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奇心想,邓不漏若是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碎碎念地再骂上自己两句。
“姑娘,听你说话的声音如此动人,不如我给你介绍个活计如何?就在一家酒楼里卖唱,可赚钱了,胜过你们一辈子都在滥杀无辜……”邓奇临死前反倒觉得轻松了,甚至有闲心去调侃挖苦一个要送自己去见阎王的仇人。八岁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之放松。
一指距离用不了一瞬,倭刀就刺进了邓奇的皮肉,往骨头钻去,接下来还会穿过血脉和心脉……
七绕八绕跟丢了人,这几日又接连碰壁的冷惊很是烦躁。正在屋顶上找着丢失目标的他被动静吸引过来。
冷惊见到对峙的两人,黑衣杀手让他想起薛兼训所说的交换条件;狼狈的邓奇让他想起了所谓的“走地神仙”。
刹那间,一石二鸟之计在冷惊脑海里闪过:一手抓了杀手当筹码跟薛兼训去换陌刀队;一手救下那瞎小子,软禁在手里,威逼利诱迫使那两个“走地神仙”一同与魏博大军周旋。如能立下如此大功,自己远在长安被软禁的家人定会安全许多,得到优待。
冷惊冷静地从一侧屋檐落下,快速抛出一张网将杀手缠绕得难以动弹。
杀手那柄刚要刺进邓奇皮肉的倭刀在渔网的勾连缠绕之下,被扯了出来,让邓奇捡回了一条命。
“冷面……冷大人?小子多谢冷大人救命之恩。”反应过来后,邓奇弯腰抱拳,模仿儒客文人行了一个四不像的礼节。
被渔网盖着的杀手一愣,不知邓奇为什么突然朝自己行礼。
因为一连串的惊险遭遇,身心俱疲的邓奇一时之间分辨不准冷惊以及杀手的方位。
“卖伞郎,跟我走。”冷惊的声音从邓奇的右前方传来。
邓奇一愣,脸色一红,知道自己辨错了方位。这下子,邓奇因为对“冷面馄饨”的惧怕而客气摆出的一副儒气书生样“破了功”,丢了人。
冷惊扛起被渔网缠住的杀手,准备朝节帅府走去。
见识过冷惊手腕的邓奇不做他想,乖乖地跟在了冷惊身后。
刚走出五步距离,冷惊突然扔下渔网,向边上一个翻滚,戒备地看着四周。
渔网瞬间破开,杀手借机挣脱网绳,远远跳开。
细细看去,渔网的几处绳结口都插着细长的银针。下一刻,冷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抽出唐刀快速挥动,刀口接连弹出火星。
“你想带走谁?”话音未落,一个枯瘦的老者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是?”冷惊隐隐预感大事不妙,开口问道。
回答冷惊的是朝他胸口飞来的两根银针。冷惊勉强挑开,未曾料到银针之后还藏一针,打穿了唐刀,扎进了他胸口正对的心脉处。
女杀手见冷惊倒地不醒,便提着倭刀接近呆立在原地的邓奇。突然,一根细小的银针射入她的手腕,一阵入髓的震颤传过了杀手的手臂,顿时她五指一酥,倭刀掉落在地。
矮小老头出现在邓奇的侧后方,手臂一晃,往邓奇的后颈处扎了一根银针,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却不容置疑:“留个活口。”
“你是谁?”杀手向后退开几步,戒备地问道。
“魏博,晦天。是渡边请我来的。”矮小老头随手掏出一块镶着黑边的黄色令牌,令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魏”字。
“渡边大武士?”杀手嘟囔一句,看着晦天手中的令牌,打了个寒颤,随后单膝跪地以示敬畏和服从,“全听上师做主。”
晦天收起令牌,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邓奇,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竟然是欢喜的神情。
“上师,那二十几人……”杀手担忧道。
“大唐的猎户常说一句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那些人就是套狼的。”晦天淡淡说道。
“我这就去把刚才逃走的那两人抓来,他们知晓了一些内情,必须灭口。”女杀手向晦天请示。
“嗯。”晦天揪起邓奇的衣领,飞身一跃,隐没在大雨之中。


第十五章 无缘逐旧赛,授徒争新高
藏在远处偷看的袁明和郑苑清慌乱到了极点。郑苑清还只是单纯的惧怕,而稍有眼力的袁明就不一样了,他很明白能做出鬼怪一般诡异举动的老头武功有多么地深不可测。两人如无头苍蝇一般拼命奔逃。
“我们分开逃,不然这样下去谁也活不了。你往那边去,那里是巡防营。”说罢,袁明一把推开郑苑清,自己朝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郑苑清跌跌撞撞地跑到巡防营的大门口,抬起门上的铜环用尽全力砸击厚重的铜皮。震响的敲门声在雨夜里就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
她不时地转身朝四周观望,总觉得有一个恶鬼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自己,嘲笑着自己,捉弄着自己,等尽兴之后再收割自己的性命。
郑苑清向右拐去,沿着河边一路逃窜。
她跑到了缘来桥前,不见两尊守桥“煞神”的踪迹,河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艘乌篷船随着水流漂荡。她打算跑过桥,朝灯火通明、满街护卫的河东躲去。
刚踏过桥中心一步,一根银色的钢头箭羽从河上飞来,在雨中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钉在了郑苑清脚尖前两寸的石板里,箭身还在微微摇晃着,似发出警告的意味。
郑苑清完全不知道箭是从哪里射来,无助地大声呼喊道:“救命啊!小女子被杀人恶鬼追杀,求各位兵爷救命,求各位差爷救命啊!”
