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啊!”露茜说道。
史密斯的眼睛仍然看着斯奈特,脸上毫无表情。
斯奈特的两手互相搓着,就像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下来时的表现一样。“让我们紧开始正经事吧。你这儿等着我处理的蟑螂还不少呢。我们已经逮住摩西了,你知道。”斯奈特对史密斯说,“他说他不知道你的情况。我才不相信他的话呢。但现在,看起来他说的是实情。真可惜,要知道他便是因此才死去的。”
史密斯的心里紧了,但他仍旧一言不发,也没有一点动作反应。
斯奈特有脸上又一次泛出了那种残忍的执拗的微笑。“你怎么啦,以利亚,你担不了这么多灵魂的责任了吧?也许你以为你可以稍稍放一个假,休息休息?或者那深藏在你们信仰当中的胆怯已经压倒了你,你已经打算逃跑了吧?”
史密斯摇摇头。“你在浪费时间呀,斯奈特。你还记得吗?我知道你的这套心理游戏的。”
斯奈特转过脸去对着这群俘虏,语气坚定地说:“这就是我们的交易,简单明白,你们宣布放弃信仰,我便放你们走。”
“你是个骗子,”史密斯说。
斯奈特接着说,“保持信仰或是丧失生命。”
“你管这叫交易吗?”山姆问他道。
“这是你们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了。”斯奈特回答他,然后又说:“你们会觉得这很容易。我知道你们这些基督徒,你们喜欢——这整个的事。不管是真的还只是想像,从一开始你们便因为受迫害而兴旺。你们喜欢四处奔逃、东躲西藏,喜欢开点什么秘密的集会。你们一直希望有一个机会为你们的主而受苦。啊,那是一切的荣耀。如果我的上司能听我的,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场迫害。如果我随你们做你们想做的事,你们就会变得懒惰、发胖、自满……你们就会自相倾轧,侵蚀你们自己的信仰。只要没有人追逐你们,你们就会是自己的敌人。但我的上司就是不听。他们命令我给你们一个选择。”说完这话,他还深深地叹一口气。
“对不起你,给你添了这么些麻烦,”史密斯说道。
斯奈特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我已经给你们开价了。就看你们的了。我给你们一点时间,好好想想吧。”他一抬手,旁边的一个当兵的很听话地走上前来。“看好他们。”
那当兵的举手敬礼,斯奈特走了出去,他的长大衣在后面飘起来,那样子真像是格林·里珀的披风。
所有的逃难者在那儿,模样像是参加葬礼,不过面对的是一具看不见的棺材。史密斯抱着自己的双臂,站在这一群人的中间。
“大名鼎鼎的以利亚。那么你就是他们一直在追捕的人了?”霍华德说话的腔调里又透露出一点点他先前的本性。看来他们给他的折磨并没有完全把它抹掉。
“恐怕是的吧。”
“我现在绝望了。”
“你不是第一个绝望的人。”
“他们一连三天都在追问我。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他把双手伸向面前的这几个人,像是向他们呼吁。“只要还挺得住,我是是会挺下去的。我以为你们已经都离开了。”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大家都怀疑他是一被带到斯奈特面前,才听说要用刑,就赶快原原本本地合盘托出了这边的情况。
“我们正想走出这道门,但看样子是再也出不去了。只有提摩太和彼得算是出去了。”山姆说道。
“彼得?”霍华德有点惊异,“他上哪里去了?”
“他在地下室里,”露茜说。
霍华德的眼睛睁大了。“怎么会呢?”
“那农场主的儿子开枪杀了他,”艾米怨恨地说。“你还记得吧,就是你去向他要食物的那人。他的儿子跟着你到这儿来了。”
霍华德一声不吭地慢慢地坐在地板上,像肚子上挨人揍了一拳。
“为什么你要回来呢?”山姆问了史密斯一句。
“当时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的,”他回答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来得及给大家说这件事呢。“彼得一直在谈你,”艾米说,她胸中的愤怒还在翻腾。“你,还有摩西。他们是完全信任你们的。可惜他并不知道,那个抛弃我们的逃兵就是拯救者以利亚。”“艾米——”山姆求艾米别再说了。
“没有关系,山姆,”史密斯说道,他转身去对着艾米。“请你原谅,我配不上你们对我的期望。真对不起,我没有长长的白发,没有白色的胡须,也没有一根拐杖从天上把光带下来。我从来就没有吹嘘我没有的东西。如果你们只相信上帝而不是相信想像当中的英雄,你们也就不会这么样绝望了。”
艾米的眼睛直视着他,然后移开去了。“对不起。我为自己刚说的话道歉,”她说了一句。“我叫詹姆斯·史密斯,”他对大家说。“我起这个名字是为了在地下组织中好开展工作。过去的许多年我都叫以利亚,直到几个月前……”史密斯停下来,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然后空气中是一阵尬尴的沉默。“我决定放弃了,我已经不能再工作下去。你是对的,山姆。我也没有想到我会逃避。”
“对上帝我们无法逃避躲藏,”路加打断他的话。
“斯奈特真的会杀死我们吗?”露茜问道。
“那是个疯子,”史密斯说,“如果他要想这么做,他是会的。”
霍华德抬起头来。“可他追捕的是你。也许他会放了我们大家。也许我们可以同他交易,……”
“什么交易呢,霍华德?”山姆问道。他很气愤。
“用史密斯交换我们的自由。”
“你闭嘴!”露茜大声喊起来,扬起她的手臂。
“行了,他得为这儿的事负责。要不是为了抓他,警察是不会到这儿来的。他们对我们并不感兴趣。他应该对警察这么说出某种安排。”
山姆一把抓信霍华德的手臂。“别说了,霍华德。要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他可以不到这儿来的。”
“要不是你到那个农场上去乞讨的,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艾米补了一句。“要不是你把他们领来,他们是找不到这个教堂的,”露茜补充道。
霍华德瘫了下去,显然因为大伙的控诉让他觉得亏心。
“但我不想作什么选择,我也不想就这么死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露茜愤怒地继续说下去。“我们中没有人想死去,霍华德。但以上天的名义,如果我们必得去死,就要死得尊严。不要哭哭啼啼地,像个胆小鬼。”
“不要像那些绝望的人那样伤心,”路加说道。“我们的胜利在耶稣基督和永久的生命。我们会死,但我们会重生。”
霍华德的双手掩信两只耳朵。“不,我不想听这些。我想活下去。我们不能不作交易。”
霍华德刚好这么说时,斯奈特和威廉已经走到了教堂的走道里。斯奈特笑着说:“我的印象真正深刻极了。这是一个绝好的藏身之处啊。”
“显然并没有那么好,”山姆说。
“精确之极,”斯奈特说“但这仍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试想想一伙逃亡的基督徒藏身在一所教堂中。显然这是颇有创造性的做法。你们在这儿好像什么都有了。”
“除了权力和食品,”露茜说。
“真的吗?威廉,我们可以为他们找一些三明治和饮水来吗?没有理由让人家这么长久地不舒服吧。”
威廉对旁边的士兵做一个手势,等于是下了命令。
“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回你们的房间去,单独呆着。”斯奈特宣布,“我想你们这样会想得清楚一些,好好想想这件事……要活还是要死。”
当兵的便押着他们往走道那边去,那模样像是赶着牛群去屠宰场。
斯奈特对手下的人吩咐:“不准许他们同隔壁的人相互交谈。我不希望看见他们的同志间的友爱交流。”
山姆回到那间牧师的办公室。他打量着眼前的黑暗。几个星期来,他一直掩蔽在这黑暗当中。可现在这黑暗好像移到敌人那边去了。由于斯奈特的出现,黑暗也变得生疏了。他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他也不想再上别的什么地方去。以往在这儿发生的任何暴力行为,同这儿行将发生的事比起来,都像是神圣的事了。
山姆跪下来祈祷。他以往曾经求上帝降奇迹,让他们能够逃脱。而现在他的祈祷不同。他需要另外一种奇迹、另外一种思典。
我要去死了,他想。不知为什么他尽管知道这是很糟的事,但他也知道这就是和平。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第三十二章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斯奈特说。
“我觉得很紧张,”史密斯说。
斯奈特他斜挎在肩下的套里把枪掏出来,给史密斯一个手势,“请坐吧。”
史密斯坐下,眼睛看着桌上的手枪,略略点一下下颌,“你其实用不着它的。”
“可绝望的人有时候会有一些愚蠢的举动,”斯奈特回答他。
“我并没有绝望。”
“你会绝望的。”斯奈特开始慢慢地在史密斯的身边兜圈子。
“耶稣基督不会在最后一刻将你从目前的境况中拯救出去的。”
“你怎么就那样有把握呢?”斯奈特一言不发,略微一笑,继续在史密斯坐着的椅子边来回踱着步子。“你打算干什么呢?”史密斯问他。“你已经捉住我了,干吗不放了其他人呢?”
“现在还不行。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你瞧,我在这糟糕的乡下到处追捕你时,有充分的时间来筹划这件事。你是以利亚——一个移山填海、到处行神迹的先知,出埃及的领袖……”
“摩西才领导出埃及,不是以利亚。”史密斯说。
斯奈特根本不理睬他的纠正,继续说:“你和摩西两个人是地下基督徒组织的信心和旗帜——摩西死了,你的影响力就更大。你们基督徒都热爱的是殉道者。”
“你想说什么呢?”
“我要是杀了你对我可没有什么好处,你的死恐怕不会扑灭基督徒的反抗,而倒让他们更来劲了。”斯奈特竖起一个手指,好像是提醒自己的话说到哪里了。“但如果能够公开地向全国宣布你放弃自己的基督徒信仰——”
“你就忘记它吧。”
“现在我还不想忘,”斯奈特纠正他的话。
“考虑考虑你们的处境吧。你不过是一个在这荒山中给圈住了的可怜虫——为什么?我知道为了什么。因为你已经厌倦了这样多的悲痛和死亡。你已经放弃了。你认为人类能做的你们都已经做了,也许你的上帝也正要你休息呢。”
史密斯本想开口与斯奈特争辩,可他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斯奈特俯身对他说,他们挨得很近。因此他的声音像是耳语,不断发出丝丝的声音。“我的朋友,你该休息了。加入我们吧。放弃你那无用的信仰,号召你的人放弃吧。让国家来照顾他们。如果你加入了我们,还会更仁慈得多呢。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合理的吧,嗯?”
史密斯没有回答。
斯奈特不耐烦地挥一下他的手臂。“到广播里去说吧。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建议吗?这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你和你们的人可以结束这没完没了的逃亡和躲藏了。这难道不值得你牺牲你自己?”
“你死心吧,斯奈特,”史密斯坚定地告诉他,“这行不通的。”
斯奈特愤怒地咬着牙,他的苍白的嘴唇张开,好像那脸上拉了一道合不上的口子。“你真是顽固呀。可我早就知道你们的顽固。顽固的另一面便是自以为是,以为正义在自己一边,这样的人通常在想,他是被宽恕了的,是得到了新生的。说起来,你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背离了上帝,你做了你认为可以救赎你自己的事。那是什么事呢?是因为你又回到这儿来,帮助这些给困在教堂里的可怜的家伙吗?这样做让觉得你坚强了一点,”他咯咯地笑,“我一点也不吃惊,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宁愿要死的。可别的人怎么办呢?他们愿意死吗?”
史密斯抬头看着他。“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正在纠正我们的小小的游戏规则,以利亚。要么你按我说的去做;要么我杀死你的这些人。你要什么,你来决定吧。”
“你是疯子,”史密斯说,语气里带着怀疑。但他知道斯奈特是真会说到做到的。
“也许我是的,”斯奈特回答他。“威廉!”他大声叫道。
威廉立刻应声出现在走道上。
“从中挑一个女的。”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第三十三章

