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阿圣顿插口问道。
“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们两个人偶尔会谈及将来,欧玛里曾说他要为我那朋友画一幅肖像,无疑地这幅画一定会被法国肖像美术馆所收藏。我那朋友自然希望自己的画像会如画家所说的被法国肖像美术馆所收藏,但他很矜持,并未喜形于色,外表仍然十分谦虚。有一天晚上,我的朋友——暂时称他为布朗吧——去欧玛里的画室,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但欧玛里还是勉强作画,因为那幅画必须赶在画廊展览之前完成——那一幅情妇的画像现在还收藏在培德画廊里呢。这一天,欧玛里邀请布朗到画室里去进餐的时候说:‘等一会儿我的女友伊蒙露和她的朋友要来这里,如果你肯赏光的话,我们正好凑足四个人。’伊蒙露的朋友是职业特技女演员,体格非常健美,欧玛里曾经想请她做他的裸体模特儿,伊蒙露说,她的女友以前见过欧玛里的画,也许会很喜欢做他的模特儿,这次请她来用膳就是要决定这件事情。那个特技女演员有的是时间,虽然即将在蒙帕纳斯剧场初次公开表演,但她也很高兴能利用空闲时间做模特儿赚一点外快,反正又不碍事。布朗听到将和特技演员首度见面,便一口答应要参加。欧玛里又说:‘那个女人一定符合你的胃口,假如你喜欢的话,我敢保证你很容易就能说服她,而且你的风度不错,穿起衣服来又好像英国人那样,她恐怕会以为你是英国贵族呢。’我的朋友听欧玛里这么说,不禁莞尔一笑,他根本就没有把这种诱惑当真,只认为这些话是闲来无事借以消遣而已。‘你认为是这样吗?’欧玛里被布朗一问,便露出顽皮的神情望着他,布朗则笑着坐了下去。那天是复活节,寒气逼人,画室里的火炉燃烧得非常温暖,那是一间很狭窄的房子,窗棂上虽积满了灰尘,不过室内却洋溢着一种舒适的气氛。布朗在伦敦威拔东街租赁了一间小公寓,墙上悬挂着优美的铜版画,房间里陈设着中国的古陶瓷,俨然是很够气派的,并不像欧玛里的画室那样乱糟糟的,不过也缺少那种罗曼蒂克的味道。不久,门铃响了,伊蒙露带着她的朋友来了,她的朋友叫作阿莉克丝,她一面和布朗握手,一面相互寒暄,那种客套话是香烟店里臃肿的老板娘也经常挂在嘴边的,尽管她们的态度十分慎重,但到底还是客套话。她穿着人造貂皮大衣,戴着很大的红帽子。你若目睹世界上有这般低级的女人,一定会大惊失色。她的脸蛋一点也不美丽,平板而单调,阔嘴巴,朝天鼻,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她的头发是染过的金黄色,眼珠是青瓷色,脸上的胭脂花粉抹得厚厚的。”
至此,阿圣顿确定威札斯本卿是在讲述他个人的经验,否则事隔三十年了,那年轻女人戴什么帽子,穿什么大衣,照理说他不可能还记得这么清楚,想用愚拙的方式来编造另一个人物,借以隐匿真相,哈巴特的想法也未免太过于天真了。然而,阿圣顿对于大使的故事仍抱着极大的兴趣,他在猜测这样的故事究竟会演变成什么结局。阿圣顿想到像大使这样冷漠而高尚的人也有冒险的时候,就不由暗自觉得好笑。
“她不断地和伊蒙露讲话,我那朋友奇怪地发现,对方唯一具有魅力的特征是低沉的声音,是好像患过恶性感冒才痊愈不久的那种沙哑的声音,更妙的是,不知道基于什么道理,布朗对那声音发生了很强烈的兴趣。他问欧玛里:‘她的声音是不是与生俱来的?’欧玛里回答:‘我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声音就是这样。’布朗便把它称为威士忌的声音,欧玛里很快地转告阿莉克丝:‘布朗把你的声音取名为威士忌的声音。’阿莉克丝立刻张大嘴巴大笑起来:‘我并不是因为酒才变成这种声音的,是因为长期倒立的关系。’不错,她的工作使她非倒立不可。这四个人相偕到桑·密雪尔街,在街尾又小又脏的餐厅吃了两个半法郎一客的晚餐,晚餐还有葡萄酒,即使在撒沃伊和克莱瑞奇那样一流的餐厅里,也吃不到这样丰盛的饮食。