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想要更换伴侣,我想你们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随时在一起或者分开,何必要大费周折地建立一个这样的社会体系。”
仿佛我的问题也包含着大量信息,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回答:“这个问题问得好。”
她又想了想说:“老实说,我生来就在‘后个体时代’,对于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过去我也没有深入反思过这点。至于为什么由你们的时代变成了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是由于各种历史因素综合导致的,有巧合、有必然,我很难全部了解。
“不过,我推测大概有这么几个原因。
“首先,还是我说的效率问题。在你们的时代,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难以平衡的问题就已经凸显了吧。一些工作繁忙的人,常常没有时间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我们的时代个人价值得到充分体现,人们将越来越多的时间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事业中来,再加上愿意结婚的人越来越少,人们的情感关系逐渐变化,很难长久地维持固定伴侣关系。但认识新伴侣,总要花费过多的沟通时间,这和我们高效率的生活习惯是相违背的。
“第二个原因,则涉及我前面说的人类情感模式的变化。在‘个体时代’,也就是你们即将进入的时代,的确像你说的,人们感到了充分的解放和自由。大家不再依赖婚姻,可以自由恋爱。这个时代,人们的幸福指数总体都提升了。然而,新的时代也总有新的问题。
“渐渐地,人们的幸福指数开始逐年下滑。政府做了全面的社会调研,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们开始疲于恋爱。
“并不是自由就能满足人们所有的情感需求,恰恰是在自由当中,我们体验到了过去所没有的苦恼。在很多人的一生中,恋爱带来的苦恼,远远地超过了他们从中得到的快乐。”
“哦……”
我缓缓点头,随手抓过脚边的一只圆凳,在她的病床边坐了下来。
我想要再听一些,再具体一些。
虽然对于她话中的真假,我仍无法完全判别,但我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朝相信她的方向倾斜。刚开始我只觉得她的话好笑,然而,越往下听,那种我却渐渐地动摇了。
我的头脑仍然保持清醒,我对产生变化的自己也在密切地观察着。
这种变化发生的原因很简单,她的预测是有道理的。
她提到的人性中潜藏的弱点,或者说是困境,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都是一直存在的,只是它还没有在整个社会群体中凸显出来,成为一种主流的社会现象。
我们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可能或多或少都有所体会。人性总是难以满足的,人们常常伴随着不适和焦虑在生活,尤其是在情感方面。在人人都需要婚嫁的时代,我们有着太多束缚和无奈。
然而,给足了自由,就没有烦恼吗?
我相信是有的,我偶尔也能听到身边的人,谈起孤独和迷失的感受。
不知道在他们的“后个体时代”有什么苦恼,是否和现在的人一样。
“那你们有什么苦恼呢?”我问。
“你不知道吗?”她像是一位看透我脑中所想的智者,“这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其实它不是人类的新问题,而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只是你们这时候还没有留意和重视罢了。
“就从你先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来切入好了,当人们可以随时相恋、随时分开,你认为他们的心理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这个问题倒是问到我的专业了,当我想到人们可以随时相恋和分开的时候,第一感受是自由,除了自由,我还真没有深入地思考。
“当两个人进入到一段亲密关系里,从一开始就很难达到完全平衡。究竟是我在意得多一些,还是你在意得多一些。分开与分开也是不同的,究竟是我想和你分开,还是你想和我分开。
“在意更多的一方,以及被分开的一方,总会承受更多的失意。”
她说的这点,的确是恋爱关系中的普遍现象,所以投入情感更多的那个人,在关系结束以后会失意更多,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失恋”了。
然而,失恋是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有的经历,虽说痛苦难挨,倒也谈不上会对整个社会有什么改变。
看到我些许不以为意的表情,她进一步说道:“它看着不是一个大问题,不过,你应该把这个点放大十倍来看,放到一个完全自由的情感秩序中,它对你的影响还只会是一点点吗?”
如果不是放在当下的社会,而是一个完全自由的情感秩序中……整个社会都已经没有了婚姻,我们不再为寻找终身伴侣而恋爱,所有人都知道,彼此的关系只是一段时间内的相互平衡而已。
一旦发生矛盾和冲突,这段关系将变得异常脆弱。
原本在意多的那个人将会面临更大的风险,更可能会承受失去的痛苦。这样的事情经历过一两次之后,原本更加在意的那个人,一定会在伤痛中学得“聪明”起来,不会在关系中投入过多。
这样下去,整个情感秩序会陷入一种怎样的循环呢?