露茜独自坐在她的小床上,两只手造着放在自己的膝上。她在脑海里翻来复去地审视自己的一生,就像在看一张过时发黄了的慰问卡。她审视它、珍视它,又为它惋惜。她已经有过完全的一生,这她自己是确信不疑的。她自己的整个人生经历包含了所有她以为生活应该给她的东西。
她从生下来便受到合情合理的教育。做为一个乡下女孩子,他们认为她今后最需要的便是虔诚的信仰。她父亲死后,她独自一人承担了农场的所有劳动,在她的努力下,农场也成了收入颇丰的事业。农场的赢利已经可以供她母亲今后过舒适的生活时,她便将它出手卖掉了。她们家的人都没有长寿的。她父亲在50岁时便因为中风死去了。结果她的母亲也是在50岁生日之后的两天死了。死亡鉴定书说“死因不详”。而露茜本人现在也49岁了。她有过两个孩子,小的一个与她丈夫同名,都叫安德鲁。可他三岁时便患肺炎死了。萨拉是她的女儿。她大概还在她的肚子里时便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已经辞世,所以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她生下来就没有成活。
每个孩子死后,露茜都难过了足足一年。那时候她总生活在黑暗当中自悼自怜,心中始终怀着怨恨。她觉得孤独无助,坚信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苦楚。她的朋友和亲戚——求上帝祝福他们——都曾经劝慰过她,可他们所说的,在露茜听来,都是千篇一律的老调子。毕竟当时她才25岁。有谁能够想到像她这样的年轻女人怎么会在这样的年纪就失去这么多了呢?这样的悲剧和打击应该是发生在更老一点的人身上,只有成熟一点的人才能经受得住,才能熬得过去的。
然而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悲痛的两年正像是蚕茧,等她从中出来以后,她也就成为了一个成熟的人了。正因为如此,她才找到了上帝。但这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那个上帝——主日学校里的那个行神迹的雷霆一样威严的或是在祈祷时的灯光中捉摸不定的令她幻想的精灵,而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上帝。他充满尊严和爱意,既有慈爱,也有惩戒,既有大能也让人敬畏。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当她一心一意地想到自杀时,上帝来到了她的面前。她一个劲地问自己:“为什么我还活着呢?”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他的声音清晰可辨,“因为我还活着。”他撕去了她窗子上的黑纱,把曙光放进屋来。她从此怀着一种默默的决心抓住了的生命。她感受到了一种新的喜悦。
彼得生下来了。他是她妹妹的儿子。他也就是她的孩子了。她看护他,把他带大。当那场迫害开始时,他都已经长成人了。彼得是一个上帝并没有应许的诺言的实现,但她相信那就是她生命的一个契约。
在他们把彼得用窗帘布裹起来,准备抬到地下室去前,她紧紧地搂住他。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希望他的灵魂会在自己的身上流过,在它回家之前而触及她的心。她相信它已经触摸到自己的心了。
什么人在轻轻地敲门,然后门开了。那个叫威廉的警察走进门来。
露茜对着他微笑。

