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加坐的地方离那桔黄色的火光很近,他借着那点光在读圣经。他的嘴唇不出声地微微动着,时不时地他还抬头看着天花板,眼神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的演员,好像自己在读他最喜欢有哈姆莱特的独白一样。
平时最饶舌的霍华德·贝克,也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不再抱怨什么。他今天晚上也不像是因为满意才一言不发的。这让艾米觉得很不解,但她又不能开口盘问,反正这让她心存疑窦。甚至小提姆,也一反常态,平时他总不肯去睡觉,今天也一点没有争辩,便乖乖地跟母亲上床睡觉去了。
所有这种种的迹像,好像马上就要有件对他们大伙很重要的事发生了。这样子就像是有了点什么病毒,虽然还没有辨认出来,但已经在大伙不清楚的情况下在悄悄地慢慢地酝酿着。
艾米坐在那里,好半天注视着大伙的神情,然后她向大家道过晚安,便回她自己在前厅中的房间去了。她在门边站住,她心中的矛盾的感情交织着。过一会儿,她告诉自己别去想它们。然后她进房门去了。寒气很重。她知道自己只能合衣而卧,知道山姆和彼得又会商量看这里的电力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双手深深地插在衣兜里,她焦急地在房间里踱着,就像负有重要使命的人在赶路。突然她停下来,在自己的小床边跪下。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出,就这样便开始向上帝祈祷。跟跪下去一样突然,她一下子站起来,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她在脑里苦苦地思索,要尽量想起一段祈祷文或赞美诗来,她想用一段诗文来清理自己的脑子,才能安心地躺下去睡觉。但无济于事。她在床边上坐了好一阵,用手指梳着自己的头发,她发出了痛苦地呻吟。
她要不要去看一看史密斯先生现在是否安顿了呢?晚上他需要的一切是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呢?露茜可能已经问过他了。落实一下不会有什么坏处的。她站起来,脚步很轻地朝门口走去。为什么自己做这点事会这样费劲呢?她不过是想和他说两句话罢了,如此而已。这有什么错呢?
她又一次走到了走廊上,她的眼睛看着走廊另一头的厨房。桔黄色的火光很平稳,火光把影子投在墙上。彼得在说什么,惹得露茜又一次发笑了。她尽量把脚步放得很轻,艾米一直朝礼拜堂那边走去。但她在门口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样有点傻气,她站在门口。她都要转身离去了,忽然看见史密斯先生在和路加谈话,神情十分严肃。这是很奇特的场面。她绝对想不到路加会跟什么人这么认真地说话的。
艾米听到史密斯先生说:“这么说来你完全想不起来了?”
路加肯定地摇一摇头。“我的记忆力不像从前了。”
史密斯点点头;然后他的眼睛看到了艾米,他对着艾米说:“有什么不对头的事吗?”
路加远远地看着艾米,便笑了一笑,“你想要同我们一起读一段圣经吗?”
“今天晚上就算了,”艾米一边走进房间,一边说道。她看见山姆的桌上有那个水罐,便径直朝它走过去,好像缝衣针前有一个磁铁在吸引它。“我只是过来看一看你还需要点什么。罐子里还有饮水吧?露茜说了你还需要多喝水。水泵打不出水来了,下午我从溪边提了好几罐水回来。不管怎样,那水质要好得多。”
“我想那罐子是满的吧。”
“求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今晚平安。”路加道了一句祝福,便走出房间去了。
史密斯目送路加出门,然后问她:“你知道他的事吗?”
“只知道一点点,”艾米回答他,“因为他曾是牧师,他们便说他的精神不正常,他们用电击他,直到最后——呃,你觉得他怎样?山姆说他的情况好多了。”
“那就很让人欣慰了。”
“是的,让人欣慰。”
有一会儿他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艾米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罐子。“哦,罐子里水是满的。”她把水罐放回桌上去。她能感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背。“我早先已经灌过水了。”
又是一会儿的停顿。他并不打算解除她的窘迫。“要下雪了吧?”