周围只有雨滴拍击青石板面和拍打河水的声音。
郑苑清尝试着又向前跨出一步,又一支银色箭头射来,划过了郑苑清柔弱纤细的手臂。
深可见骨的伤口让郑苑清疼得龇牙咧嘴。但求生的意志告诉她不能在此处停留,恶鬼迟早会找过来,而这些黑暗中的守桥之人根本不在乎她的性命。
她四下张望,不远处“青雨楼”和“不漏伞铺”两块牌匾在大雨中显得朦朦胧胧,但是依然映入了她的眼帘。
郑苑清思索着:回到青雨楼?不行!就凭自己父亲那文弱的身躯,非得给自己陪葬不可,只有找到一个能赶跑甚至打败杀人恶鬼之人,自己才有活路。
“不漏伞铺”四个大字如雷击一般闪现在郑苑清的脑海中。她回想起邓不漏平日里手提扫把与众地痞流氓对峙时凶神恶煞满嘴脏话的模样,叫骂时连最泼辣的妇人都不是对手。这一刻,以往的貌似泼皮无赖、好勇斗狠的形象给了郑苑清莫名的安全感,她当即朝不漏伞铺飞奔而去。
杀手已经循着踪迹跟了过来,远远地发现了郑苑清。杀手蹬地飞起,一个起落就站在了青雨楼的顶上,再来一个起落就可以取了郑苑清的性命。
“爷爷,他就是化罗剑?你心心念念的毕生对手?”花姑站在老盲客身后,满脸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有些佝偻猥琐的老头。
“我只是个卖伞的生意人。”邓不漏撇嘴道。
“你是那登徒瞎子的师傅?”花姑问道。
“登徒瞎子?”
“砰砰砰……”此时,一阵敲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邓不漏急切地披上衣服,打起一把油伞,往小院的大门走去,嘀咕道:“臭小子,暴雨天还在外面胡混,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是你?”开门后,邓不漏看到满身湿透、一脸痛苦样的郑苑清,疑惑地问道。
“不漏叔,小心!”郑苑清看到了小院上空,一身黑衣的杀手提着一把黑色的凶刃斜刺而来,吓得闭上了眼睛。
邓不漏手掌成爪运起内息真气,床下陡然传出木匣子的震动声。可旧伤未愈之下这位昔日的顶级剑客只觉得一口腥热的血就要涌上喉咙,只怕救不了郑苑清……
此时气势汹汹的杀手却突然倒身抛飞出去,砸在了青雨酒楼的石墙上。
只见老盲客挡在邓不漏身前,食指中指夹着漆黑倭刀稍一用力,倭刀断成两截落在泥地上。
此时,从木匣子弹射而出的锈剑才堪堪落地,这场电光石火间的战斗已经宣告结束。
邓不漏此时才猛烈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从嘴角、鼻腔溢出,胸前的衣襟也染成了红色。
郑苑清半天没有感到倭刀刺入体内的疼痛,这才睁开了一只眼。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屋外的河面上,密密麻麻的雨滴溅起涟漪;院内,没有一滴雨落在泥地上,所有的雨水好像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汇聚在半空。这根本就是连说书人都编不出来的诡异奇事。
杀手缓过劲来向上一跃,蹲在青雨楼的屋顶上观察着伞铺院内的几人。
花姑站在窗前若有所思。
“丫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伞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杀手想起自己在越州大牢里的经历,二话不说果断离开。
“麻烦走了。”老盲客得意道。
“麻烦走了?麻烦大了!”邓不漏粗鲁地抓住郑苑清的手臂,气哼哼地朝房里走去。
郑苑清手臂上被钢箭划开的伤口正好被邓不漏抓着,疼得哇哇惨叫。
院子上方看不见的“墙”也开始漏水,在老盲客走进里屋的一刻,半空中的积水成片地倾泻在地上。
虚弱的郑苑清一屁股坐在圆凳上。
“那个臭小子在哪里?”邓不漏语气不善地问道。
郑苑清的心脉大幅地收缩着,她怎么也想不到隔壁这个半老不老的老头居然会认识这样神奇的人物。她抓起邓不漏的袖角,带着哭腔说道:“小奇子他……他本与我定下离城之约,谁知半途碰到了杀人恶鬼。他被抓走,我拼了命地逃回来向不漏叔求救。”
邓不漏气得气息急促起来,咳嗽声一声响过一声:“我就知道这贼小子没憋好屁,原来是打定了主意跟这鬼丫头双宿双飞。”
老盲客手指一放在邓不漏的后背上,他就平静下来,不再咳嗽了。
花姑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过。
老盲客垂着的手指有规律地微颤了几下,正好和郑苑清心脉收缩的规律一致。他浑白的双眼“凝视”着郑苑清。
郑苑清不敢看这双眼睛。“我……”她被老盲客盯得心里打颤,试图想说点什么来淡化一下自己心里的慌张。
“丫头,你接下来说的一字一句最好都是实话。”老盲客和蔼地笑道。
邓不漏一脸不解地打量起郑苑清,不知道这个外表看起来阳光爽朗的女娃子在想什么,她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愿意同自己的瞎眼徒儿一起私奔呢?