阿莉克丝是一个非常健谈的女人,操着沙哑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当天所发生的事情,布朗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怀着惊讶的心情专注聆听。她很爱使用俗语,布朗大半听不懂,譬如像燃烧得很疯狂的柏油道路啦,那个用白铁皮建筑成的大众酒店的酒柜啦,熙熙攘攘的巴黎贫民街广场的活跃啦,她所说的话题不外是这些,胡乱使用的比喻叫人听起来浑身不对劲,但在布朗这样反应迟钝的人听来,这些刺耳的言辞反倒具有香槟酒一般的威力了。她出生于贫民窟,但是在她体内燃烧的火焰,确实能使人感觉温暖,她充满了活泼、旺盛的生命力。伊蒙露对她说:‘他是单身汉,一个富有的英国人。’当伊蒙露说这句话的时候,布朗就感觉到阿莉克丝马上用估价的眼光盯着他,只不过布朗佯装不知道。‘这个人倒也不错。’布朗随即听到了这句话,这立刻使他大为兴奋起来,他对自己的仪表有很大的信心。两个女人愈讲愈投机,布朗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谈些什么,从这一点看来,阿莉克丝仿佛并不把布朗放在眼里,布朗则一味地假装听得懂她们的谈话。在谈话中,有时候阿莉克丝会凝视着他,很快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那意思好像是在表示:‘若你愿意的话,我怎样都行。’布朗心里浮现出一股莫名的情绪。这女人年轻而健康,个性也很开朗,虽然除了沙哑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魅力,但布朗想,若能在巴黎惹起一些轻微的绯闻,也着实不坏。人生本来就是如此的,她是歌舞演员,这种职业会使人发生兴趣,也许在四十岁的时候,他还能够甜蜜地回忆起曾经享有过特技女演员的爱情。年轻时不妨尽情犯错,免得老来后悔莫及。留下这类箴言的人是拉罗什福科,还是奥斯卡·王尔德?他吃完晚餐,慢慢地啜饮咖啡和白兰地,以便能在餐厅里多逗留一些时刻。最后,大伙儿步出餐厅,走到街上时,伊蒙露请布朗送阿莉克丝回家。‘好的,我很荣幸地能够送她回去。’阿莉克丝说她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于是两个人就并肩而行。阿莉克丝告诉他说:‘我租了一间很小的公寓,虽然我常常要到各地去巡回表演,不过还是有自己的房子比较理想,单身女人的家具太少的话,很多人都不喜欢来的。’不久,两人走进一条肮脏杂乱的街道,来到一栋外貌寒酸的建筑物前面,按铃叫管理员开了门。她似乎踌躇不决,不知道是请他进去好,还是道别好。布朗也显得异常惶恐,虽然绞尽脑汁却仍想不出适当的话题,两人默默无语,这种场面简直太愚不可及了。就在这当儿,咔嚓一声,房门敞开了,女人用期待的眼光万分迷惑地注视他,这一眼把他望得手足无措,仿佛海涛一般剧烈而难受的情绪袭击了他。她缓缓伸出手,对他的护送表示谢意,那副神态好像非常渴望对方能说一声晚安或别的什么,然而布朗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假若女人启口请他入内的话,相信他一定会羞涩地掉头就走,但是另一种情况也是可能的,如果那女人真的这么做,他势必会为自己愚蠢卑怯的行为而懊悔不已!当天深夜,布朗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脑中不断浮现的影像是阿莉克丝此刻正在嘲笑他:‘这个愚蠢无用的男人!’可是现在,他唯有耐心等待这天夜晚所引起的最不名誉的印象,从他心里消失的那一天了。不过,当一个人的自卑心蒙受到太残酷的打击时,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的,于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阿莉克丝的公寓去,想邀请她共进午餐,不料阿莉克丝业已出去,他留下一束鲜花后才离开。午后,布朗再度到阿莉克丝的公寓去,公寓管理员说她刚才回来过,但又出去了。布朗猜想她很有可能是去欧玛里的画室,但他又失望了,画室里并不见她的人影。