他朝宽大的窗框外面看去,“从这里很难看得出来。”
“我小时候很喜欢下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下雪使我觉得要暖和一点,也让我觉得有生气一些。”她避开他的目光,又一次拿起罐子来,想起刚才还看过它是满的,便又把罐子放下了。“史密斯先生,我很高兴你到这里来。”
史密斯扬起他的眉毛,“你很高兴?”
“是的,”她自顾自地说道,“你给了我,给了我们某种新的希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井没有带来什么希望,我忘了在打包时把它也给带来了,是吧?”他的微笑解除了她的紧张和警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史密斯先生除了严肃的脸还有笑容。使她的心欢跃起来,就像自己得到了什么非常特别的秘密的礼品似的。信心稍微增强一点以后,她开始试探了,“你是这样地神秘,史密斯先生。没有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不敢明确地问你问题,我也注意到你一直在躲避他们的问题,在他们问你的时候。”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会是神秘的。”他说,迎着她直视的眼光,“你认为我神秘吗?”她希望他这道长久的目光会有别的意义,因而便有点顽皮地说“你没有告诉我们的东西多呐,我自己就还没有琢磨透呢。”
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然后好像是一点阴影掠过那双眸子——那是一种怀疑,或者是一种自我谴责。然后有点什么东西似乎改变了。“别太费劲去琢磨了,其实你到头来也许会宁愿不知道才好呢。”他说话的语气是鄙夷的。
“你知道吗?你现在又是神秘兮兮的了。”她还不想失去现在的机会。
他耸耸肩,说:“也许我有点吧。”
又是僵硬的尬尴的沉默,但她确信他们现在正在建立某种她求之不得的相互联系。“彼得听说你是地下组织的人,他多么激动啊。他也想加入。”为什么我要提到彼得呢?她问自己。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加入的了。”他一只腿跪下去,收拾地板上的他的行囊。她心里还在想,平时他是不是都是这么样,动作敏捷而麻俐。他习惯这样?要不他只是不耐烦同她说下去?
“他想参加地下组织,他只是想跟你一起战斗,早点结束这种疯狂的局面。他的父母都给他们杀害了,你知道的。”
史密斯停顿了一下,不到一钞钟,然后继续收拾他的背囊。“我为此觉得难过。我不知道这事。”
“我们每一个人说起来都有一个伤心的经历,如果……是的,每个人都失去了我们所爱的亲人。我们都熟悉那种半夜的敲门声,心里害怕地追问自己,这回又把隔壁的谁带走了。然后是真正的折磨,因为你简直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他们是死是活,是在感化营里,还是在地牢里。多半都是一去便音信杳无。”她的话充满了愤怒和伤悲,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她自己觉得像是激流漩涡中的小船,她赶紧抓住桌子的边沿。
史密斯站了起来,像是要走过来扶住她。他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艾米……”如果他抱住她安慰她,她的感觉就不会这么坏了。但他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觉得尬尴。“对不起,我太孩子气了。”
“哭绝不是孩子气,”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她用手背擦掉眼泪。“我不过想说是彼得要参加战斗。促使他要行动的情绪使我激动得流泪了。”
“没有战斗了,”史密斯说,便回到自己的行囊旁边,那样子明白地就是要结束这次谈话。“我们不是革命者。我们所做的,我们曾经做的,就是以基督的名义帮助我们的兄弟。如此而已。”
“可人们说的以利亚和摩西呢?他们创造的奇迹呢?我听人说起过他们打击整个统治集团,令他们晕头转向,而他们……”
“你不能听见什么就相信什么吧,”他冷静地打断她。
“如果我不相信这些,我应该相信什么呢?”
