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对中国来说是极不平静的一年,对赵岚岚而言,亦如是。
新年伊始,她还未从那场席卷全国中南部的特大暴雪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宝贝女儿圆圆就出事了。
因为天实在太冷,郑阿姨习惯了一天三遍地泡热水袋捂手,也不知道是热水袋本身的质量有问题,还是圆圆因为好奇而打开了塞子,总之就在郑阿姨转身去厨房拿个杯子的功夫,客厅里便传来圆圆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哭声,等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只硕大的热水袋像瘪了气的皮球一样蜷缩在圆圆怀里,而小家伙几乎全身都浸泡在了尚冒着汩汩热气的滚烫开水中!
小孩子皮肤稚嫩,从胸部到两条大腿处都被烫得通红,再加上惊吓所致,圆圆被送去医院的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紧接着又不断拉稀,吃什么都是上吐下泻,人迅速地消瘦下去。这下可把岚岚一家子都急坏了,连刚去新公司上任没多久的徐承闻讯也心急如焚地赶了回来。
折腾了一个多礼拜,病情才算得到控制。医生说,幸亏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开水没有直接铺到皮肤上,等长出新皮后基本不会看出烫伤痕迹,要是夏天来这么一下子,难保一辈子都得留着个纪念了!
郑阿姨也被吓得不轻,一看见岚岚就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赔不是,搞得岚岚反而不好意思多加责备了。
这次的事故让岚岚心疼得无以复加,女儿出院前夕,徐承实在没法再拖延下去,准备动身回厦门,岚岚就把自己想暂时辞职在家带孩子的打算跟他说了。
徐承本来就有这个意思,自是求之不得,“这样最好,省的我人在那边,却总是担心你们两个。”
离别在即,两人在医院门口紧紧相拥,纵有前般不舍,也难逃分离的一刻,望着岚岚眼泪汪汪的双眸,徐承心里也很不好受,儿女情长之际,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样抛家离子远赴他乡去发展所谓的事业究竟是否值得。
但动摇的念头也不过在心上略微晃了一晃,木已成舟,怎么能出尔反尔。他不得不硬起心肠,轻轻推开怀中的岚岚,提起脚边的行李就上了路旁的一辆的士,在车上再次回头时,正好看到岚岚满面泪痕地向自己挥手道别,他突然感到钻心的疼。
岚岚的辞职报告递到老板赵丽文那里,她惊讶之余,深感惋惜,她为岚岚申请的“领导力培养”计划已在年初通过审核,也就是说,只需两年的时间,她的职业生涯将会有质的飞跃。
然而,岚岚十分清楚,一旦得到晋升,她短期内留在Z市这座小庙工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别说接踵而至的繁冗的职责和任务了。
尽管前景诱人,她却不得不以家庭为优先考虑对象,尤其是当脑海里闪过圆圆那张因为疼痛而哭泣得几近扭曲的小脸时,她心中残存的一缕遗憾立刻就不请而去——跟工作比起来,她的天平毫无疑问更倾向于家庭和孩子。
辞职手续办妥之后,岚岚恢复了自由身。她带着女儿重回娘家,一家人又过起了如从前那般热热闹闹的日子来。
赵磊对岚岚开玩笑说:“咱们还真不愧是姐弟俩,这下好了,都失业了。”
没多久,他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岚岚不遗余力地找关系给赵磊在一家外资企业谋了个仓库保管员的职位,即日上任。
赵磊在家呆惯了,兼之对外企有种天生的畏怯感,愣是不肯去,还嘟嘟囔囔地强辩,“凭什么你可以在家留守,我就不行?”
这回连母亲云仙也不帮他了,“等你娶了媳妇,你媳妇要愿意让你在家这么闲着,我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儿。但是现在,你得给我老老实实上班去,你姐费了多大面子才安排下来的,别不识好歹!”
没奈何,赵磊只得再次投身进入上班族。两周后,他的脸上很快恢复了朝气,回来跟岚岚说:“我以为外企有多神秘呢,原来也就那样。没什么高深的嘛!”