每个人都出于自保,不对对方投入过多情感,甚至出于意气之争,还自我要求一定要比对方投入更少。
久而久之,恋爱关系就越来越成为一种理性的、非依赖的、没有多少感性色彩的关系了。
也就是她口中所说的……
看我没有接话,她自顾自往下说道:
“然后,你应该也能想到了,我们的恋爱更加自由了,可讽刺的是,爱却少了。
“整个社会的爱都少了。人们不再张口闭口谈爱,那会让人觉得自己像个愣头青,没经验,快餐式的恋爱越来越流行。
“现在你就能够理解,我们是怎么由‘个体时代’过渡到‘后个体时代’了吧?”
博弈。
当她在总结人类的两性关系是如何由过去模式过渡到未来模式的时候,我脑中出现了两个字,博弈。她说的现象是一种博弈的结果。
万事万物都存在矛盾,伴侣之间也是如此。
从追求各自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看,两者之间有矛盾,就必有博弈。不排除部分个体在这个过程中,非理性地投入,不计较得失地付出。但就像她说的一样,时间久了,人类总体会回归理性,不可能一直感性下去。那样的个体只会因为自己的千疮百孔而无法继续生存下去。
“博弈论”是现代数学的一门分支,在经济学的应用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生活中,人们大大小小的决策都离不开博弈。
著名的博弈模型——囚徒困境,可以放在这里进行类比说明:
假设有两个小偷A和B联合偷盗,私闯民宅被警察抓住。警方将两人分别置于两间不同的囚室进行审讯。
对他们两个人,警方给出了同样的政策:如果两个嫌疑人都坦白罪行,那么如果证据确凿,两个人都将被判有罪,双方都将被判刑8年;如果只有一个嫌疑人坦白,另一个人没有坦白反而抵赖,则抵赖者将在原来的刑罚上再加刑2年(因为已有一人坦白罪行,证据确凿,而抵赖行为则被视为妨碍公务),坦白者因坦白有功,将被减刑8年,立即释放;如果两人都抵赖,则警方只能因证据不足不能判定两人罪名成立,但因为两人私闯民宅,将被各判入狱1年。
从A的角度来看,他不知道B会作何选择。如果选择坦白,有可能立即释放,也有可能因为对方也坦白被判刑8年。然而,如果选择抵赖,则有可能因为对方的坦白,获刑10年,或者至少获刑1年。
从他个人来说,显然坦白的两种结果,看上去都比抵赖的两种结果要好。
而B也是这么想的,最终两人都会选择坦白,分别获刑8年。
而如果从整体的角度来考虑,他们两人都抵赖,分别获刑1年,才是能够让双方的利益都达到最大化的平衡。
可惜的是,我们都是从个人的角度来进行考虑的,这就注定了博弈结果,只能达到“获刑8年”的平衡。
放到她说的恋爱情境里,如果双方约定彼此付出真心,那么,他们都能得到一份真诚的爱情,这是对于这两个人整体上最优的选择。然而,当他们作为独立的个体,从自身角度考虑时,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将付出多少,当这种未知出现,同时又撤去了婚姻的协议,个人的付出被完全放置在理性博弈之下。
那么,双方的博弈结果,只会达成另一种平衡,即,都不付出。
“所以后个体时代来了。我们几乎不恋爱,不承诺。那只是古人的虚假仪式,没有人会相信。”她不等我回应,独自陷入回想当中:“每天醒来,身边的人是新的面孔,生活充满了新鲜感,连太阳都是新的。我们不会争吵,也没有厌烦。
“如果两个人在一天之内就产生了不合,希望能够立即更换伴侣的话,那么可以回到睡眠舱里,启动更换,大数据会自动重新匹配,大概十几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就能重新匹配到另一个需要更换的用户那里,一段短暂的睡眠过后,醒来又是一个新的伴侣。
“这样的关系,节省了沟通的成本,没有了多余的期待,失望,直至挫折的过程。其实法律并没有反对伴侣之间相处超过一天,只是婚恋观的改变,让我们越来越多地投入到没有挫折的关系里。这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和习惯,人们更多地选择自我保护,更加干脆地放弃伴侣关系。大家自然而然地达成了默契,互不勉强,将矛盾降到最小。
“出于礼貌,一天的相处时间通常是固定的。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不用表露和沟通。
“没有谁会被抛弃,伴侣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当她描述自己所处的时代的生活时,脸上带着得微笑,是一种平静的笑,仿佛高度的智能生活所带给人的便利和舒适,全都彰显在她红润的脸庞上。
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她的长相。
她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
也许是她天生丽质,也许是未来的人已经进化得更加美貌。
我这么胡乱猜想着,忽然意识到,聊了这么多,我还没有询问过她的姓名。
“不好意思,刚才没来得及问,怎么称呼你?”