  “看看她!一个身材多么美好的女人,”威廉把她带进屋里时,斯奈特对史密斯说。
“史密斯先生吗?”露茜轻轻地问一句。
斯奈特和威廉都走到外面的门厅里去。“我们留一点时间,让你们好好商量自己的未来。”
他们出去后。史密斯站起身来,像野兽坏视自己的笼子一样地打量这间屋子。他想寻找一个可以逃跑的机会。
“史密斯先生,”露茜对他说,“我已经考虑过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
史密斯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她:“这已经不再是您的选择了。如果我不抛弃基督,他们就会杀死你。”
露茜轻轻碰一下史密斯的手臂,“你不会的,对吧?”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他的目光还在打量那窗户。“如果我们能够把这木板卸掉一块,便——”
“要是外面没有卫兵的话,”露茜接着他的话说,那意思好像是说他想逃跑的念头有多么荒谬。“请不要为我们耽心吧,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而在这里结束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
史密斯的眼光看一下她,像是不想念她的话似的。“我真的很欣赏你的勇气,但是——”
“我不要蒙受你的恩惠,”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的话真是我心里的意思,你千万不能为我的缘故而放弃你的信仰。”
史密斯有点不耐烦地抓起他的外衣,将它扔给露茜。“前门附近并没有任何卫兵。如果你跑的话,还来得及。直接朝墓地那个方向跑——”
“史密斯先生,”露茜刚开口,但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
斯奈特两手叉在腰上,重新出现在门口。他用不赞成的语调说话,声音就在喉咙里滚:“我对你们真失望得很,我应该给你们加上手铐的。”他又抽出手枪,用枪对着史密斯。威廉听斯奈特这么一说,会意地让史密斯退到他刚才坐的椅子边去。
“你不能这么做,斯奈特。”史密斯愤怒地说。“要杀你杀我,放了他们吧。”
斯奈特摇摇头,“你还是在想逃避做决定的责任呀。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学会了做决定呢。你对我已经是没有用的死人了。但这几个……我想她们还可能有希望吧。”他对着露茜略微一点头,“这不是私人的事,当然啦。”
“当然不是,在像你这样的人杀死像我这样的人时,”露茜说。
“你的决定?”斯奈特问史密斯。
“不要放弃,以利亚。”露茜说。
威廉刚掏出手铐想要把史密斯铐起来,突然史密斯一下子朝斯奈特扑过去,手臂便勒在斯奈特的脖子上。他们两人抱做一团滚在地上。威廉冲上去把史密斯提了起来。他的力气比看上去要大得多了。
“不!”露茜喊出声来。这时候斯奈特和威廉两正把史密斯的手臂反剪过来,推到那张椅子跟前。她的意思是求他们不要伤害他。
斯奈特把史密斯的两只手腕铐牢。“绝望的念头和愚蠢的行动,我的朋友。”斯奈特一面喘着气,他的舌头舔着嘴唇上的一道伤口,那里渗出了一点点血。“我想这就是你的答复了。”
他对威廉做一个手势,后者便抓住露茜的手臂将她带出门去。他们穿过了教堂前面的大门。同屋内的黑暗相比,外面的光线刺目地亮,令人睁不开眼。史密斯觉得外面的景象就是一幅曝光过度的照片。他略一颤抖并挣扎了一下,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这像是他要送给露茜的礼物。“你们不能这样,”他说。
没有人说话。大门砰地关上了,史密斯一下子跳起来,那声音就像是枪声,就像击中了他。然后才是枪真正地响了。史密斯瘫坐在椅子上,像是他也挨了子弹。
“这是一种浪费,”斯奈特说话的声音带着久已习惯的沮丧。“难道你的信仰就真的就值得了这么多人的生命吗?”
门又开了,威廉又回到屋里来。他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好像他刚才出去只是看一下外面的气温如何。他和斯奈特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威廉又一次往门厅那边走去。
史密斯看一眼斯奈特,吐了一口唾沫,“你怎么能这样干?你也有一个人的形状,怎么你的里面会有这么残忍的东西?”
“我们来看看,究竟是谁残忍吧?”斯奈特回答。“决定权还在你这里。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制止这一切。”
这回威廉把玛丽娅带进来。史密斯呻吟地声,低下了头,“啊,玛丽娅……”
“你用不着把我们关在屋里,上尉,”玛丽娅说,“我们不会逃走的。”
斯奈特做出很诚挚的样子。“您在这里的遭遇完全取决于史密斯先生。你对他说出你的要求吧。”他和威廉再次走到门厅里去等着。
“我想我听到的是枪声,”玛丽娅说。
“是的。”
“是谁呢?”
“露茜。”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这一声是从她的内心发出的,她的灵魂在那里响应着史密斯的悲痛的呼喊。
史密斯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给眼泪浸红了的双眼看着史密斯,史密斯的心里又是一震。耶稣的母亲不也是这样看着十字架的儿子吗?“玛丽娅……”他想说话,但他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不用说话,史密斯先生。”
“你不理解,”他想说。但她的眼睛告诉他,她的确理解。
她只是说:“失去提摩太我就好像已经死了。我当时害怕,我现在也害怕,但这又有点不同。也许这是一种预期。我想我可以看见我的丈夫和儿子了。”
她直起身来,强壮、坚定。史密斯想,他现在看见的是本来的玛丽娅。多年的苦难境遇掩埋了她,现在她却复活回来了。
“怎么样?”斯奈特才一进门便问了一句。他看着玛丽娅和史密斯,他的眼光显得焦急。没有人回答他。他便说,“照样处理。”
“跟我来吧,”威廉对玛丽娅说,带着她往大门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看,把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迎着前面走射进来的白天的光。
“多么可惜呀,竟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这些都不会被写下来,不会载入圣经。这些都会被忘记,就像这教堂里的尸体最终会腐烂殆尽。那句话怎么说的?从尘土来的归于尘土——”
又是一声枪响。
“从尘土归于尘土?”
史密斯觉得一阵恶心似的,眼泪涌腾在他的内部。
“这又何苦呢,以利亚?这没有价值呀。”
威廉像幽灵似地往礼拜堂那边走去,消失在门厅里。斯奈特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或者不想注意威廉已经不在跟前。“你并不能改变什么的,我的朋友。你本可以使这里发生的事有意义,有价值的。你本可以使这个教堂成为和解的圣地,让冲突的分裂的两面缔结和平。”
史密斯猛地投给他愤怒的一眼,手铐砸在椅背上。“基督徒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你这么仇恨呢?我来告诉你吧。因为我们基督徒有的,你并没有!正是这种感觉在啮食你的心,让你心里不安。你把捉不住它,你不能从我们这里把它夺走。无论你如何拼命干,你都不能扼杀它,不能制止它。你以为你对人性了解,但你却一点不懂属灵的东西。因为你永远无能,所以你才这么疯狂!”
斯奈特俯身在史密斯的上方,直盯着他的脸。他的鼻子喘着粗气,火热的气息直喷到对方的脸上。“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为什么?因为有你的父亲吗?”史密斯说。
斯奈特往后一缩,就好像给史密斯的话烫了一下。
史密斯接着说下去,每一话都扎在他的神经上。“一切的一切归结起来,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你想要把地下组织斩净杀绝,不就因为它是你的父亲创立的吗?”
“威廉!”斯奈特后退一步,大声喊叫道。“这次带两个出来!”
史密斯咬紧牙关。“不!”
“你总不能坐在这里,看着所有这些人去死。你总不会这样吧?总没有这样的信仰,更不会是你们的信仰吧——让自己的兄弟姊妹去死?你能承当这样的责任吗?现在制止它吧,伊利亚!你能这么做,权力就在你的手里!”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第三十四章

