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给我做早餐的吉姆。还有给我弹琴的肖恩,用他们家乡的月琴。还有那个不喜欢和人触碰的男孩,却在睡前伸出双手,尝试拥抱我,还说了晚安……”
她睁开红通通的双眼,我仿佛能从那双已经浸湿的眸子中看见画面,那些记忆中的画面。
“很多人闪过我的脑海,有好几个瞬间,我都想问他们:愿不愿意再多待一天。”
问完这个问题,她抹了抹自己的眼泪,不再诉说。
而我也没有说出什么回应她。
事实上,我感觉说不出话来了。
我被她的问题问住了。
不,是震住了。
这么稀松平常的一个问题,对她而言,却成了如此不堪、羞耻,甚至是奢侈的问题。
奢侈到无法开口。
我能猜想到她内心羞耻感的来源。就像她说的,她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伦理常规。当你处在一个人人都不恋爱的时代里,就你一个人感到有所留恋,那就是格格不入的。
我甚至感觉自己读到了她难以启齿的内心独白:“大家都达成了默契,大家都很开心,就我有这种想法,岂不是强人所难,为什么我会对别人产生依赖?这真是羞耻……”
当然这番话她还没有说出口。时间太短,对她而言这些情绪仍是一团混沌的羞耻感,不足以让她理清思绪,并用语言表达。
但这些都加深了我先前的推测。
最开始,我以为她是因为患了什么痛苦的疾病,所以有了自杀的举动,被送到了医院。暂且先不计较,她这个所谓“未来的人”是怎么被送到我们医院的。
可后来,随着她的进一步表述,我的思路中出现了另一种可能。
她的身体或许没有患病。是她的自杀,自杀本身就是她的病。
她表现出了重度抑郁的症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和别人不一样。”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因为自己对他人的留恋而感到羞耻,同时还可能与她入院的原因有直接的关系——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不再想要活下去了。她开始出现自杀的念头,可能不止一次,并且不止一次地因为抑郁入院治疗,也不止一次地因为轻生举动住院。
自杀意念明显的病人是需要进入精神科的封闭式病房住院的,因为这些病人随时都有危及自己生命的可能,需要严格的看护。
所以她说自己是要进疗养院的——“我知道的,他们会送我进疗养院,还得有人看着。”
我的思路更加清晰了。
然而,我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
在一个人极度难过,自我否定,无价值感的无望时刻,任何鼓励的话都可能是井口外的遥远喊话,而这个身处绝境的人,仍坐在井底。反而可能因为自己无法回应这口井外的信号,倍感无助。
我不会马上指出她的问题所在,或者鼓励她要乐观一些。
我准备和她一起在井底坐上一会儿,可能就一小段时间,也可能会需要很久。
我会和她一起谈论坐在井底的感受,是阴冷、孤独,或者恐惧?
让她在面临生命中的艰难处境时,感到真实的陪伴。
这才是一名咨询师的陪伴,比朋友更贴近,比恋人更坦诚。
“我好像能够想象出你记忆中的那些画面,那些给过你笑容和温暖的人,那些时刻那么美好,让人留恋。而你们却总要不停分离,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适应的,但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这真是让人沮丧啊!”我由衷地感叹。
“是啊……”她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没有了然后。
所有的画面和对话都不见了,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迅速远离我,病床,还有床上的许露,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原地,而周围的空间变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是我的世界被人突然拔了电源一般。
我傻愣在那里,焦急地寻找断电的源头,企图恢复光明。
就在我茫然无措,准备起身的间隙,毫无预警地,我看到了一丝光亮。
起先是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多。
再然后,就是今天早晨的情景。
我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原来,又是一场梦吗?
经历过几次这样的梦,我可以马上肯定,又做梦了,不会错。
和前几次一样,我依然有点回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不过,那种逼真又荒诞的感受,依然是这种梦境最明显的特征。
我有些激动,又有些无措。
令人激动的是,它又出现了,昨天下午我尝试了许久,勉强让自己睡着,却梦不到自己想要的内容。还以为我无法再在梦里见到许露了,没想到这么快又与她不期而遇了。
令人无措的是,梦镜过了之后,我还是无法预期下一次梦境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我打开手机屏幕,现在是早上9点。
还好和过去一样,只有一晚的时间,没有耽误什么事。
我打开备忘录,里面只剩下了一句话的记录。
第一句先前已经被删。两天以后并不必然会在现实中重复梦境中的经历。但是,梦境依旧会以某种形式影响着现实。
比如像现在这样,我会在梦里连续地见到许露。这增进了我对她的了解,即使目前还不能证实我了解到的是真实的她还是我自己想象中的她,但从肖医生的反馈来看,至少在我第一次梦到她以后,她有了一些变化。
是不是说,特殊梦境的出现并没有时间规律,还是,我尚未掌握它的规律?