“我叫许露。”
“哦。”我正想着接下来的话题,却听到了护士小胡的声音,她好像在走廊上叫我。
我起身走到门外,却没有见到小胡的身影。
她的声音又出现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更加大声,但我眼前依旧是空无一人的走廊!
二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到贴近我的耳朵。
她到底在哪里!
我拼尽全力把眼睛睁大,在视野范围内搜索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我不遗余力地尝试过后,我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是的,只有一条缝。
从那条缝里看到周围的环境后,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刚才一直没有真正地睁开过眼睛。
我睡着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在我走进这间病房以后,还是在小胡离开病房以后?
总之,不可能是我和这位女病人开始交谈以后,因为……
我眨眨眼睛,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直起身子,我发现自己刚才一直趴在病人的床沿,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睡着了。
耳边的声音的确来自小胡,她就站在我身边,一遍遍地唤我,直到我醒来。
“您睡得挺熟啊,是不是白天累着了?”看我起身了,她笑着问道。
“不知道啊。”我自己也一脸茫然。
等神志稍微清醒了些后,我立刻看向面前的病床。
床上的病人仍旧躺着,纹丝未动。
我再看看床头,写着主治医生名字的那张硬纸片上,标注着病人的名字。
许露。
哦,原来是这两个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旋即,我就打了一个寒战。
不对啊。这是女病人告诉我的名字,可是,她明明还躺在这里,看样子根本没有醒来过。
我探着身子向前,仔细查看她的脸。她闭着眼睛,模样的确和我刚才见到的女人一样,只是现在的她正在沉睡,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她一直躺在这里,没有醒来过吗?”我转头问小胡。
小胡在一旁整理着塑料盆和被子,说:“是啊,您一进来,我不是介绍过了吗?她一直躺着没醒过,我刚才去给她准备晚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了。唉,谁知道她还要这样躺多久呢。”
“哦。”我试着理清刚才的所有事情,“和你打过招呼以后,我就在这个病房里睡着了,是吗?”
“应该是吧,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见您睡着了。”
“哦……”虽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大致的事情顺序还是清楚了。
见到小胡的时候我还是清醒的,她走后,我独自一人在这房间睡着了。
这位女病人在我进入房间的时候,还有我醒来的时候,都一直这么躺着,没人见过她醒来过。
所有的这些都指向了一个简单的解释——我梦见她了。
又是梦。
我有些日子没有被自己的梦困扰了。
是因为进了病房,看见了她,所以梦里也有她,这倒也不算奇怪。
不过……等等。
我见过她的名字吗?
我最开始知道许露的名字,是她本人告诉我的。
我不记得自己在睡着前有看到“许露”这两个字,那张卡片,我只留意了主治医生。
我应该不会记错。
可是,这解释不通啊。
我又想起自己曾经梦到丽丽的事情,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难道,又是那样的梦,那种奇怪的、不可解释的梦?
回家以后,我的脑子里仍是和许露对话的情景。
我回想起和她对话的细节,她的语气、眼神,都太逼真了。要不是最后我醒来,亲眼看见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真的已经快被她说服了。
原来,都是梦?
那些严肃的命题,人类未来的情感模式,都那么真实。
即便是在梦中,我仍然认为这一次的探讨是有意义的。我受到了她的启发,虽然称不上与她有关。
我自嘲地笑笑。算了,不想了。
劝说自己不去想,但心里还是惦记着明早要再去一趟医院,去看看她。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医院,径直朝她的病房走去。
接近许露所在的病房门口,我看到肖医生和护士小胡站在病床旁。
肖医生年近五十,头发稍有斑白,但是精神饱满,未见老态。此刻他却面对着床上的病人,环抱双臂,眉头紧蹙,加深了前额的皱纹。
还是小胡先注意到了我,对我打招呼:“陆老师,您来了。”
肖医生随着她的声音,也转过身来,对我点头微笑。在他含笑的眸子里,我还看到了与平日不同的一丝闪光。
“昨天就是陆老师见过她。”小胡转头对肖医生说。
“哦,是的。昨天下午,我听说来了一位新病人,情况挺特殊的,就进来看了看。”我不知道小胡之前和肖医生说过什么,显然他们之前讨论的话题和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