屋里只有史密斯,再就是霍华德和路加,史密斯的脑筋拼命地转着。两个对两个就可以稍稍改变斯奈特的这场游戏了。如果霍华德能跳起来扑向斯奈特,路加和他就比威廉强了一头……不过,这个想法其实是荒谬的。
“我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贝克说,“我觉得刚才响的是枪声。”
史密斯的脑筋还理不出头绪来,斯奈特没完没了的说了那么多,露茜和玛丽娅的死更弄得他心里乱乱糟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我!所以他觉得自我责备袭来,像老虎钳子死死地夹住自己。要是他并没有逃开会怎样呢?要是他没有回来又会怎样呢?如果他放弃了,跟斯奈特回去,然后逃走呢?如果……?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贝克问他。“斯奈特上尉打算跟我们做一笔交易。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就照他说的去做吧。”
“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贝克问他,“是你把我们弄到这个境地的,也只有你能将我们弄出去。”
听起来容易,史密斯心想。为什么不是呢?他只要点一点头,斯奈特就会停止这一场屠杀了。然后会怎样呢?史密斯觉得像是魔鬼同自己握手同自己打招呼,一阵寒噤从他的背脊窜过。如果他赢得了这世界而输掉了灵魂会怎么样呢?
史密斯抬头看路加,为他脸上的那种宁静和澄明吃惊。他真正地了解身边发生的一切吗?还是他真正地内心里一片宁静?路加的眼睛接受了史密斯的探索的目光,然后给他一个微笑。这表情可不是那种木然的、玄奥的。它看上去充满了生气,它是活生生的。这给史密斯的心猛地一击。
“在鲸鱼的肚腹里很黑,”路加说。“在坟墓里也很黑。但它只有三天。今天你们就可以解脱了。”
史密斯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火热的眼泪。“宽恕我吧,”他低声地说。“你在说什么呀?”贝克在一旁问,“宽恕你什么?现实一点吧,史密斯。如果你能够照他们说的去做,那我们便可以自由了,对不对?‘那战斗过了才逃跑的人,是为了明天能继续战斗。’”
史密斯冷静地告诉贝克:“如果我放弃了耶稣,他们就会放你们走。要不然……”贝克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要不然会怎样呢?”“你已经听见了,那几声枪响……他们已经杀死了露茜和玛丽娅。”
血色一下子从贝克的脸上退去。“什么?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惊慌。“你打算怎么办?你不会让他们杀了我吧,不会吧?”
斯奈特和威廉已经回屋里来了。他们刚刚走到门边。
贝克一下子朝他们跳过去。“斯奈特上尉,你们不会真的要这样吧?你们把我交到他的手里太不公平了。应该是我自己来做选择啊。我们曾经说好了的。你也说过只要我合作,没有人会受伤害。”
“史密斯?”斯奈特没有理睬贝克,显出满脸的恶心的表情,他还是朝史密斯问道。史密斯把头调到一边去。
“他们给拉出去!”斯奈特突然大吼。威廉一把抓住贝克的手臂把他带出去。路加安静地跟在后面,驯服得像一头被屠夫牵着走的羊。
“不!请别!”贝克拗不过威廉的劲,他求他。“你要我怎么样,告诉我吧。史密斯,请救救我!这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去死啊。”
威廉把他一直推到门外。直到大门关上了,史密斯还可以听得见贝克的求饶声。“别那样!”他喊起来,“这太疯狂了!哦,上帝,宽恕我吧!”枪声打断了他。然后又是一声枪响。史密斯的头垂了下去,眼泪从他的脸上滴下来。