欧玛里有意无意地取笑他说:‘你送她回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布朗只好虚词搪塞对方,说自己为了保持绅士风度,再加上对她绝未产生兴趣,所以在送她回家后就走了。虽然布朗说得理直气壮,但他自个儿心里也明白,欧玛里已经洞察出了事情的真相,因此他心中忐忑不安。那一天,布朗发出一张邀请共进晚餐的帖子,命人火速送到阿莉克丝的公寓去,但是并没有得到回信。布朗仍不死心,他不厌其烦地问旅馆的仆役,究竟有没有他的信。直到将近晚餐的时候,当他怀着半绝望的心情来到女人的公寓里时,管理员终于说她此刻正在家里。他上了楼梯,心还是跳个不停,他一想到阿莉克丝对他这样无礼和疏忽,就觉得十分气恼,不过他也不喜欢对方察觉出自己兴奋的情绪。他压抑着欣喜和希望,佯装成毫不在乎的样子,上了黝黑而发出霉臭的楼梯。到了女人房间的门口,他马上按铃,不久,房间里面传出询问的声音,他再按铃,过了好半晌,她才出来开了门。她站在门口,对于来者究竟是何人,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似的。布朗不知不觉地踉跄着倒退数步,自尊心有如被人狠狠地宰了一刀,但是他仍面不改色,微笑着说:‘晚安,我来请你一起去吃晚餐,我已经用快信通知你了。’
“当他这样说了之后,她才恍然大悟来者是谁,不过她却依然站在门口,好像没有请他入内的意思。
“‘我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餐,因为我的头痛得很厉害,现在只想睡觉,我没办法写信回复你,我也忘记你的名字了,真谢谢你送来的花。’
“‘那么,明天晚上如何?’
“‘请稍等一会,噢,很遗憾,明天晚上我另有约会。’
“任凭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此时布朗沮丧极了,没有丝毫力气再问她其他事情,他道声晚安,便快步离去。他感觉她对他的出现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她几乎把他的存在全部抛向九霄云外,再也没有比这种屈辱更严重的了。布朗返回伦敦之后,虽然已不想再见阿莉克丝,但心里难免若有所失,并非是他爱上了她,事实上布朗一点也不爱她,只是觉得郁闷难消,并且她的影子随时随地围绕在四周,他坦承自己感到苦恼的原因在于他那被刺伤的自尊。
“那天晚上在桑·密雪尔街尾的小餐厅用餐时,阿莉克丝曾经提及她的歌舞团准备春天到伦敦公演的事,于是,布朗便写信给欧玛里:‘请你在阿莉克丝到伦敦时,务必尽速通知我,我想去找她,从坦率的阿莉克丝口中听取你为她所画的裸体画究竟进展得如何。’不久,画家果然来信通知布朗,下个星期阿莉克丝会在艾兹威葛街的美特罗伯丽坦剧院表演。他接到这封信后非常紧张,但还是去观赏了她的表演。假如不提早先去看节目表的话,也许会错过阿莉克丝出场的节目。她的名字排在节目表的最前面,第一个出场表演,有一个蓄着大胡子的胖男人和一位高瘦的男人伴随阿莉克丝一起出场,三个人都穿戴着不合身的桃红色衬衣和绿绢织成的灯笼裤。男人在秋千上表演各种特技,阿莉克丝在舞台上跳来跳去,有时递手帕给两个男人,有时翻个跟斗,肥硕的男人站在高瘦男人的肩膀上面,然后阿莉克丝再爬到肥硕男人的肩上,四平八稳地站立起来,不停地朝观众飞吻,之后她也表演了一手骑脚踏车的特技。通常来讲,那些高明的特技演员总是富有某种魅力,使观众为之着迷,为之疯狂,但是这个歌舞团的特技表演却非常庸俗,并且乱七八糟的,叫人看得头昏眼花。布朗感到很失望,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前做种种逗趣的愚蠢表演,会使布朗觉得难为情。阿莉克丝是一名可怜的女子,她嘴角上挂着公式般的微笑,身着桃红色衬衣和绿色短裤,那副德行简直古怪透了。布朗想起那天去公寓找她,而她居然回答说忘记了,当时的气愤和此刻的心情比较之下,实在非常怪异。幕终于落了,布朗走到后台,给了看守人一先令,请他把自己的名片送去给阿莉克丝。数分钟后,她便出来了,显然对布朗的来临相当欢迎。