他又耸耸肩。“问得好。等我找到答案,我就告诉你。”
这种态度刺痛了艾米,但她弄不懂他们的谈话在哪儿出了问题。她被他的有点玩世不恭态度弄得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也帮不了你。我们可以结束这场谈话了吗?或者你要在这里看护我一晚上?”他的眼睛没有看着她。
她觉着像是有人把冷冰冰的水注入了她的血脉。她的语言也结结巴巴的,“我并不是说……我只是想,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显然我做错了什么。”
他变换了一下蹲在背囊旁的那种笨拙的姿势,回过头来看着艾米。“有时候我想我们大家都犯了错误。”
她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她也不想再呆在这屋间弄清他的意思。她的手离开桌子,然后走出了礼拜堂。等她走到自己的房门跟前时,她看见彼得正站在过厅里,从厨房门口注视着她。她没有跟他打招呼,直接回屋上床躺下。
山姆肯定自己一宿都没有睡。他躺在那儿眼睁睁地被他看到的东西折磨。他看见史密斯道过晚安之后,路加又走进了礼拜堂。那还不是让他烦心的。他并不相信那些谈话仅仅限于路加因为“治好”了史密斯而沾沾自喜。使他不能成寐的是艾米。从史密斯来了以后,她的行为就变得有点古怪了。他也知道她曾溜进他那里去同他谈话。山姆所以为她觉得担忧,是因为他说不出为什么要担忧。山姆把头枕在环抱起来的手臂上,心里想他正在盯着天花板看,然而从门厅过道那边传过来一点响声,这使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打了一个盹——他的手臂没有了知觉。等他轻轻地摸着下了沙发,站在床旁边时,他的胳膊肘以上像有好多针在扎似地痛。他轻手轻脚地向门边走去。有一小会儿,他觉得那像是扫帚在水泥地上拖过的细微声音,然后是很轻的脚步声,往厨房那边去了。贝克不会深更半夜地溜到厨房去找吃的吧?平时他是会的。但今天夜里他不会。这也不是贝克的脚步声。山姆并不熟悉这脚步。
他轻轻开门,所幸门上的铰链一点没有发出声音。山姆走到过厅里,一个身影刚刚溜进厨房。山姆加快脚步跟上他,手在自己的兜里摸到了一根火柴。他才到门边,那人正要从开着的后门出去。
“谁在哪儿?”山姆问道。
那个人影站下来了,“是我,史密斯。”
山姆掏出火柴,划着了一根,把火柴举起来。史密斯站在门边,他穿着大衣,肩上背着那个行囊。山姆走到桌边,把桌上的灯点亮。“我们总应该道别一声吧?”他问。
史密斯也朝桌边走过来。“现在这样更好一些。”
“这就看怎么说了,”山姆说道,“每个人都会觉得失望的。他们还以为——”他自己纠正自己的话,“我还以为你会帮助我们离开这儿呢。”
史密斯皱一皱眉头,站在灯光边上,他额上的折皱显得特别地深。“是这样的,我不能给他们或你想的帮助,你们也不知道我是谁,我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这三年来我都——”他停住不再说下去。他的眼睛不再那么凝神,离开了刚才在记忆中跳到眼前的境像。“不知道我负有的责任,而我不想再负有责任了。如果你的人想有一个领头的,为什么你不来领他们呢?”
“我不知道往哪儿领他们去啊?”
“挖一个洞,一个洞就行。这大山里到处都可以藏身。但我得警告你,斯奈特是一头嗜血的猎狗,或迟或早,他的人是会找到这儿来的。乘雪还没有下来,赶紧离开吧。否则你们便会发现已经被围困起来了。”
山姆看着史密斯,一种孤立无援的感受。史密斯转过身,朝门边走去。他的手触到门把手时,他停了一下,好像是等待山姆对他说什么请他留下来。
山姆接受了他的暗示,“为什么你要逃跑呢,史密斯先生?”
“我们大家都在逃跑,你忘了吗?”
