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三点一到,她跑去跟陈栋告别,被他挥手拦住,“我让你整理的新客户资料呢?”
“哦,还差两家的信息没统计全,我明天上午就能给你。”岚岚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说明天上午要了吗?”陈栋翘着腿反问。
岚岚低声嘟哝了一句,“你也没说非得今天要啊!”
陈栋站起来,瞅她的眼神就像盯着耗子洞的猫,“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今天要!”
憋着一股子劲儿,岚岚一言不发地扭身回了座位!
第二天,三点过十分了,她又去请示早走,毫无悬念的,陈栋又没准许,她在他办公室咬了半天唇,望着他近乎挑衅的目光,终于还是忍了。
第三天,她是收拾好了手袋去见他的。
陈栋从电脑前仰起脸来,看到的是一张不再谄媚,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面庞,耳朵里听到的也不再是唯唯诺诺请示的口吻。
“我该走了。”她说。
她镇定的陈述语句一下子触怒了他,“我允许了吗?”
岚岚略微扬了扬头颅,“我上下班的时间是进公司前跟林董确认过的,所以,不管您同不同意我都可以走。”
她赫然而变的态度令陈栋一下子无法适应,眼看她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又折过身来,朝着他莞尔一笑,“您要有什么意见,可以找林董去反映。”
说毕,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酒能壮人胆,怒气也有同样的效用,坐在车子里的岚岚从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脸,那原本粉嘟嘟的二下巴也在这两天里神奇地消失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发动车子出来,手脚也不抖了,可能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算看出来了,这位无聊的陈总根本是拿她逗乐子呢!
开了就开了吧!这份工作虽然清闲,可如果是以受辱为代价,她才不干呢!
几乎是在岚岚离开的同时,陈栋也冲进了林董的办公室。
“我要换人!”他扒拉着舅舅的桌子,虎视眈眈瞪着他要求。
林董正啜着茶浏览一份当日的报刊,没有任何表情地仰头睨了他一眼,语气近乎诙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都来了三天了!”陈栋不满地辩白,旋即再次大声强调,“这个女人实在太嚣张,我一定要把她换掉!”
林董放下茶杯,指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坐下说吧。”
他的淡定与陈栋的急切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陈栋忖量之间还是妥协,一屁股坐了下来,却是侧身对着林董。
“你刚才的意思是——”林董眼含揶揄地望住他,“你连着三天都来公司了?”
陈栋重重地点头,然后看到林董脸上绽开一丝微笑,“看来我这次的秘书还真是请对了!”
陈栋稍一停顿就了然了他的潜台词,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舅舅!”
林董把脸一板,“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在公司里不要叫我舅舅!”
“好吧!”陈栋深深吸一口气,再次妥协,“林董,我认为这个赵岚岚相当不合格,我要求立刻辞退她。”
“她哪里不称你的心了?”
“上班迟到早退!”陈栋把理由说得响的。
“那是我准许的。”林董不慌不忙,持杯啜上一口。
陈栋被堵了一下,闷声回击:“这对公司的影响不好,别的员工看见了会有意见的。”
林董好笑地望着他,“哦?你不说我倒快忘了!还有员工影响一说!那么你呢?你平均一个月来上几天班啊?”
陈栋被噎得哑口无言。
林董把报纸重新拿在手里,已经是逐客令的口吻,“要没别的事,你出去吧。”
陈栋哪里甘心,“舅舅!我非辞了她不可!”
林董神色不耐,蹙着眉道:“你别胡闹了,我们公司聘人哪能这么随便,没有合适的理由就请她走,万一她出去乱说怎么办?注意影响!”
陈栋听他似乎语气松动,立刻打起精神来,“我有办法让她不开口。”
林董赫然把报纸一拍,“不要把你那套下三滥的手段带到公司里来!”
陈栋闻言,脸色蓦地发白,他缓慢地站起身,双手撑住林董的办公桌,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就这么看我?”
林董的眼神纹丝不乱,透射出一抹冷意,“你不是吗?”