岚岚对他的马后炮行为嗤之以鼻,“也不知道是谁,头天上班愣是失眠了半宿。”
赵磊的步入正轨让全家人都缓了口气,云仙更是“积习难改”,很快就跃跃欲试地在老阿姨群里打听起谁家有合适的姑娘来了。
当她把头一个瞅着还不错的女孩特当回事儿似的摆到餐桌上来讲时,立刻遭到赵磊的强烈反对,“妈!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你等我把‘工作’这口饭先消化匀了咱再谈下一步行不行啊?”
岚岚也站在弟弟这一边,“是啊,妈。小磊年纪又不算大,现在才刚刚安稳下来,你让他先适应着,荷包里也攒点钱再来嘛!”
连老赵都发话了,“得得,他们年轻人的事都喜欢自己作主,你就甭操心小磊了。当初你为了岚岚上窜下跳的,结果不也是她自己找的?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云仙孤立无援,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悻悻不已,“好,你自己找去,看你能找啥样的回来!”
岚岚悄悄扫了赵磊一眼,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埋头扒饭,她却情不自禁想起了苏钰,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心底不禁一声叹息。
在家的日子也很难熬,刚开始时,岚岚十分不习惯,每天早上一到六点三刻就被生物钟叫醒,她常常是一个骨碌爬起身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告别朝九晚五的时代了。看看身旁睡得正香的女儿,只得怅怅地躺下来,却再难入眠。
老赵成功地做了植入钢制脊椎的手术,这样他每天就可以坐在轮椅里出去散步透透气,但时间也不能太久。
天气好的时候,岚岚便带着女儿和云仙一起随父亲出去晒太阳。云仙偶尔听到她抱怨日子难捱也会劝慰她两句,“我刚开始退休在家也很不舒服,慢慢习惯就好了。”
可岚岚想,自己才三十岁,前路漫漫,就这么歇下来,实在有点后怕,她暗忖怎么也得给自己找点事来做做。
于是,她报名去学开车。
头一个月就是在家背规则,考试是上机考的,很容易就通过了。笔试过后就是桩考。
据说不管你晕不晕车,只要自己当司机是绝不会犯晕的,岚岚觉得那简直就是扯淡,她一摸到方向盘就开始心跳加快,头昏眼花,各种心悸的症状全犯上来了。偏偏教练还是个老粗,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动不动就扯起嗓子骂人,“跟你说多少遍了,拨方向盘要用力,你没吃早饭啊?还是以为在游乐园玩碰碰车哪…”
教练以前当过消防兵,教练的教练更是一名钢铁战士,手上时刻提勒着一把铁扳手,随时准备砸人。像他这样只是动动嘴巴的,已经算很和风细雨了。
在金牌教练日复一日的骂娘声中,岚岚终于战战兢兢地过了桩考,进入路考的准备阶段。
第一次去大马路上训练,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在教练的指导下,岚岚哆哆嗦嗦地把车往高架上开,没多久,教练在身旁又怒其不争地骂开了,“赵岚岚你个死丫头啊!你是猪脑子啊!高架上拉30码?!你从前是开电动车出身的啊?”
岚岚对他这种肆无忌惮的人身攻击早就已经麻木了,一边紧张地盯着前方,一边老实地点了点头,“我刚上班那会儿的确开过一阵。”
教练啼笑皆非,也不跟她罗嗦,直接吩咐,“提速!拉110码!”
岚岚魂飞魄散,连连摇头,但禁不住他的威逼恐吓,还是哭丧着脸把速度给提了上去…
等她惨白着小脸从车上下来后,半天没能讲出一句话来。
经过两个月的魔鬼式训练,岚岚终于顺利通过了各项考试,当拿着蓝皮的驾驶本将自家的车子开出去时,虽然心还在打飘,手心仍在出汗,她觉得之前付出的一切努力都还是值得的。
“从今以后,我也是国家机动车驾驶人了!”她在电话里骄傲地向徐承宣告。
在岚岚尚全身心沉浸在学车的阶段时,她的旧同事们向她发出了一次聚会邀请,由头是一向主张丁克的林彬居然也当上了爸爸。
岚岚在电话里跟徐承商量该置备些什么礼物比较合适,绞尽脑汁地想,“咱们圆圆那么点小的时候究竟缺什么呢?”