  听见枪声,霍华德在潮湿的雪地上跪着,慢慢地抬起头。威廉握着的枪对着天上,就像是赛跑时裁判手里的信号枪。
“我们说过的,如果你肯合作,你就不会受伤害,”威廉说道。“这是你的大衣,背包和你的零碎物品。带上你这位疯子朋友,现在快跑吧。”
贝克战战巍巍地从雪地上站起来,他的腿还在发抖,寒风吹在他的身上,现在他能感到像针扎似的。路加已经站在那儿了,他脸上的表情跟在教堂里时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我们两个吗?”贝克问,他的嘴还不听使唤,下颌松驰地合不上。脑海里还无法摆脱刚才的那场恶梦。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威廉。他死了吧,他有一种奇怪的绝望感——我还会活着?他曾希望,他会得到救助的。这就是获救了吗?
威廉推一把呆呆站在那儿的路加,“他对我们没有用了。走吧,带他走。”
“可是——哪儿呢?”
“快跑吧,”威廉下令说。然后他转身朝教堂走去。
贝克飞快地抓起他的背包,将另一个包塞到路加的怀里。“快走吧,路加!”说完,他使劲扯扯路加的袖子。
他们在雪地里蹒跚地跋涉了好久,最后踏上了通往大山里去的路。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第三十五章

