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法让雅各布产生了一股恨意。海德先生对自己的短处很在意,但最终还是没办法,投降认输了。
这就完了?过去十分钟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他笑了。他那毫无是非观的另一个自我意识碰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皮埃尔·拉洛克在通道尽头的一个房间里。他抢回了自己的相机眩晕枪并且逃跑,造成了一片混乱。只有雅各布发现了他的痕迹,悄悄追踪过来。
雅各布像渔夫捕鲑鱼那样戏耍了拉洛克,让他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所有人的追捕。有一次,一小队基地人员都快要找到拉洛克了,却被雅各布给转移了视线。
现在拉洛克正在一间工具室里穿一套太空服,二十米之外就是一个密封舱门。他已经在那儿五分钟了,大概还得需要十分钟才能穿好——这就是那道无法逾越的障碍:海德先生没有耐心等待。他只是一组冲动的集合,不是一个人。而雅各布却很有耐心。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
雅各布厌恶地哼了一声,心中却不无酸楚。不久以前,那种冲动还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能够理解那个“小我”人格为何不愿等待,因为它只想追求一时的满足。
又过了几分钟。他默默地盯着门口。现在即便是那个完全清醒的自我,也开始感到有些不耐烦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把手伸向门闩。
门闩自己转动起来。雅各布向后退了退,双手垂在身体两边。
门向外打开,门缝里探出一张宇航服头盔的透明面罩。拉洛克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看到了雅各布,不禁吓得龇牙咧嘴。他推开门冲出来,手里握着一根塑料托架样的东西。
雅各布举起一只手,“慢着,拉洛克!我想跟你谈谈。无论如何你是逃不掉的。”
“我不想伤害你,德姆瓦。快走开!”拉洛克闷闷的声音从胸前的一个扩音器传出,听起来十分紧张。他威胁似的弯了弯手中的塑料棍。
雅各布摇摇头,“对不起。在这里等你出来之前,我把通道那头的密封门撬坏了。你得穿着这身宇航服走一段远路,去找下一个出口了。”
拉洛克的脸扭曲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干,也没招惹你!”
“我们以后再证明这一点。现在跟我谈谈吧。时间不多了。”
“好,我谈!”拉洛克尖叫道,“我用这个跟你谈!”他挥舞着棍子冲了上来。
雅各布身形一矮,侧身,伸出双手想抓住拉洛克的手腕。但他忘记了自己麻木的左肩。他的左手只无力地挥了一下,就落了下来,他只好右手前伸,想阻挡一下砸下来的棍子,却只擦到了棍子的边儿。只听得头上几英寸处,棍子带着风声呼地砸了下来,无计可施之下,雅各布一缩脖,向前滚倒。
这一滚起到了作用。刚刚调小的重力场帮了大忙,他一纵身就跳了起来。但现在右手也麻木了,上面很大一块淤青。拉洛克穿着宇航服,却十分灵活地转过身来。开普勒怎么说的来着,拉洛克曾经是个宇航员?没时间细想,这家伙又冲上来了。
拉洛克用标准的剑道姿势双手握住棍子,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砸了下来。雅各布的手如果没受伤,本来应该很容易防住。但现在,他只得弯腰躲过这一击,一头顶在拉洛克的肚子上。他继续前冲,直到两人猛地撞在了通道的墙上。拉洛克“哎哟”一声,手里的棍子滑落下来。
雅各布一脚把棍子踢远,向后一跃。
“住手,拉洛克!”他大口喘着气,“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没人有确凿的证据指控你,你为什么要跑呢?在这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啊!”