山姆沮丧地摇摇头。“我们不像你。我们是逃避警察。而你似乎是逃避某种更重要的东西。”
史密斯耸耸肩,调整好背着的背囊的位置。“我只是尽量逃脱罢了。”
“约拿也是这样的吧?”山姆不无挖苦地说,“不过我希望这大山不是鲸鱼的肚腹。”
史密斯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但一转念觉得还是放在心里好些。他轻轻推开门,迎面一阵刺骨的寒风。他一下子像是冲到了寒风中。门在他后面砰地响了一声。“他走了吗?”露茜从通厅堂的过道里问山姆。
山姆在自己的喉咙里回答:“是的,他走了。”
“你说过他是要离开的,”露茜的这话听上去给人一种感觉,像是肯定山姆的看法正确也是一种安慰似的。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抵御这夜晚的寒气。“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自己也想这么做,”山姆回答她。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第二十二章
近来我总想到死亡。除了我想跟我的家人团聚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呢?我不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死亡是我跟他们见面的惟一方法了。我相信我也会见到他们的。他们大家——除了我的弟弟——都认识耶稣基督,都非常地爱他。所以我自己这么想,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天上团聚,在那里,我会坐在一张巨大的户外餐桌边吃土豆沙拉,还有……天使的蛋糕,我想。既然我们都有天使的身体,我们也就不用为摄入热量过多发愁了。
——艾米,摘自《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山姆对基督教的了解不至于生疏到不知道它对基督徒的讥讽。他自己就是一个特例,他也逃不掉这种讥讽。史密斯走后,山姆回到自己的房里,读他母亲的那部圣经,作了祈祷。这同他以往的那些经历都不一样,这是一个警醒。那么为什么它在这么一个危机时刻到来,使他跪下祈祷呢?为什么它要让史密斯这样的人来给他显示,他自己的信仰心有多么脆弱呢?他曾经期待从史密斯那里得到什么呢?
答案很清楚:他曾期待史密斯领他们走向那块许诺之地。山姆是这样地疲倦和饥饿,这样地绝望,他想有什么人来接过为这一群人所担当的责任,他实在愿意将他们的生命托付给那怕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他只相信一件事:他们必须尽快地离开。
当黎明的曙光洒在群山上时,山姆趴在几份地图上仔细地研究。地图是他在牧师桌子的抽屉里找到的。那些抽屉塞满了像是廉价汽车旅馆里常有的那种小册子。他们可不敢走那些大路,但地图上也有一些徒步旅行者的小道,最终好像是可以通往边界的。尽管他的心情很沉重,但他还是计算了一下,这大约需要经过三天左右的艰苦跋涉,才能达到那里。但等他们到了那里,会有什么在等待呢?他不知道。一道高墙,全副武装的士兵?完全有可能,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结果只是在边界上给逮住,然后让人拖回来。
大家都到在厨房里做早上的聚会。山姆通知大家史密斯已经走了,他留下来什么话,而他山姆对此有些什么建议。
“为什么他这样一个人说点什么东西,我们就非得听不可呢?”艾米的语气颇为尖刻的说。“他不值得我们信赖而且……”
“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霍华德补充一句,“我对你说过了,我们根本就应该让他果在树林里。”
“霍华德!”露茜打断他的话。
他们都同意山姆的建议,大家分头去收拾行装,尽量带上能带的东四。先朝边界方向走。彼得热情地附议。艾米只说这是惟一可行的选择。露茜也说同意。而路加说主会在前头领大家走向我们未知之地,但无论他领我们到哪里,都既不需要手杖也不需要鞋履。山姆认为那表示路加也同意了。提姆病倒了,昨晚一夜呕吐——现在他还在床上,所以玛丽娅非常焦急,她不知道他们如何能够熬过三天的步行。山姆不得不承认他也不知道。玛丽娅说她也赞成离开这里,如果提姆的感冒能够及时痊愈的话。
露茜问道:“你以为他得的是什么?24小时的病痛?”