徐承不假思索便道:“缺钙!”
岚岚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哎呀你别打岔,说正经的呢!”
徐承便在那一头幽幽叹了口气,“说正经的啊,我想你了,怎么办呢!”
岚岚抽抽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你别招我啊!我会哭的!”
“岚岚,你来厦门陪我吧。”徐承忍不住说,“可以带圆圆一起来。”
岚岚其实也想过,可是家里的情形却让她踌躇不已,父亲的状况依然不容乐观,母亲云仙虽然能干,心理承受力却极差,稍微发生点什么事都拿不了主意,而岚岚之所以下定决心辞职,有一多半的原因也是为了弟弟,赵磊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份稳定的工作,绝不能再让他回归家中,这么一想,她不得不把前去跟徐承会合的心往旁边放了一放,怅怅地说:“等等再说吧。”
徐承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岂能不明白岚岚的难处,只是自己白天尚能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哪怕事情不顺利也影响不了他的心情,然而,下了班,一回到那间毫无归属感的租房里,思念之情就油然而生。
“最多三年,三年之后,不管成果如何,我都得回去。”他咬着牙在心里对自己说。
聚会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初。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里,同事们就有了不小的变化。林彬的大胖儿子憨态可掬,可是却把林彬折磨得没了人形,主要是没有好觉睡:宝宝一到晚上就没完没了地哼哼唧唧,搞得大人不知所措,疲惫不堪。他跟老婆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分了两班轮流照顾宝宝。
岚岚好奇,“那你们请的月嫂呢?”
林彬没好气地嚷:“比我们睡得还香!”
为了让老婆能睡得舒服点,林彬把重点放在了让宝宝安静下来的工作上,或抱,或逗,或喂食,但只要得闲,宝宝还是一如既往的哼哼,他一怒之下,抽出2张餐巾纸,团吧团吧往宝宝嘴里一塞,嗬,还挺有效,声音小多了!
“我就不明白了,”此时的林彬喝着茶,仍掩饰不住郁闷地说,“等我把纸巾从他嘴里一拿出来,他哭得竟然比之前更响了!”
岚岚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大叫着道:“他不哭才怪呢,你这属于虐待啊!还工程师呢,知不知道要找root cause呀!上医院检查检查去啊!”
林彬嘿嘿地笑,瞅着宝贝儿子的眼神几乎快软成一汪水了。
岚岚原来的下属王燕也结婚了,可是婚姻生活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如意,婆婆隔三差五就要到他们的小家庭里来做审查,看地板是不是干净,衣服有没有按时洗,还经常埋怨王燕没有把她儿子照顾好。最令她难堪的是,有一回她随丈夫去婆婆家吃晚饭,婆婆炖了个鸡汤,一个劲儿让他们多吃点,王燕就没见外,当真喝了好几碗,谁知婆婆脸一绷道:“我是让我儿子多吃点呢!”气得王燕暴跳如雷,差点就要跟丈夫离婚!
“你说现在的家长怎么这样啊!我们都分开来了,她还老来掺合什么呀!我跟我老公已经把话撂下了,他妈要是再这么蛮不讲理地过问我家的事,真有离婚的那一天!”
岚岚惶恐地赶忙劝,“别介!哪能把‘离婚’二字当唱歌似的老放嘴上唱呢!”
另一个下属李菲也不是省油的灯,男朋友谈了快一年了,她父母却压根不知情。
“才一年而已嘛,现在带回去见父母太早啦!”面对岚岚的疑问,她不以为然地解释。
岚岚不禁汗颜,她跟徐承恋爱了一年都没满就已经谈婚论嫁了,跟李菲比起来,自己似乎要草率得多。
可是李菲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 “我总觉得他不是我最后的归宿。我才24岁,我应该还会有故事的。所以,绝不能让父母知道他的存在,否则以后会很麻烦!”
岚岚听得目瞪口呆,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啊?!