拉洛克痛苦地摇摇头,“对不起,德姆瓦。”那装出来的口音完全消失了。他张开双臂,猛地扑了过来。
雅各布接连向后跳了几步,直到距离合适。他慢慢地数着数,数到五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刹那间,雅各布·德姆瓦身心合一。他后撤一步,循着脑中想象的轨迹,伸脚踢向对方的下巴。他的脚尖画过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踢出去,仿佛过了好几分钟才碰到对方,那碰触的感觉就像一根鸿毛一样轻盈。
拉洛克飞了起来。雅各布·德姆瓦看着这具穿着宇航服的庞大身躯向后飞出去,就像慢动作一般。他似乎感同身受,就像那是他自己在半空中划过,带着羞辱和伤痛慢慢坠落,直到坚硬的地板透过宇航服装备包猛烈地撞击自己的后背。
这一阵出神马上结束了,他走过去取下拉洛克的头盔,拉着那家伙靠墙坐起来。拉洛克低声哭泣起来。
雅各布注意到拉洛克腰上还拴着一个包。他摘下来翻开看了看,拉洛克想伸手阻拦,被他一把推开。
“那么,”雅各布撇着嘴说道,“你没有对我使用眩晕枪,是因为这相机太珍贵了。为什么?我想知道。我们看看里面的内容,也许就能知道了。
“来吧,拉洛克,”他站起身,把那家伙也拽了起来,“我们这就去找台放映机。除非你现在有话要说?”
拉洛克摇摇头。他顺从地任凭雅各布拽着他的胳膊前行。
走到主通道,雅各布正准备转向放映室,德韦恩·开普勒领着一群人发现了他们。尽管重力场已经减弱,这位科学家还是完全倚靠在旁边一位医护人员的肩上。
“啊哈!你抓住他了。太好了!这证明了我说的一切!这个人想逃脱正义的惩罚!他是个杀人犯!”
“这件事我们还要继续调查,”雅各布说道,“这次铤而走险只能说明他害怕了。一个合法公民要是恐慌起来,也可能会变得暴力。我想知道的是他打算逃到哪儿去。外面除了一堆破石头,可什么都没有!也许您应该派人出去搜查一下基地附近的区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开普勒笑了起来。
“我想他并不是要去哪儿。缓刑犯从来就是没头苍蝇。他们靠本能行事。他只是想出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就像一只被追捕的动物。”
拉洛克的脸上木无表情。但是,雅各布感觉当他提到派人搜查外面时,拉洛克的胳膊绷紧了;等开普勒没有采纳这个建议的时候,它们又放松下来。
“那么说,你认为这不是一起公民犯下的谋杀案了。”雅各布对开普勒说道,他们正转身朝电梯走去,开普勒走得很慢。
“动机是什么?可怜的杰夫连一只苍蝇都不愿伤害!他是一位正派的、敬畏上帝的黑猩猩!另外,已经十年没有公民杀人的记录了!这事儿就像天上掉金子一样稀罕!”
雅各布并不相信开普勒的说法。那统计数据不过是警方的说辞而已。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走到电梯旁,开普勒对着墙上的对讲机简短地说了什么,马上又来了几个人,从雅各布手中接过了拉洛克。
“对了,你找到相机了吗?”开普勒问道。
雅各布敷衍了几句。他想先把相机藏起来,然后过一阵子再假装发现它。
“Ma camera a votre oncle!”拉洛克喊道。他伸出一只手去抓雅各布的口袋。几个基地人员拉住了他。另一个人走上前来伸出手。雅各布不情愿地交出了相机。
“他说什么?”开普勒问道,“那是什么语言?”