不过,我现在重新总结出了一条规律:它总是出现在我与患者之间,两次都是。
我正想把这句话写得更贴切一些,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肖医生。
他的语气有些急迫和亢奋:“陆医生,有空来医院看看吧。”

直到结束了下午最后一个咨询,我才得空赶去医院。
等我到医院的时候,肖医生也不巧在忙其他病人的事,我便独自前往许露的病房。
按照肖医生后来给我留的消息来看,许露应该是醒了。
她先是突兀地从眼角流出眼泪来。
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小胡正准备帮她洗脸,却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大了眼睛,眨巴了几下,从两边的眼角处流出透明的液体。
小胡赶紧通知肖医生。
等肖医生赶到的时候,她又闭上了眼睛,但眼角的泪渍依然可见。肖医生唤她的名字,她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让肖医生无法判别,刚才的流泪意味着什么,有可能是睁眼以后,因眼球不适引起的泪腺反应。
就在肖医生犹豫如何去理解她的状态时,许露又有了新的动静。
只有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差点没注意到。
她动了动她眉间部分的肌肉,可以说,她皱了皱眉头。
接着,她的眼角又流出了更多的液体,比之前的还多。
结合起来看,她的表情痛楚,像要痛哭。果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微张,鼻腔内部开始堵塞。
当眼泪沾满脸颊的时候,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发出一抽一抽的声音。
小胡赶忙上前帮她擦拭面部,引导她平复呼吸。
即便这样,她仍旧没有睁眼,像是一个在噩梦中伤心落泪的孩子。这让人想起神经系统尚未发育完全的婴儿,他们常常会在睡梦中突然啼哭,却未醒来,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从这点考虑,她有可能存在神经性异常,也可能是某种尚未知晓的心因性因素导致她的行为退行到了婴孩状态。
肖医生观察着她,思考各种可能。如果是后一种,即由心理因素导致,那就更加证实了她没有昏迷,只是精神症状的表现。同时,她很可能要醒来了。
如果她今天还没有苏醒,肖医生则准备联系神经系统方面的医生会诊,排查她神经方面的功能异常。
我就是在这个当口儿,接到了肖医生的电话。
等我赶到医院,再次见到许露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干了,又静静地躺在那里,与之前无异。
但我仍然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在她的身边坐下,看着她,开始自言自语。顾不上小胡在旁边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
“我是陆宇,和你聊过天的,记得吗?
“我能理解,说出这件事对你而言,真的很不容易。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不知道现在哭出来感觉怎么样,如果不想说话也没有关系,等到你想开口的时候,我们再谈,好吗?”
然后我不再说话,准备等一会儿再决定是否离开。
病房里安静无声,小胡也已离开。只有我的呼吸带动着胸腔一起一伏,还有许露不为人察觉的气息。
几个来回间,我呼吸的频率与她越来越一致,趋于平缓。
“我记得……”
她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打破了沉寂。

听见她声音的时候,我正看着乳白色床沿,有些出神。
抬头看向她的眼睛,她睁开了双眼,和之前那么多次的睁眼都不同。
她看着我。
虽然眼神仍有些蒙眬和涣散,但我能够肯定的是,她的眼神里有聚焦,聚焦点就在我脸上。
我把身子稍向前倾,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许露?”
她看着我,没有立刻回应,反倒皱起了眉头,有些恍惚。
好像有话想说,又卡在了那里。
我不知道是她昏睡太久,说话有困难,还是出于什么原因还不愿张口。
我赶紧按下墙上的紧急呼叫铃,让小胡进来看看。
小胡在查看她的瞳孔和肌肉反应时,她再次开口了:“这里是医院吗?”