两人赤裸裸地对视,安静的房间里能够听到墙上挂钟走针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在二人之间来回穿行,悠闲得犹如看戏的观众。
最终,陈栋撤回自己近乎威胁的架势,狠狠盯了林董一眼,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
从那天以后好长一段日子里,陈栋再没在万丰出没过,岚岚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当然,她并不知道陈栋与他舅舅之间那场争执,她把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局面归功于自己的坚持,她第一次尝到了破釜沉舟后的成果。
3. 主仆死磕
临近月末的时候,徐承如期归来,看到孤身一人前来接机的岚岚,他欣慰地揉揉她新烫的头发,“终于长大了啊!会亲自开车来接老公了。”
岚岚搂着他的胳膊左右端详,作不解状,“咦,怎么不见瘦下来,反而还胖一些啦?”她邪恶地一笑,“在那边过得挺滋润吧?”
徐承丝毫不怵她的怀疑,坦然道:“中年发福,不都这样嘛!”又瞅瞅岚岚,“你怎么瘦下来了?想我想的?”
岚岚一歪脖子,“美的你!我这是给人气地!”
徐承自然听说了她那位“十恶不赦”的老板的劣迹,呵呵笑着打趣她,“这不挺好的,你连上健身房的钱都可以省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上车回家,早在两天前,她就带着女儿从云仙那里搬回了自己家里。
岚岚开车时确实很谨慎,速度也慢,时不时就有车子超过她,徐承不免要笑话她几句。她却已经老皮老脸了,“这还算好啦!你不知道有一回我跟一辆电动三轮飚车,居然没飙过,把我气得!要不是车上有圆圆坐着,我非一脚油门踩下去不可!”
“也许踩的是刹车!”徐承惬意地调侃她。
“去你的!”岚岚气得大笑起来。
对于岚岚关切的询问,徐承照例是哼哼哈哈地应付,在外面工作岂能有不累人的?乔世宇是个做事讲求效率的人,徐承也不负其期望,从拍板购买新设备到实际验货收货及上马培训等一系列繁琐事务,他用了一个月就全部落实了。听起来挺简单的事,但因为涉及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尤其是与外方工程师打交道的时候,森桥连个可以帮衬他的人都没有,不得不亲力亲为,至于后期的培训效果,也是他从中做了大半的翻译工作,才勉勉强强通过了第一批合格的操作者。个中的种种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但既然是他一开始就选择了这条注定不平坦的道路,就没什么可以抱怨的。此刻,看着岚岚心无城府、喜滋滋的笑脸,他更觉得没必要用自己的那些麻烦去叨扰她,他知道,只要他稍微一流露出疲倦的神色,她脸上这些动人的表情就会顷刻间转化为焦虑和担忧,那绝对不是他所期望的。
圆圆见到久别的爸爸也是高兴异常,上了幼儿园之后懂事了许多,不再留着哈喇子只知道在爸爸的旅行箱里翻找礼物了,抱着个小熊乖乖巧巧地坐在徐承膝盖上。
“圆圆乖不乖?有没有听妈妈的话?”徐承拥着她亲昵地发问。
“乖的。”圆圆的声音照旧是细细软软,她长得越来越像徐承,皮肤白白的,脸蛋也愈加瘦削,时间象一把灵巧的美工刀,在她脸上一笔一划雕琢出完美的弧线。
以前老在眼前晃荡的时候,徐承对女儿并没有多少感觉,一旦把彼此的距离拉开了上千公里,他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血浓于水的思念。
正当他体味着难得的父女之情时,岚岚端着一锅炖了很久的鸡汤出来,飘过他们身边时,象念经一样对圆圆来了句:“摸着鼻子回答我,今天在幼儿园里午觉睡着了没有?”
圆圆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声音里带着些沮丧,却是如实回答道:“没有。”
徐承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地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妻子,“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圆圆抢着告诉他,“妈妈说的,说谎话鼻子会长长,象匹诺曹那样。”
徐承啼笑皆非,“这个你也信啊!你妈妈蒙你呢!”