雅各布耸耸肩。这时一部电梯到了,更多的人走了出来,其中就有玛蒂娜和德席尔瓦。
“那只是一句骂人话,”他说道,“我想他可能不怎么喜欢您的祖上。”
开普勒大声笑了起来。
* * *
即前文提到的强力抗凝血剂。​
玛雅神话中的主神。​
化身博士中邪恶的那一半。​
法语,直译为“我的相机上有你叔叔”。​


第十三章 太阳之下
在雅各布看来,通信中心的穹顶室仿佛一层柏油上面鼓起的一个大泡。在那个由玻璃和静滞场组成的半球周围,水星表面散发着昏暗的微光。晶莹的反射阳光,让人更加觉得自己身处一颗深陷泥沼、无法脱身到洁净太空去的大水晶球之中。
近处的岩石显得十分怪异。高温和恒久的太阳风粒子辐射催生出非比寻常的矿物。人们被粉尘和奇特的晶体形状弄得眼花缭乱,更别提去看那些熔岩坑了。
地平线附近还有一样引人注目的东西。
那是太阳。它显得非常昏暗,这是由于强力过滤屏的作用。那个白花花的黄球看起来就像一支金色的蒲公英,触手可及;又仿佛是一枚炽热的硬币。暗色的太阳黑子成群结队,从赤道附近向东北和东南方向散开。太阳表面的质地光滑,让人无法聚焦。
直接盯着太阳看让雅各布有一种奇怪的超然感觉。穹顶室里的人沐浴在阳光之中,看上去容光焕发。阳光仿佛在亲吻雅各布的额头。
雅各布就像一条远古蜥蜴,为了获取更多的热量,伸展开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向着天空之主,在火热的阳光下感受着召唤,渴望向它奔去。
他确信无疑:那个大火炉里居住着一群生命体,他们非常古老,非常冷漠。
在穹顶室之下,人和机器脚下的地板是硅酸铁铸成的。雅各布仰着脖子看着一座巨大的塔楼,它矗立在整个房间的中央,从静滞场顶部探出去,暴露在水星表面炽热的阳光下。
塔楼的顶部是微波激射器和激光发射器,赫尔墨斯基地正是依靠它们与地球保持联络。此外,通过一个环绕在距离太阳表面一千五百万千米高空之上的同步卫星网,它们还能够追踪探日飞船,深入到太阳神的大旋涡之中去。
微波激射通信现在十分繁忙。一个个视网膜记录正以光速发回地球上的计算机。时常有人会不禁幻想自己骑着这电波返回地球,返回那蓝色的天空和大海。
视网膜扫描仪是一部小型机器,安装在由大数据库公会设计的电脑系统的激光装置部分。这台扫描仪其实就是一台大目镜,人们可以把面部贴上去,剩下的光学输入工作会自动完成。
尽管外星人可以不参加这次缓刑犯搜查(他们不可能是缓刑犯,再说肯定也没有他们的视网膜记录),库拉还是坚持接受扫描。作为杰弗里的朋友,他宣称自己有权象征性地参加到这只黑猩猩的死亡调查行动中来。库拉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那双巨眼一次一只地塞进目镜口。他一动不动地保持了很长时间。终于,一声音乐响起,这外星人起身离开了机器。
操作员调整了目镜的高度,好让海琳·德席尔瓦接受扫描。
接下来轮到了雅各布。他等着目镜调整好,然后把鼻子、脸颊和前额贴住支架,睁开了双眼。
目镜里除了一个蓝色的光点,别无他物。这让雅各布想起了什么,但却一时无法准确记起。那蓝色的光点似乎能随着他的目光转动、闪烁,仿佛一个幽灵。
音乐声响起,他的扫描也结束了。他退下检测台,回到房间。这时,开普勒由米莉·玛蒂娜搀扶着走了过来。科学家经过的时候冲他微笑了一下。
刚才我就意识到了!雅各布心想。那个光点很像一个人眼睛里闪烁的光。
哦,好吧,这也挺合理,计算机现在也差不多会思考了,有的甚至被认为已经具备幽默感了。那这一台有什么不可以?人类给计算机装上眼睛,让它们能闪光;再给它们装上胳膊,让它们能叉着腰。人类让它们的目光有了含义,都能摄人魂魄了。这些机器干吗不直接披上那些被它们摄取了魂魄的人皮呢?