我总听到人问我——这个问题不断地在我的心中回响——“为什么这要发生在我的身上呢?我是基督徒——为什么所有这些不幸都发生在我的身上呢?”
可我每一次又都会回到另一个问题上:“不什么不呢?”
想一想这个世界的不断堕落,我不能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可怕的事不是常常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呢?
——摘自《寒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

  山姆一直在想,为什么上帝要说的话,好像总是只通过美丽和痛苦二者呢。从那些钉在窗户上的木板裂纹之间,他可以看到外面的巡逻哨兵,看到他们后边的更远处的山脊——笼罩着一切的积雪,那些高大威严的松树,那些陡峭的山峰,像是大地的脊柱。云缝的深兰色就像是天上的湖泊。这些以前他并没有看见过,他觉得奇怪,怎么现在反而有时间来观察呢。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帝轻轻敲一下他的肩,然后在他的耳边低语。
但是,上帝并没有用美来触动他的心,在他成为基督徒之前或之后都没有。上帝让他的心颤动是通过痛苦——十字架上的痛苦,分别的痛苦,他们在教堂里感受到的痛苦,还有现在迫在眼前的痛苦。痛苦意味着一个复活的生命,一颗复活的心。山姆说不出为什么是这样,但肯定是这样的。如果上帝的儿子必须履行这么一条规则,那么就不会再有例外。
有两个人影从远处的林中穿过,但山姆看不清楚是什么人。肯定不是当兵的,他们不是那样的穿着。他还没有来得及琢磨出这是怎么回事,身后的门便打开了。他转过身来,面前站着威廉,这并不使他意外。
“我想你当然不是来找我玩纸牌的,”山姆说道。
威廉的嘴角现出了一种扭曲的微笑。山姆随他走出房门,来到门厅里。等走近礼拜堂时,他听到了斯奈特的声音。
“你的心现在肯定都要碎了,”斯奈特在说话,一边神气活现地在史密斯的身边转悠,像一头狮子守定了猎物,“它当然不能随这么大的压力。没有人的心能够这样。那就来一个了断吧。”
斯奈特抬头看见山姆,做出一副像在排练的样子,从房间的那一头迎过来,像是要给老朋友打招呼。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朋友真够顽固的,你开导开导他吧。”便同威廉一道出房门去了。
从背后,山姆已经能够看到史密斯有何等的痛苦。他的手臂往后伸出来,给牢牢地铐在椅背上,他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就像他的脖子已经不能承受头的重量,它抵在膝盖上。山姆往前走了两步。
“我听见枪响了,”山姆的声音很低沉。“真奇怪,以前我一直在想,到我要死的时候,我会有点什么有意义的深刻一点的话要说。可我现在没有。现在我只觉着一种非常无声的和平。这正是我在祈祷时想要的——和平——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也会体会到它。”
史密斯没有回答他。他的肩微微颤抖了一下。只有山姆才能领会这是他在哭泣。
“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身上在发抖。他的眼睛红发肿,还有点浮肿;粗糙的脸上明显地看得到泪痕。
“你回到这里来是非常有意义的,”山姆说道。“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这是天意,过去的几个星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可为什么呢?”史密斯问。
“为什么不呢?”山姆耸耸肩。“我完全可以像约拿一样逃开,可我们终究要像耶稣,面对自己的各各他。这战斗我们好像输了,但我们却赢了整个战争。所以,从某一方面说,它怎样结束都是偶然的不太重要的。我们总是要死的。”
史密斯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说,谁这么说的呢:死亡是不可能有欢乐的结尾的?”他大声喊道:“斯奈特!”斯奈特和威廉进到屋里来时,他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滑稽。
“让我们结束这件事吧,”山姆冷峻地说道。
斯奈特感到了绝望,对威廉挥一挥手。威廉站到山姆的身边,就像是侍者准备等他入座就餐,要给他把椅子推进去似的。
“你保住了你的信仰,以利亚,”山姆离开时对史密斯说道。
山姆紧紧地抱住面前的双手,使劲握它们,直到它们颤抖。他不想让自己的表现看上去意外地冷静,倒像是给吓坏了似的。是的,他也害怕。但没有理由让威廉和别的卫兵看出来,他在害怕。他的膝头在发抖。
“你站着还是跪下?”威廉问他。
“跪着,”他答道,在雪地里跪下来。不远的地方,他看到雪地上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痕迹,那也是膝盖留下来的印痕,松软的雪白的大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腥红色斑点。很快就会过去了,他想。
“瞄准一点,”他对威廉说。
他听见了那空洞的枪声。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第三十六章

