄饨”的脸上。
“冷面馄饨”这样的高手确确实实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几十年后,气若游丝的冷惊在床上握着自己十几岁大的孙儿的手时,已经老眼昏花的他突然一把推开孙儿,带着嫌弃的表情,永远闭上了眼睛。全家人还以为躺在床上的祖宗在临死前招了什么邪。而“冷面馄饨”的孙儿,同样一个少年郎,顶着额头上几颗这个年纪一定会生的面疱,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这一刻,“冷面馄饨”脑袋发蒙,气息瞬间漏没了。
同时,邓奇最后一丝劲力甩了个干净,累得大口喘着气。
一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收回劲力,一个在筋疲力竭时爆出最后一丝真气。此消彼长间,一阵劲风将面粉吹向了“冷面馄饨”。
一把棕皮油伞撑开,挡住了大半的白色粉末。“馄饨皮”褶皱起来,“冷面馄饨”的嘴角抽搐着。
冷静片刻后,“冷面馄饨”在刻有“三十八”的木牌上用朱砂的红笔画了一个圈,有些颤抖地将木牌还给了邓奇,显然是很努力地在压制心中的怒火。
“冷大人,小子这算是过了?”邓奇惊喜又惶恐地问道。
“嗯……滚吧。”
“冷大人可是买了不漏伞铺的伞?”
“你怎么知道?”
“油伞撑开时能发出这样浑厚声音的,只此一家。”邓奇不无得意地说道。
“不漏伞铺是你们家的?”
“铺主是我师傅。”
“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师傅教了些三脚猫功夫……”
话还没说完,“轰”的一下,邓奇被迎面而来的一股气浪掀了起来,从窗户摔了出去。
驿站楼下,他狼狈地爬起来,伸展了下酸疼的四肢,赶忙朝远处逃去。
这一天,驿站附近的人都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满面通红、头顶大包的少年从三楼摔下,向远处夺命而逃,跑远之后还放声大笑。
一张八仙桌碎成了几瓣,驿站三楼发出了惊人的响声。
“有意思……一个毫无真气的老翁,能将一个瞎小子调教成这样?”冷惊低喃道。
这一天,到场备试一百零八人,实试三十八人。三十八人之后,其余排队的人皆自愿放弃,一脸惊慌地奔回越州城内。之后,越州城流传着关于那日情景的许多种说法。其中一种最可信的说法是:那次考核过于困难,冷面考官由于未知原因走火入魔,将一少年揍成了疯子。
邓奇头顶着通红的大包,满面的欣喜是掩饰不住的。他把画着朱砂红圈的三十八号木牌揣进怀里,径直跑进不漏伞铺隔壁的青雨酒馆。
“我考……我考上了。”邓奇找到郑苑清,兴奋地低声说道。
“什么考上考不上的,你这瞎小子还打算考秀才不成。”郑文悠不知从哪个角落走来,不屑地说道。
郑苑清拿出一块布擦了擦邓奇额头上的包,也不多问,只当邓奇是今天生意好,才如此亢奋。
邓奇不自觉地抬起手,向额头抓去,就要把郑苑清的手抓住。
“又来我酒馆买酒?要几壶?”郑文悠语气不善。
“哦哦,两壶两壶,都是自己喝。”邓奇回过神来,放下举在半空的手,有些尴尬地回答道。
“给你师傅喝的?我可不卖。”郑文悠怀疑道。
“不是不是,我身体湿寒才喝黄酒,师傅他只喝茶……”
“邓叔天天捧着个茶壶,哪里会喝酒?阿爹你就别为难小奇子了。”
郑文悠厌恶地打量着从郑苑清手里接过两壶黄酒的邓奇,催促他快些离开。


第五章 散勇斗鬼魅,生死两茫茫
二楼的窗边,邓不漏坐在一把摇椅上吹着风,眯着眼嘬着砂茶壶嘴,好不惬意。
邓奇披着麻布衫,里面穿着一件全黑的夜行衣,贼头贼脑地溜出伞铺。
回身轻轻关上院门,邓奇并没有跑远,而是来到河岸边,依在石栏上整理着头发,时不时地朝旁边张望,就好像他能看清什么似的。
“嗒,嗒,嗒……”脚步轻轻点地的声音由远及近。邓奇正了正内里的黑色衣襟,挺直腰杆换上负手正立的姿势,清了清嗓音,用比平时略微低沉的声音朝来人打了一个招呼。
用某贵公子的话说,能迷住女子的有三样东西:权、财、玉。权力让女子崇拜,财富让女子依赖,而玉更是融合了权力和财富,是火上添的一勺温润稠油。在拥有了权力和财富以后,再送给女子一个上好的翡翠手镯,那是连石头都能融化的润物。
邓奇之所以要用比平时更加低沉的嗓音说话,是因为这个身世悲惨又涉世未深的人连这其中一样物件都没有。在男女方面如一张白纸的他,自然按着他师傅邓不漏说的胡话去想,即使心里满是怀疑。
邓不漏在一次喝得烂醉以后,跟才十岁出头的小邓奇称兄道弟,吹嘘自己如何靠着轻功、口才和一把剑将小邓奇的“嫂子”,也就是小邓奇那从未听闻也不可能碰面的师娘娶到手的。之后无论小邓奇怎么追问关于师娘的事情,邓不漏始终闭口不谈,被问烦了还破口大骂,小邓奇也就只能压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邓不漏没有再说,但根据邓奇自己的猜测,轻功无非是骗人眼球的花把戏,会的人也不少;口才,也不知邓不漏这样出口成“脏”胡话连篇算不算有口才?至于一把剑,邓不漏老说剑已经扔了,不然还可以拿出来给邓奇摸摸,沾沾灵气。