拉洛克坐在扫描仪前面,表情镇定。结束之后,他漠然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任凭海琳·德席尔瓦和几个手下瞪着他看。
基地指挥官叫了些小吃进来,每一个和探日飞船有关的人都分别接受了扫描。很多技术人员都对自己的工作被打断很是不满。雅各布看着接受检查的队伍通过,不得不承认这事儿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他没想到海琳会要求所有人都接受扫描。
德席尔瓦在坐电梯上来的时候曾略略做了一番解释。然后她安排开普勒和拉洛克各上一部车,自己跟雅各布同乘一部车。
“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雅各布说道。
“才一件事?”海琳苦笑道。
“呃,这件特别突出。开普勒博士指控拉洛克破坏了杰夫的飞船,为什么他不等调查结果出来,就坚决反对巴伯卡和斐金参加潜日飞行呢?如果这事儿真是拉洛克干的,那我们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下次飞行就应该是十分安全的了。”
德席尔瓦看着他,沉思起来。
“我想,如果这个基地还有谁值得我信赖的话,那就是你了,雅各布。所以,我来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
“在这个项目上,开普勒博士一直不想接受外星人的帮助。你会知道我现在给你讲的是需要保密的,不过我觉得,绝大多数航天员都会面临的如何平衡地球和外星两种文化的感情问题,在他身上尤其严重。他的背景使得他激烈地反对丹尼肯派哲学,我认为这也导致了他对外星人的某种不信任。而且,他的很多同事被大数据库抢走了饭碗。对他们这种视科学研究为生命的人来说,那的确很悲惨。
“我倒不是说他就是个‘皮族’什么的,他和斐金相处得很好,也能在其他外星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不过他可以说,既然拉洛克能跑到水星这儿来,别的危险分子也可以。所以,他会以保护我们外星客人的安全作为借口,反对他们上飞船。”
“但是库拉几乎参加了每次潜日飞行。”
德席尔瓦耸耸肩,“库拉不算,他是个受庇护种族。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准备去搞清楚开普勒博士到底在想什么。基地里的每一个人类都接受了检查,巴伯卡和斐金应该参加下次飞行,实在不得已,我会把他们绑架上去!我不能容忍一星半点的流言,说人类基地成员是靠不住的!”
她咬紧牙点了点头。这一刻雅各布觉得她有点严酷过头了。虽然他可以理解她的感受,但看到这美丽女子像个男人般强悍还是不太舒服;同时,他还怀疑海琳的动机是不是真就那么单纯。
微波激射器旁边站着一个接线员,此刻他收到了来自地球的回复。他拆开信封,拿给德席尔瓦。大家都看着她阅读那封电报,房间里一片寂静,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片刻之后,德席尔瓦表情严峻地转向旁边站着的几个身高体壮的基地人员说道:“把拉洛克先生押起来。他将由下一班飞船遣送回地球。”
“罪名是什么!”拉洛克喊道,“你不能这么做,你,你这个尼安德特女人!你将为这种侮辱付出代价!”
德席尔瓦轻蔑地瞧着他,好像在打量一只虫子,“罪名是非法移除缓刑信号发射器。其他的指控很快也会加上。”
“撒谎,撒谎!”拉洛克号叫着跳了起来。他被一名基地人员抓住胳膊拖向电梯,狂怒之下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德席尔瓦没有理会,转向雅各布说道:“德姆瓦先生,另一艘探日飞船将在三小时内准备就绪。我去告诉其他人。
“我们可以在路上睡一会儿。再次感谢您在这件事上对我们的帮助。”
还没等雅各布回答,她就转身离开,低声向聚在那儿的基地人员传达指令,很好地掩饰了她的愤怒:太空里混进了一个缓刑犯!
雅各布看着穹顶室里的人群渐渐散去,又待了几分钟。一起谋杀案,一次疯狂的追捕,现在又多了一项重罪。那又怎么样,他心想,如果我是个缓刑犯,我可能也会那么做,如果这也算一项重罪,那拉洛克当然也有可能会杀人。
尽管雅各布不喜欢拉洛克,但他却从未想过这位记者会冷血地杀人,哪怕对方曾经拎着塑料棍恶狠狠地砸向自己。
在意识深处,雅各布能感觉到他的另一半意识正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太阳潜入者计划的迂回曲折令这一半意识异常振奋,此刻正嚷嚷着要跳出来。
忘了他。
玛蒂娜医生从电梯那里向他走过来,看上去非常震惊。
“雅各布……你,你不认为皮埃尔会杀死那个小家伙,对吧?我是说,他喜欢黑猩猩!”