“‘我很高兴能在这样悲惨的街道上遇见熟人,对啦,你在巴黎时不是要请我吃晚餐吗?如果你现在想请我的话,我倒可以答应。现在我很饿,因为表演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吃东西,你看我们真是太可怜了,叫我们做这些辛劳的表演,对我简直是一种侮辱,明天我要去找经纪人,问他有什么权力这样虐待我们,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我很讨厌这个经纪人,观众也不像观众,没有一点兴奋的表示,也不鼓掌,毫无反应。’
“我的朋友哑口无言,难道她对自己的特技表演很认真吗?布朗强忍着不使自己笑出来,阿莉克丝沙哑的声音对他产生了奇妙的效果。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身上穿着一身红衣裳,头戴第一次和他见面时所戴的那顶帽子。因为她的打扮太过于妖艳,不能把她带到公共场所露面,所以布朗只好找了一家人很少名叫索荷的餐厅。那时还有两人座的马车,马车可比现在的汽车更适合谈情说爱,我的朋友搂着阿莉克丝,也吻了她。晚上吃夜宵点心时,他的举止十分温柔,而女人也显出体贴入微的样子。用过餐点之后,他们双双走上马路,他想将她带去他在维巴德街的房间,她却说今晚十一点时必须会见从巴黎来的朋友,她和那人有生意方面的关系,她只能在空余的时间内陪布朗吃吃晚餐而已。于是布朗变得很生气,但他不想让对方察觉他的不悦,两人便朝向女人约会的地点走去,那是在欧达街的摩尼卡咖啡厅,当经过一家商铺时,他们停下来浏览橱窗内陈列的珍珠宝石。她看到一只镶嵌着青玉和钻石的手环,露出赞羡的神情,虽然在布朗眼中这只手环并不很高雅,但他还是问她:‘你喜欢吗?’
“‘不过这标价可是十五英镑呢。’她说。布朗走进店里,买下了那只手环,阿莉克丝快活极了,两人很快就走到了皮卡迪利广场,她就说要在这里分手了。
“在伦敦不能常常去找她,这桩事引起我那朋友非常强烈的嫉妒心,在这里分手也许比较聪明。阿莉克丝说她下个星期会去布洛涅表演,问布朗有没有意思去那里,还说:‘那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这位朋友要回荷兰,他目前住在荷兰。’
“‘好,我去。’布朗回答。
“他请了两天假去布洛涅,为的是要治疗被伤害的自尊心。他居然如此重视这桩事情,这倒是非常之出人意料的,就算他自己也无法确切说明这究竟是为什么,或许他只是受不了被阿莉克丝当作愚蠢的男人,假使能把那残忍的印象从他脑中揩掉的话,说不定他也就再也不会想着她了。他觉得阿莉克丝已经把事情全部告诉了欧玛里和伊蒙露,背地里被自己所瞧不起的人耻笑,那该是多么令人懊恼的事。你是不是也认为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呢?”
“不要误会,”阿圣顿回答道,“对具有分辨是非能力的人而言,虚荣心是他感情中最具有破坏性、普遍性而且最根深蒂固的烦恼,我确知这一点,但是否定虚荣心的力量,也算是另一种虚荣心吧,那比恋爱更会给人造成强烈的消耗。然而年岁一大,人人都能轻易地排遣恋爱的恐怖和忧虑,但是不论什么年龄,虚荣心的束缚却都无法脱离人类的心灵;恋爱的苦闷借着时间可以缓和、冲淡,然而被刺伤的自尊心,却只有透过死亡才能获得解救。恋爱是非常单纯的感情,它不会涂饰外貌,但虚荣心却会不时地伪装真相来欺骗我们。虚荣心是一切品格中最重要的部分,它既是勇气的泉源,同时也是增强野心的力量,它能使恋爱的人坚守贞操,使禁欲主义者增加耐心。虚荣在艺术家心中,是触发憧憬声誉的原动力,对诚实的人而言,它则是信守诺言的凭据,说不定还会变成一种报酬,同时,虚荣心还能使圣贤的热忱带有讽刺的意味。我们无法摆脱虚荣心作祟,我们愈设法不接近它,它反倒愈会趁着我们苦恼之际,添加更多的困扰和更多的不安给我们。我们永远没有办法防御虚荣心的攻击,它究竟会趁着哪一个罅缝来侵害我们呢?诚实也不能保护我们摆脱虚荣心的陷阱,幽默也无法抵御虚荣心的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