玛丽娅点点头,然后转过去对山姆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这就走,”山姆说道,“今天早上我起来已经看到扬了一阵雪花了。我估计大雪很快就要到了。”
“啊,天啦,”玛丽娅轻声地说。
山姆摊开双手,做出听命的样子。“待会儿我们看看他是不是好了一点儿,无论他得的什么病,求上帝让它快过去吧。霍华德,你的意见呢?”
霍华德的话很含混,在喉咙里响,“你是要我们大家都打好包袱,跟你到树林里去,而你并不知道往哪儿带领我们?这真荒谬。”
“如果你不想走,你可以留下来,”彼得说。
霍华德的样子看上去很愤怒。“你乐意那样,对吧?你太想那样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饿死!”
“看见你饿死,我会很难过的,”彼得说。
“就像我看见你闭上嘴时也会很难过一样,”霍华德回他一句,“我想我们的英雄现在溜走了,你知道你是一个傻帽了吧?”
“我想他有他的理由。”
霍华德嗤之以鼻,“多一半的胆小鬼都有理由。”
“比起你来,他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彼得大声地回敬他。
“朋友们,”山姆在求他们安静下来,“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霍华德站起来,从身后敲着他的椅子。“你是对的,我没有时间同这个毛头小子计较他的侮辱。我们来看一看做个决定吧——如果你们能够做出决定的话。”他大步地往门外走了。
“霍华德,不要走!”山姆喊起来。那脚步声毫不犹豫地远去,贝克回他的屋里去了。好像是去取他的大衣,然后他重新回到礼拜堂,再从前门出去了。
山姆回过来看着彼得。“只能把事情弄成这样吗?”
“对不起,山姆,”彼得说,低下了他的头。
“重要的是我们越快离开这儿越好,这是你清楚的。”
彼得抬起头来,为自己辩解,“我知道,但他存心要找岔。他这出去是要走好远呢,我信不过他。”
“没有关系,我们还要在一起相处好久呢。我知道这不容易,你尽量同他把关系处好一点吗。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来,最亲密的就是家庭了。”
“他不是我们这家庭里的,”彼得带着点孩子气的蔑视口吻说道。
“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山姆回答他。“现在去找他,道个歉吧。让他回来。”
“可是,山姆——”
“彼得,求你了。
他不情愿地站起来,像受河斥被罚站的学童,“好吧,先生。”
彼得出门的时候,山姆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脸。露茜有点动感情地说:“好久以来我都在想,他究竟像谁呢,是像他母亲还是像他父亲。肯定像他母亲。她比我们大家都要顽固,她总是——”
“原谅我,露茜,”山姆打断她的话说,“不过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现在分头去收拾东西吧。请记住要轻装,只带你能背得动的东西。如果说带上什么,重要的是要穿的衣物。”
大伙散开了。
玛丽娅悄悄地走进她的房间,眼睛眯逢着透过昏暗的光线往小床那儿看。床上的被褥裹成一团,没有一点动静。我的孩子呀,她心里想,一阵窒息的抽泣。她没有对山姆或别的人说到提姆的病有多严重。她害怕这样说。她知道大伙一直把她当作最让人担心的女人,一个脆弱的随时会倒下的女人。她的一生中,人们都多半这样看待她。还做孩子的时候,她就是家里体弱多病而又脆弱的一个。因为伤风、感冒和肺炎,她经常不能上学,也失去了好多小朋友和应有的一切。这使得她很孤单,脱离了正常的世界。她成人以后的社会疯狂,使她的境遇变得更糟了。她从来没有感到心里踏实过。她生活的那个小圈子简直是个小气泡,她的生活和这世界让她要不断担心的东西实在太多。