“我很抱歉,不过证据似乎是这么显示的。我和你一样不喜欢缓刑法案,但被强加了那个身份的人的确很容易有暴力行为,而拉洛克先生移除身上的发射器,也的确是违法行为。
“但是不要担心,他们回到地球会搞清楚这一切的。拉洛克肯定会获得一个公正的审判。”
“但是……他已经被不公正地指控了!”她冲口而出,“他不是缓刑犯,也不是杀人犯!我能证明!”
“那好极了!你有证据在手吗?”
他马上又皱起眉头,“但地球来电说他是个缓刑犯啊!”
她咬着嘴唇,避开他的眼睛,说道:“那封电报是假的。”
雅各布有点同情她。现在这位超级自信的心理学家说话结结巴巴、牵强附会,显然是惊吓过度。此情此景令人黯然,他真希望自己赶快离开这儿。
“你有证据说那封电报是假的?我能看看吗?”
玛蒂娜抬起头看着他,突然显得十分犹豫,欲言又止。
“那个……那个基地人员。你亲眼看到那封电报的内容了吗?那个女人……我们只是听她说的。她跟这里的人都恨皮埃尔……”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站不住脚。雅各布心想,毕竟,难道指挥官捏造电文内容传达给大家,就不怕有人会要求亲眼看一看?就算是那样,难道她仅仅为了一点儿私人恩怨,就冒险押上自己七十年的声誉,不怕拉洛克起诉她?
或许玛蒂娜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些?
“你还是回房间休息一下吧,”他轻声说,“不必担心拉洛克先生。他们需要找到更多的证据,才能在地球的法庭上证明他有罪。”
玛蒂娜跟着雅各布走进了电梯。他回过头,看到德席尔瓦正忙着作人员部署,开普勒已经下去了。库拉愁眉苦脸地站在斐金身边,两个人高高地站在房间里十分惹眼。在所有人头上,是一轮硕大的金黄色太阳。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雅各布心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次旅程的好开端。


第五部
生命是物理世界的延伸。生物系统有自己的独特属性,但它们同样要遵守由环境和器官本身设下的物理和化学属性的限制……生物学问题的进化论解决之道……要受到物理化学环境的影响。
——罗伯特·E·里克莱夫斯
《生态学》,凯龙出版社
* * *
生于 1943 年,美国鸟类学家和生态学家。​


第十四章 最深的海
那个项目名叫伊卡洛斯,之前已经有三个空间项目曾以此命名,不过这次才是头一个名副其实的。雅各布的父辈出生之前很久——早于大起义和邦联条约缔结、动力卫星联盟成立,甚至要早于旧官僚政府的发展成熟——NASA 的老爷爷老奶奶们觉得,向太阳投放一台单次抛弃型探测器去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样,应该是件有趣的事情。
他们发现,探测器靠近太阳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烧毁了。
那时正值美国的“夕阳红”年代,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美国人已经把城市建在了太空里,建造一台更加耐用的探测器更是不在话下!