史密斯努力想要祈祷,但斯奈特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
“还有一个了,以利亚。这里还有一条命,而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生命,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救他们。”史密斯已经枯竭了。他给负罪感折磨得精疲力尽,那种内疚深深地钻进了他灵魂。好像在他空荡荡的内心久久地回响。最终,那里已经一无所存,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这都是我的过错!他想。这都是因为我啊!他已经没什么可后悔的了。即令该做的与不该做的都履行了又会怎么样呢?在他的内心,他已经死了五次,因而他再也没有时间为此赎罪了。神啊,我希望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洗除我的罪,他想,请让我担负我的责任吧。
艾米的目光对他坚强的决心便是一个打击。她就像他失去了的爱人,那个他本来希望同她结婚同她养孩子的姑娘。也许如果她能够活下去,她的青春和精力还会为这可怕的世界保存下剩余的什么东西来。她是这世界上仅存的那点纯真无邪,那点尚未燃尽的灰烬,也许它能够燃起新的大火。这世上还能有像她这样的美好的事物吗?
如果他不按斯奈特的话做,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了。
“她是这样可人心的姑娘,”斯奈特在旁边令人心烦的聒噪,像是拍卖奴隶的人。“失去这样的姑娘真让人心疼啊。你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吗?”
史密斯拒绝抬起头来。他不愿看斯奈特,也不敢看艾米。如果看了她的眼睛,他就会变得更软弱了。
斯奈特对威廉做一个手势。“怎么样,威廉?觉得外面的士兵会喜欢这个年轻的姑娘吗?”
威廉伸手去捏艾米,史密斯的头不无赞赏地摇晃着。她挣扎着避开威廉,但却无济于事。“不!”艾米好几次叫出声来,听得出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告诉他们,是我说的,他们想拿这姑娘怎么样就怎么样,”斯奈特大声说。
威廉一步一步地逼她到了墙边,但每退后一寸她都在反抗挣扎。
“她可是战士哩,”
斯奈特笑了,“这样他们会更喜欢她的。”
史密斯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艾米被强暴的场景。这比他所能想像的任何情况都还要糟糕。他原先想,一颗子弹穿过头颅,或是别的什么酷刑——这些他都有力量去忍受——但现在却可能强暴他的希望,而这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这世界最后的一点火星就要给践踏了。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艾米,但他要保持沉默已经做不到了,他承认自己的软弱。
“好吧,”他点点头。
“停下,”斯奈特对威廉嚷道,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史密斯。“你说什么?”
“放过她吧,”史密斯说,认输了。
“你愿照我说的做吗?”
史密斯轻轻点一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小得斯奈特几乎看不出来。
“同意了?”
史密斯刚要开口说是的,但艾米一下子挣脱了威廉的手,冲到史密斯的面前,“不!”她跌倒在地上,一下子跪在他的面前。“千万不要!只要你照这人的做,等于你归顺了魔鬼。他说他会做些什么都是假的。你比我更了解他啊。求你……”史密斯像是没有听到他说些什么,独自低语,“可是,艾米啊……”
艾米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的脸,“他们并不能伤害我的内心……并不能真正伤害我的心的。”
威廉一下子把艾米提站起来。
“随他们怎样,我都不在乎。”她说道。
但无论她怎样控制自己,眼泪已经涌了出来。史密斯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他觉得自己已经浸满了腥红的颜色。这是为了我啊!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此外他的脑海里是空荡荡的。他嘴上念叨的这几句话,像是落在深坑里的小孩的空荡荡的喊声,声音一下子蹦起来,又消失在山洞的深处。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看不到尽头的漆黑中,一个声音传进来,这不像是遥远的回声,而像是耳边的絮语。“这不是为你!”那声音说,“这是为了我自己啊。”
“我要你担保,”斯奈特说。
史密斯的眼光看着艾米。她的眼泪扑籁籁地往下流,但她仍然挤出一点微笑。“我们总算不用再逃亡了。”
“我在等着!”斯奈特大喊一声,这声音暴露出,他不可一世的优越姿态都是硬做出来的,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不!”史密斯说话了。他的头再次深深地埋下去。斯奈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把她给我拖出去。让她跟那些死人躺到一块去。”
威廉一把将艾米拖过去,他用脚踢开门,一下子消失在外面射进来的强光里面,他的上司的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他们的背后追逐。
“给我把所有人都吊起来!你听见了吗?我要这地方成为诅咒之地,让那些后来的人都再不敢在此藏身。”
斯奈特已经失去了控制。他一下子扑到史密斯跟前,又是抽耳光,又是踢他。然后他一把抓住史密斯的衣领,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大的劲来,他拖着史密斯,连同他坐着的椅子,一直拖到门边。他一下子将史密斯从门口甩出去。史密斯先是猛地跪下,然后椅子在后面翻了,史密斯倒下去,肩膀着地。“你是一个傻瓜,白痴。”斯奈特尖声叫道,“我要让你看到你干的事!你看吧!”
史密斯尽力把脸转开,但斯奈特死命地把他的头扳过来,透过那道光,他看见了艾米正站在雪地里。威廉掏出了手枪正向她的头瞄准。史密斯紧紧半闭上了眼睛。
“我要你睁开眼睛看着,她的血如何染红了这雪地。你看呀。”
枪声响了,震撼着教堂,山野,还有史密斯的灵魂。她的灵魂上升了往更好的去处,她的身体倒下了,倒在雪地里。
“这完全是你的责任,”斯奈特一边在喘气,他瘫坐在地板上,就在史密斯的旁边。他的盛怒到了头,终于泄下劲来。
史密斯还是跪在地板上,他在啜泣。斯奈特还能把他怎么样呢?说到信仰,对他说来,再没有剩下别的什么,斯奈特可以拿来伤害他的了。他现在既没有可以引以自豪的骄傲,也没有了饮恨吞下的绝望。史密斯刚才已经看到了那双信仰的眼睛,看清了它的质朴单纯。主啊,人要在脆弱的心中始终信靠你,得有多少的爱啊!
斯奈特在一旁噬噬作响,“你对你的信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史密斯回答他,他的声音在颤抖,“耶稣爱我,我知道,圣经里就是这么说的。卑微的都属于他;我们是脆弱的,而他是强大的。”
教堂外的士兵在紧张地忙乱着,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威廉在大声口么喝,指挥他们。被枪杀的人给从掩盖着的帆布下扯出来,一个一个抬到教堂墓地边的那棵老橡树下。士兵们在用绳子把尸体的脚踝和手腕都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肉铺橱窗里摆着的捆扎好了的火鸡。哦,这里是没有尊严的,史密斯想,在这些身体上,在此世的生命中是没有的,但在永恒的国度里却有尊严。
他听到身后拒动扳机的声音连同枪响。那是斯奈特,他知道。那疯子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只有这一件事可以做了。史密斯现在成了一文不值的抵押品。
“原上帝宽恕你,”史密斯说,他的嘴里有一股泥土和积雪的味。
如果斯奈特能够回答他,史密斯是听不到了。