她的语速缓慢,刚刚恢复清醒,气息轻飘无力,但我仍从中听出了熟悉的音调和声线。
小胡高兴地回答道:“是的,这里是医院。你躺了好几天了,终于醒了。”
她又露出刚才的那种恍惚而迷茫的神情,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我:“好几天没有醒来吗?我怎么记得……”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我却能够猜测,她想说的或许是,为什么她会记得和我有过对话,而且她在醒来之前还听见了我在唤她。
她记得我叫陆宇,和她聊过天。
她有些分不清那是虚幻还是真实。
她觉得自己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恢复意识,她以为我的声音只是她在迷糊中的幻觉,然而当她真的清醒过来,我依然还在。
她迷糊了。
我也看着她,四目相对。
我想她能从我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我认得她,就像她也认得我一样。
然而,我却不知该从何向她解释。我知道得并不比她多多少。所以我看着她,一时无言。
肖医生听到了消息,匆匆赶过来。
我则在一旁,暂时没有进一步与她交谈的时间。
不过我也不是完全无事可做,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向肖医生做了一个口头申请,托小胡帮我要到了许露母亲的联系方式,我想和她谈谈。
她的母亲没有一直待在医院里,有事情先回去忙了,我是在电话里和她母亲谈的。
谈过之后,我再回到许露病房。
肖医生十分兴奋地告诉我,这个病人完全恢复了意识,各项指标基本正常。
只是精神仍旧不佳,不愿与人说话,看上去情绪低落。
接着,他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好奇地问我:“昨天下午你来病房以后做了些什么?好像每次你来过以后,她都有些变化。”
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说自己尝试和她说过话。
“哦……”肖医生仍旧带着疑惑的神情,不明所以。
等她的情况都已平稳,肖医生就和小胡一起离开了病房。
我也离开了。
晚一点,她的母亲应该就会过来照看她。其他外人也不便打扰。
从昨天到今天我都想着她的事,来回奔波的确有些疲劳,也得回去好好休息。
早上醒来,我收到肖医生的一条消息。
“病人想见你。”

到了医院,肖医生告诉我,许露从醒来以后除了遵循例行的检查以外,并不想和医生多谈。
问及她自杀的原因,她只是否认,说没那回事。
最后在拿她没辙的时候,她提到了我的名字。
走进病房,我看到有人坐在一把藤椅里,靠着窗子,看向外面。
从她身上的病号服和压在椅背上的长发来看,我能确定那就是许露。
病房里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走廊里的那些响动,好像都不在她感知的范围内,她眼里有自己专注的风景,脑中有自己思考的问题。
她不愿与其他人对话,或许,是不相信其他人能够与她对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打破这一封闭的局面。
我抬起手敲门:“你好,许露。我是陆宇。”
似乎是我的名字起了作用,在敲门和问好的时候,她都还没有反应,但我报出名字后,她转过了脸。
她看着我,露出微笑。
就当她是欢迎我了,我又搬起那张小圆凳,坐在了她的旁边。
我先是例行公事地询问她,醒来以后有什么感觉,记不记得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
我和肖医生一样,收获不大。那些事她全不记得了,现在的她像一个正常人,只是话少、兴致不高而已。
问及之前自杀的原因,她只是回以纳闷的表情,好像真的全不知情,不是故意隐瞒。
“自杀?没有啊。我从来都没这个想法。”她回答得很肯定。
从来没有吗?那她的抑郁……
我想起前天在梦里对她进行的推断,难道全错了?
她开始跟我介绍她的家庭和生活,她的母亲还有其他亲人,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会令她伤心绝望的人和事。
她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家庭里,当时父亲已经是百货集团的高管了,后来开始自己创业,母亲也有不错的事业,身为独生女的许露备受宠爱,她的穿着和玩具总能受到同学们的艳羡。
再大一些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她就是那种一般人难以触及的优质女生。
毕业后她也一直表现得很优秀,工作利落,升得很快。
所以说,她因为自杀被送到这样一间医院,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个恶作剧,一个恶意的诽谤。
我能从她的语气里读出这种不理解的、排斥的态度。
既然她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精神方面没有明显的异常,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就在我沉默,思考怎样继续的时候,一个疑问,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与此同时,这个疑问似乎也同步地出现她的脑海里。
她暂停了自己的讲述,和我一起沉默了。
片刻后,她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梦见过你。”她有些不好意思。
也难怪她会不好意思,如果是身边的其他女生突然这么对我说,我的确会觉得有些奇怪,甚至会联想对方是不是别有用心。
但是这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的,我立刻就明白了。
我揣摩该怎么回答。
她带着一丝羞怯,把目光转向别处,继续说道:
“因为医生告诉我前几天都在昏迷着,所以我就推测那是在梦里。但我真的见过你,在我醒来之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