新的探测器很快被制造出来。探测器外壳采用的材料可以承受闻所未闻的高压,其表面几乎能把任何光线都反射出去。探测器外包裹的磁场可以引导日冕和色球层中杂乱无章却奇热无比的离子体环绕并最终离开外壳。强大的通信激光能够穿透太阳大气层,往返发送指令和数据。
然而,这台自动探测器还是被烧毁了。不管镜面反射层和绝热层做得多么好,不管超导体是多么均匀地分散了热量,热力学定律仍然不可动摇——或快或慢,热量总会从高温区域传向低温区域。
要不是蒂娜·麦茜特指出了另一条路,太阳物理学家们可能就只得靠这么接连烧掉探测器,来换取一条条的零星情报。她当时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用主动冷却?我们手里有足够的能量,可以用冷却法把热量从探测器的一个部分传递到另一个部分。”
一个同事回答说,使用超导体让整个探测器各部分热量均等应该没有问题。
“我什么时候说热量均等了?”这位剑桥毕业的美女反问道,“我们应该把所有多余热量从探测器上安置仪器的那部分抽取出来,再传送到没有仪器的那部分。”
“可是那个部分就会被烧毁!”另一位同事说道。
“没错,但是我们可以先制造一根这样的‘传热链’,”另一位工程师略带兴奋地说道,“然后我们再把这根链条一节一节地抛掉……”
“不,不,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那位三次获得诺贝尔奖的女子大步走到黑板前,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圆圈,然后又在大圆圈里面画了一个小圆圈。
“在这儿!”她指着那个小圆圈说道,“我们把热量传递到这儿,直到在那么一小段时间里,这里比飞船外围的等离子体还要热。然后,在这些热量毁坏设备之前,我们就可以把它传递到外面的色球层去
“那么,”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问道,“你打算怎么实现这个计划?”
蒂娜·麦茜特微笑着,仿佛已经看到太空航空学奖就要颁发给她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她说,“我们的探测器上已经装了一部通信激光器,它的亮度温度达到了几百万度!就用它!”
人类由此进入了太阳探测器的时代。部分依靠浮力、部分依靠冷冻激光器的热量平衡,探测器可以在太阳中悬浮好几天甚至好几周,观测太阳上的细微变化及其对地球天气造成的影响。
那个时代被大接触终结。但是人们很快又有了一种新型的探日飞船。
雅各布想到蒂娜·麦茜特,不知道如果这位伟大的女士此刻正站在这艘探日飞船上,平稳地航行在这颗易怒星球最狂暴的地带,她是会感到骄傲,还是会完全晕掉。她也许会说:“我的设计当然就是这样!”但是她又怎能知道,为了让人类能够驾船行驶在这片风暴之中,人们必须给她的设计再补充上一项外星科技呢?
对雅各布来说,这种科技的混合并不让人安心。
他当然知道这艘飞船已经有几十次成功的潜日飞行了。没有理由怀疑它的安全性。
只不过另一艘飞船刚刚离奇地在三天前坠毁,而那艘飞船正是这艘飞船的完美缩小版。
杰夫的飞船此刻可能已经化为一片由熔化的陶瓷碎片和电离气体组成的浮云,散布在太阳大旋涡几百万立方英里的范围里。雅各布试着想象黑猩猩科学家失去了时–空静滞场的保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到的色球层风暴是什么样子。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揉了揉。他盯着太阳看了半天,都没怎么眨眼。
雅各布正坐在与舱板平行的一张观察座椅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太阳几乎占据了整个头顶上方的天空。头顶上这颗大球轻柔而缓慢地移动着,上面色彩斑驳,红色、有黑色,还有白色。太阳边缘伸向太空的纤弱日珥,扭结在一起的黑色暗条,还有那些凹陷的太阳黑子,由外向内颜色越来越深,在氢–阿尔法滤镜的作用下,这一切都泛着暗红色的光。
太阳上的“地形”有着几乎无穷的样式和纹理。从快到肉眼无法辨识的一次闪动,到庄严宏伟的缓慢转动,他视野所及,一切都在运动。
尽管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眼前的情景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雅各布现在已经能辨识许多细微的运动了。其中最快的是那些斑驳的巨大米粒组织边缘林立的细长“针状体”的此起彼伏。雅各布知道,虽然这种起伏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但其实每一根针状体都覆盖了几千平方英里的面积。
雅各布在飞船下半球的望远镜那里花了不少时间,目睹一束束跳跃的超高温等离子体像活跃的喷泉一般喷射出光球层,逃离了太阳的引力,变成混杂着声音和物质的翻腾巨浪,最后又转化成日冕和太阳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