《被禁止的基督》作者:[美] 保罗·麦卡斯克

 

 

 

 

第三十七章

斯奈特精疲力尽地走到桌子旁边,手撑在桌边上。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像他这样失态简直令他自己觉得恶心。甚至连旁边的威廉看了也觉厌恶。
他的眼睛落在桌上的一造纸上。他随手将一摞稿纸拿起来。上面的那张纸上用大大的字母写《塞缪尔·T·约翰逊的遗稿》。他正准备将它递给威廉,让他作为物证保留。最下面的一张掉了下来,飘到地板上。他弯腰从地板上将那页纸捡起来,无意中瞟了一眼,那上面写的东西让他觉得有意思。
这是山姆在昨天写下的。

  哦,死亡,你的胜利在哪里?
哦,死亡,你的刺痛在哪里?
我们怎样感谢你——我的上帝?
你通过我们的主耶稣赐给我们胜利,让我们战胜罪和死亡。
兄弟姊妹们呀,我希望你们知道那些已经死去的基督徒都会遭遇些什么,这样你们才不会像绝望的人,满心都是悲痛。因为既然我们都相信主耶稣死了并且又复活,我们又相信当耶稣再来临时,上帝将会让所有已死的基督徒与耶稣复临。我告诉你们的,这话我直接从我的主那里得来:我们仍然活着的人,当主来临时,不会起来,走在那已经在坟墓里的人的前面去迎接他。因为我们的主本人将从天上下来,大声喊着号令,伴随他的是天使长的呼唤,上帝召唤的喇叭。首先,一切已经死亡的基督徒都将从他们的坟墓中起来。然后,同他们一道,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还在世上的人,都会被云层簇拥着前去迎接在天空中的主,并永远与他同在。他会解除他们的悲苦,世上不再有死亡、悲伤、哀号或是痛苦,因而世上只有舒适,而人们用我的这些话相互鼓舞。

  斯奈特把这张纸朝威廉扔过去,一下子夺门而走,冲出教堂。“烧掉,烧掉它,”他大喊,“统统烧掉。”


尾声

霍华德和路加站在高高的山脊岩上,俯视着下面的山谷。远处的好望村像是玩具里的小摆设。周围的树都是塑料做的。离他们更近一点的地方,他们甚至可以看得见最后一个警察从教堂里走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了一缕烟从礼拜堂里冒出来。然后火焰从教堂的一侧窜出来,再过几分钟,那座建筑物整个地陷入大火当中。火势燃得很大,从远处看,像一只点着了的蜡烛。
路加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求主怜悯吧。”
贝克啜泣得透不过气来。他的眼睛早就哭红了,他一直不断地用手在揉,他的眼睛通红通红的。他现在真希望威廉杀了他,只要让他今后不再想起这事来便会有难以忍受的困扰。让他活下去并不是真的可怜他,而是一种诅咒,就像经上说的该隐所受的诅咒。
他背过脸去不再看山下的这一场景。他的前面是那条路。在不远的地方它分为两条,通往两个方向。他的路要么是犹大的路,或者是西蒙·彼得的路。一个出卖了耶稣,最后自己上吊死了;另一个虽背离过耶稣但却获得了宽恕。
宽恕现在看是不可能的了。他做的事太多了,看来上帝是难以接受的。最好还是自己结果自己吧。从这山岩上一跃而下,那样也就了结了。他看了一下岩下的斜坡,心里觉得未必就会死去。既然受了诅咒,他也许还得活下去吧。
他是胆小鬼,但他并不是货真价实的胆小鬼。
路加叹了一口气,他面对面地直视霍华德。他的眼睛里泪珠微微闪着光。他是不是真正地理解了已经发生的这一切呢?如果他霍华德真的自杀了,路加会怎么样呢?也许他就会变得神智清醒了,但他不能将路加一个人丢在这大雪封闭的荒山野岭中,他不能吧?
“你会怎么样呢?”霍华德问他。
路加回答说:“主是我们的力量,主是我们的依靠。”
霍华德摇摇头。为了自己活下去他出卖了别的人。他现在还要以自杀出卖路加吗?也许,路加会成为他的仟悔,会是他的救赎之途。
不!他的思想一下子中断了,他瘫坐下去,背靠在一块巨石边上。不,他正在又一次地同上帝讨价还价,而这种事他再不能做了,他负担不起这责任。不能再有,绝不能再有一次了。至少,犹大和彼得都了结了他们的背叛,都总算有了一个完全的结局。他霍华德也得这么做。他也得下定决心。可他应该走那一条路呢?
他又回头再看了一眼那正在燃烧的教堂。然后招呼路加说:“我们走吧。”
他们两人朝那分叉的道路走去。他们踏上了那条往高处的大山里延伸上去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