“提姆,我的心肝?”她朝他的小床走过去,尽管一股确定不疑的气味把她往后推。她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朝墙边走过去。墙上是一块已经开裂的黑板和一块软木片的木板,几幅扯坏了的画从那上面搭拉下来,黑板下是一个破旧的小木桶。那几幅画描绘的是耶稣在加利利海边的神迹:他如何使五千人吃饱,耶稣在神庙里教训人,耶稣拥抱一群孩子……这些都使人想起当初这儿曾经是一个主日学校。玛丽娅当初进来时,她看见那小木桶里还有好多彩色小蜡笔。可现在已经成了提姆的夜壶了。桶是空的,可那怪味儿——
“提姆,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吗?”她的声音颤巍巍的,像是在唱歌,通常她要是为什么事特别担心时,就会冒出这样的声音。
从毯子底下发出了一点呻吟的声音。
“怎么啦,提姆?你还在恶心吗?”她停下来观察他的脸。从某一角度看,他简直就像他的父亲,甚至像一个小伙子,就跟她在中学时刚认识他的时候一个样。那之后不久,她就辍学了,然后,除了父母和几个觉得应关心他们家的教友,她的生活便没有了所有的同伴。因此,当罗伯特第一次跟他约会时,她反而是最惊奇的,比谁都更惊异不置。她觉得这简直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毕竟,罗伯特在校足球队踢四分卫的。而她的骄傲太不坚强,甚至太弱,她甚至还没有等到他希望听到她同意前,便先答应了。她一直在心里揣想,别人说他是基督徒的流言是真的。他约她出来不会是恶作剧,如果他是个真的基督徒就不会干这样的恶作剧。那正是罗伯特所以如此特别的原因。那时的基督教还未像现在,并不是违法的事物。它正是为像玛丽这样的人保存的。它是为那些特别的人:与环境不合的人,赶不上社会步伐的人,为那些无处去寻求友爱的人所保存的。它是他们的避难所,是他们的依靠。而像罗伯特那样的人并不需要它,因为他们应有尽有。
他把玛丽娅带到他的教友中,参加一个教会安排的社会活动。他把她介绍给周围的人,而她难堪地对人微笑,神经质地死死抓住自己那没有光泽的褐色头发。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笨拙动作、每一句不得体的话、每一个疵暇失误对她说来,似乎比平时更要招人注意。她弄洒了潘趣酒、在凳子上没有坐稳滑到了地下。晚会结束时,她朝前门跑去,满眼是泪,觉得无地自容,心里认定这恶作剧对她的最后打击就要兑现了。他耐心地跟在她后头,不是来跟她吻别,而是提出下一次的约会。她说不出话来,便猛地推门进屋,然后扔下他面对那砰地一声劈面关上的大门。等到她置身于自己家中的前厅,感受到安全时,她站在昏暗的灯光中放声大哭,足足一个钟头。
但他仍旧坚持跟她约会。然后他们参加了舞会。再之后是夏季的传道活动,以后他们同时进了大学,玛丽娅在这段期间,也从一个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他不费什么劲便为她做了这一切。如果他是出于某种深刻的同情或是什么赎罪的行为,那他是做不到的。他非常地珍爱她,而她也崇拜他。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像做梦。只有提姆才让她相信这曾是真实的东西,也使她感受到某种钝痛,有的时候玛丽娅甚至不敢看他。进大学以后的第三年,罗伯特向她求婚。他在学习法律,而她退学去工作,做了他的妻子,又一年后她做了妈妈。他们的家庭是这样地完美和完全。他是一个勤奋的大学生,一个忠实的丈夫,一个热情的父亲;而她则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而她也打算给他一个值得他为之骄傲的家。又过两年,她再次怀孕,但因为精神失常她只好堕胎。而现在回想起来,那只是一场绵延恶梦的开始。那是某种预兆,是表面的完美之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纹。尽管已经逐步地从这种痛苦当中恢复过来,但世界却以更为致命的另一种方式恶化下去。革命没有一枪一弹便发生了,之后便是迫害。罗伯特想以法律来进行战斗,然后便是遭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