老同事们对岚岚目前的状况却都是无一例外地倾羡不已:无事一身轻。因此听到她抱怨无聊立刻就朝她开炮了,“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像我们这样的,想歇在家里还没那条件呢。”
王燕总结道:“朱德庸不是说了嘛,‘有人为了爱情自杀,有人为了婚姻自杀,有人为了名誉自杀,但很少有人为了工作自杀。因为工作本身已经是一种慢性自杀行为了。’看见没有,我们都在慢性自杀,只有你是正常人,所以头儿,你真的应该知足呃!”
可是赵岚岚认为,不知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特性,如果谁把这一点抹煞了,就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人。
所以,作为一个纯粹的人,岚岚觉得还是要继续折腾。
五月初,圆圆正式成为幼儿园苗苗班的一员。不仅圆圆本人激动得不行,连圆圆她妈赵岚岚也是倍感兴奋——女儿上学了呃!从今往后,就有人称自己为家长啦!
第一天上学只需半天。岚岚提前了半小时去幼儿园门口侯着接女儿回家。
孰料她还不是到得最早的,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早就痴痴地站在铁门外了。距离下课时间越来越近,校门口的家长也越聚越多,稍顷,车子和人把门口整片空地都沾得水泄不通,一时人声鼎沸。看门的大爷对此倒也见怪不怪了,淡漠地扫一眼门外热切的人群,对离他最近的家长央求他早点开门的声音置若罔闻。
门一旦打开,众人就像卸闸的潮水一样哗啦一声全往里面涌去,岚岚夹在人群中间,被后面的不知谁冷不丁搡了一把,扭头看时,N多的人满怀焦虑的神色,奋勇朝前飞奔,仿佛是去迎接刚刚被解救的人质。她遂往边上躲了躲,让大部队先过去,心里嘟哝了一句,“至于嘛!”
等她风度优雅地踱到教室时,小朋友已经寥寥无几了,圆圆在小椅子上乖巧地坐着,怀里还可怜兮兮地抱了个小熊猫,一看见岚岚,立刻撒了欢似的张开手臂朝她扑过来,“妈妈!”
岚岚蹲下身子,把她整个儿拥在怀里,心里也一下子涨得饱满不已,照着她的小脸就是一通猛亲,可是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子下面更是白茫茫的一片,象长了胡子似的。
“宝贝,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她一边掏出小手绢给女儿擦拭,一边心疼地问。
这下可勾起了圆圆的伤心事,眼睛一挤,又抽抽搭搭地哭开了。最后还是老师过来给岚岚作了解答,“喝豆浆时不小心洒了。”
“哦。”岚岚点了点头,心里却很不满意,暗忖这老师不知是干什么吃的,也不帮着给擦擦,她干巴巴地笑着对圆圆道:“洒了就洒了,没事的,别哭啦!”
老师又在一旁解释开了,“她哭是因为有个小朋友抢了她正在玩的一只玩具小狗。”说着,老师又俯身对圆圆说:“学校里的玩具是大家一起玩的,不比家里的玩具,小朋友要懂得分享哦!”
岚岚带着宝贝女儿铁青着脸回到家里,很坚决地跟父母说:“我得给圆圆换个幼儿园,这幼儿园太差劲啦,老师都不知道怎么管小孩子的,欺软怕硬,我们圆圆哪是对手啊!”
云仙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也是举双手赞成,圆圆跟着自己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没想到进学校头一天就哭着回来了,这还了得!
老赵耸耸肩,不发表意见,只是把圆圆招呼过去问问学校里的情况,圆圆已经平息了委屈,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细节要贡献给外公听。
岚岚当晚就给徐承打电话说明此事,可是徐承却不同意,他委婉地劝气头上的岚岚,“我们女儿一直都被保护得太好,要什么有什么,也从来没人跟她抢过东西。所以在外面稍微发生点状况就呆若木鸡了,可她将来毕竟还是要在社会上生存发展,你不可能总是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吧。况且,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给得了她的,所以你还是随遇而安,让她自己去承受一些为好。”
赵磊也表示赞同,“我觉得姐夫说得没错,现在的小孩子都象被养在温室里似的,一家几口人全都围着他团团转,唯恐受半分委屈,你再看看日本,看看韩国,人家怎么养孩子的,这么一对比,我心里都觉得害怕。万一再来一次什么大战,咱们靠谁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