也许是因为老盲客气场的威慑,也许是郑苑清良心发现,在老盲客“目光”的笼罩下,她一五一十地把她所知道的、所经历的吐露了出来。
在她的叙述中,邓奇约她一道离城;路上邓奇和她被黑衣杀手追杀,而她运气很好,逃了出来;她真心喜欢邓奇,不在乎他是一个残疾少年……
“你走吧。”邓不漏说道。
郑苑清如蒙大赦,慌张地离开了,临走前再三拜托老盲客和邓不漏一定要救出邓奇。
“都道江南好,没想到越州这地方,人心可真……呵呵呵,这丫头不简单,心思够沉,这是要把我们拉下水当引开水鬼的口粮啊!”老盲客合上眼皮。
“就那臭小子脑袋最简单!”
“你们师徒到越州几年了?”
“下一个地方肯定要待上好多年。”邓不漏看似没头没脑的回答,其实是跟老盲客表达自己即将离开、往后不要再来烦自己的意思。
“这么巧,你那徒弟也姓邓?”
“帮我把那臭小子救出来吧。”
“嘿嘿,你的徒弟,凭什么要我出手相救?”
“这么些年,他做油伞也算是相当熟练了,就当是为了老熟人的生计吧。”一大一小,当年两个命数悲惨的人相遇之景在邓不漏的脑海中闪过。
“我没有老熟人,只有老对手。”
“我一个废了的人还有什么本事跟你一比高下?你的对手不在这儿。”邓不漏心有不甘地说道。
老盲客捡起掉在地上的锈剑:“化罗剑?”
“心中已无剑,只有伞、钱、酒,和一个能给我养老送终的瞎徒弟。”
“阴阳刀一脉从来都只传一人,这一人也必须正大光明地站上最高峰。我一定要与你分个高下。”老盲客一脸正色道。
“你要如何才肯救我徒弟?”邓不漏烦躁起来。
“你我不决出输赢,我救他做何?你那瞎徒弟还能替你这个师傅来与我比试不成?”
“爷爷,你救救那小子吧,他好歹救过我一次。”花姑恳求道。
“爷爷一直在边上看着,当时就算他不救你,你也很安全。”老盲客不为所动。
邓不漏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不救就不救,你们走吧。”
“真不与我比一场?”
邓不漏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一片衣襟说道:“比不了,没什么比命重要。徒弟可以再找……我还有钱,有手艺,嗯……徒弟可以再找。”
“你这个糟老头,怎么连自己徒弟死活都不管?活该那小子瞎了眼,还给你当牛做马地干了那么多年。”花姑气愤地骂道。
“是那小子在背后喊我糟老头吧?呵呵。”
“既然你不肯与我分个高下,我又治不好你,多说无益,告辞了!”
老盲客把锈剑放在案桌上,带着花姑离开了。
邓不漏看着锈剑出神。
雨中,老盲客与花姑同撑一把破油伞。花姑怄气,故意不像平常一样去搀住老盲客的胳膊。
“怎么,生爷爷的气了?”老盲客笑容清朗。
“爷爷,那小子是个瞎子,你就当他可怜,出手救救他吧。”花姑见爷爷主动与自己搭话,又央求了起来。
“天下的瞎子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瞎子碰上麻烦,我都要出面解决?”老盲客语气微微松动。
最熟悉自己爷爷的花姑在一瞬间便捕捉到了这一丝因为同情而产生的松动,想趁热打铁,赶忙说道:“可是……”
“可是什么?”老盲客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有深意,“可是这个瞎子不同,居然能让我杜阎王的孙女如此关心。”
“爷爷,你……”花姑脸憋得涨红,一时语塞,“你爱救不救!”花姑狠狠地说道,自顾自气哼哼地朝前走去。
“哈哈哈……”老盲客突然大笑起来。
花姑扭头,不解地看着老盲客。
“哈哈哈……终究是我棋高一招。”雨中,杜阴阳似孩童般傻笑着。“爷爷……”
“我不但要救人,我还要……走,先送你回元化寺。”
无论花姑怎么问,老盲客就是闭口不谈自己的打算。把花姑送到破破烂烂的元化寺后,老盲客嘱咐了一句:“别出门,如今越州城里多的是魑魅魍魉,你等爷爷回来。”说完自顾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