总而言之,那个贵公子说的三样东西对邓奇来说是镜花水月——看得见摸不着。但是,邓不漏说的三样,起码邓奇还占了一样——轻功不错。
“试试吧,没准我运气也不错。”邓奇是这样想的。
高挑秀丽的郑苑清提着一壶酒走来。
“苑清姐。”邓奇挥手打着招呼。
“小奇子,恭喜啊!”郑苑清笑道。
“等下有个奇怪的家伙要来找我,我能考过,他帮了我不少。官爷说了,我的身份不得外传,你可千万要保密啊。”邓奇摇头晃脑,神态得意。
“你说的怪人是谁?”郑苑清问道。
“他说的怪人是我,薛瑞。”突然间,白天与邓奇交谈的贵公子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薛瑞……哪个薛瑞?”郑苑清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希冀。
“节帅府的薛瑞。”薛瑞没想到,瞎小子身边还站着一个干净朴素且秀丽的姑娘,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瑞少爷,真是失礼了。”郑苑清膝盖微屈施礼,“小奇子,这是节帅府的大公子,快行礼啊……”
“姑娘懂事……这玉送你了。”薛瑞随手摘下扇子上的挂玉递了过去。郑苑清推辞,他便硬塞到她的手中。
温润的玉料映着对岸的灯火,再照上郑苑清有些绯红的双颊,给这个朴素秀丽的女子增添了一抹江南特有的烟雨气,看得薛瑞出了神。“薛瑞少爷,找我什么事?”邓奇只觉得心里说不出地别扭。
“脱下来。”
“什么?”
“把夜行衣脱下来。”
“凭什么?”邓奇心里蹿出一丝火气。
“赤头郎今夜要巡逻,我要去抓刺客,把你的腰牌和夜行衣都给我。”“我凭本事考上的,杀人的恶鬼自然是由我去抓。”
“你一个瞎小子……能考上全凭我的指点。”
邓奇不由得握了握拳头,当着郑苑清的面被人戳穿,让他十分难堪。“考核比你形容的还要难,我靠的是自己的耳力。”
“你能同时听清两种以上的声音吗?”薛瑞不屑道。
“从这里,我能听到伞铺二层我师傅打呼的声音。”邓奇自信道。
“我从桥头到这里踏了一百零八步,你毫无察觉。”
“那是因为……”邓奇想要争辩,一时语塞。
“那是因为你只能听一种声音,而且不能有太大的干扰。坐在河边,你除了水流声还能听见什么?”
邓奇表情怪异,倔强地说道:“本事长在我身上,腰牌和赤头郎的面具也在我身上,我就是赤头郎。”与此同时,他时刻关注着郑苑清的反应。在他的苑清姐面前被一个翩翩公子比了下去,那便跟心绞了一般难受。
思考一会儿,薛瑞垂下手中折扇,做出让步道:“这样吧,你还当你的赤头郎,我换身夜行衣给你搭个伴,今晚巡逻带上我。”
“那怎么行,万一真的碰上杀人恶鬼……”郑苑清担心道。
“杀人恶鬼?”薛瑞抽出半截卷在腰间的软剑,寒锋幽冷,“从小到大,我换了多少对练高手,我师傅更是整个浙东军中一等一的好手,有什么好怕的?”
“好吧。”邓奇不情不愿道。
“瑞少爷去,我也要去。”
“苑清姐,你凑什么热闹……”邓奇皱眉,一股相当不舒服的感觉瞬间在他心里弥漫开来。
“不碍事,我护得住苑清周全。”
“绝对不行。”听见才见面不久的薛瑞就如此亲近地称呼郑苑清,邓奇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穿着一身绣红边的夜行服,蒙着面巾,邓奇带着两个同样打扮的跟班来到巡防营门口。
两个护卫没有认出邓奇,但见到腰牌,随即放行。
引路人领着三人走过一条漆黑的廊道来到后院,只见各式兵器在院子里随意摆放着。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一个同样穿着绣红边夜行衣、身形如狗熊的大汉靠近询问。
“嗯。”邓奇听到熟悉的声音,就将此人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还未熟悉周遭情况,邓奇打算暂且佯装不知。
“派头挺大,还带两个跟班来一起送死。”
此时,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点。
“青羽营斥候来报,发现可疑人物踪迹,已撤离附近所有守兵。”一个穿戴铁盔的小将进来报告。
“预祝各位英雄今晚能捕到大鱼。”长得慈眉善目的引路人摆了一个请的手势,友好地说道。
“官府的狗奴才,斥候守兵都躲了起来,逼我们打遭遇战?”
“人手有限,人手有限……所以还要仰仗各位英雄。”引路人不住地赔笑。
“仰仗?每次都说祝我们捕到大鱼,就我们几个破渔网,打遭遇战?”一个头戴斗笠、身材矮小的赤头郎不忿道。
“人手有限,人手有限,各位英雄还是快些出发吧……”引路人恳求道。
就在几人相互扯皮的时候,雨势越来越大。斥候们悄无声息地朝河东腾挪而去;十人一队的巡差从一条条小巷子里撤出,在小街上汇成几十人的队伍,又在大街上汇成了几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过桥退回河东。
桥拱上,两个穿戴锁甲铁帽的青年目视前方,任由几百巡差过桥,毫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