“不会的,妈妈不会骗我的。”圆圆的小脑袋摇得象拨浪鼓,坚定地否决。
“那你有没有说一次谎试试,看看鼻子会不会真的变长。”
“我不敢。”圆圆低着头,“鼻子变长了会不漂亮的。”
徐承忍住笑意把圆圆的身子扳直,正对着自己,欣赏着她跟岚岚如出一辙的圆滚滚的小蒜鼻,煞有介事地说:“圆圆,爸爸告诉你个秘密。”
“是什么?”
“其实你的鼻子长长一点会更好看。”
“真的吗?”圆圆迷惑了,眼睛吧嗒吧嗒地眨着,看看徐承,又看看忙碌晚饭的岚岚,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父女俩的话岚岚都听在耳朵里,她将碗筷布置停当,扭身不满地对徐承嚷,“我好不容易才搞了这么个杀手锏,你别拆我台啊!”
徐承抿着嘴乐,凑近女儿的耳朵低语,“看看,你妈着急了,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入夜,照例是岚岚陪着女儿先睡。
圆圆因为爸爸的归来仍处于兴奋状态,小嘴巴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岚岚惦记着等在隔壁房间的徐承,不得不打断她,“好啦好啦!该睡觉啦!”不由分说便把台灯给关了。
可是没安静多久,圆圆又挑起了话头,且不管岚岚怎么规劝都无济于事,她从不对女儿动用武力,只一味靠智取,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宝贝,咱们先安静十分钟好不好?十分钟之后如果你还有什么话要讲,我不拦着你。”按岚岚的经验,她只要十分钟不开口,一准会进入梦乡。
圆圆却不再那么容易上当,“为什么呀?”
“这样可以让我们大家都平静下来,不要那么亢奋啊!”岚岚耐心解释。
“可是,”黑暗中,岚岚可以看见女儿那个可恶的小脑袋竖得笔直,耳朵里听到的则是她条理分明的反驳,“如果都不亢奋了,那还聊什么呀!”
岚岚觉得自己是彻底败给女儿了!
久候岚岚不出来的徐承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看看时间,九点都过了,所谓小别胜新婚,一刻值千金,他无心再念圣贤书,扔在床上就趿了拖鞋走出来,又蹑手蹑脚猫到女儿的房门前,很小心地推开。
漆黑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才放胆低声发问:“她睡着了吗?”
隔了一会儿,听到一个与他一样鬼祟的声音,甜腻而柔软,“爸爸,妈妈已经睡着啦!”
徐承呼出一口粗气,直起腰来,把门一下子就拉开了。
两天时间的团聚因为短暂也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徐承是周日晚上的航班回厦门的,岚岚跟女儿一起去送他,登机前,徐承挨个地把妻子跟女儿亲了个够。
圆圆的小细胳膊吊在他脖子上一直不肯下来。
岚岚强颜欢笑地逗着女儿,“那跟爸爸一起去好不好?”
圆圆摇着头,一本正经地说:“爸爸也别走,我们一家人,还有外公外婆都在一起嘛!”
圆圆的坚持自然最终没能挽留住父亲的离开,眼看徐承渐行渐远,她小嘴也瘪啊瘪的,委屈地哭起来。
徐承只有疾步快走,不敢回过头来看,暗自叹了口气,每回来一次,他仿佛就会软弱几分,这种折磨人的状态实在是够他受的。
徐承走后,岚岚的日子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平静之中,悠闲的时光象浓稠的玉米汁在盘子里极缓慢地流淌,盛夏再度降临。
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岚岚正喝着饮料上网,桌子上的电话蓦地响了起来。她接起,心情不错,所以音色也和润,“您好,请问哪位?”
“你不看来显的吗?”话筒里传来陈栋阴森森的调子。
岚岚措手不及,心脏猛然间咚地撞了一下墙,“陈,陈总啊!有什么事吗?”
“我不在,你过得一定很滋润吧?”陈栋依然是不阴不阳的口吻。
岚岚不想跟他起冲突,俗语说,一个碗不响,两个碗叮当,她必须小心护住自己的碗,避免与他的碰撞,能和平共处当然最好。
“陈总,找我有事?”她谨慎地重复了一遍。
“嗯。”陈栋见她不接招,也就失去了继续斗嘴的兴致,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意佳浓订了个蛋糕,你帮我去拿一下,然后送到华岳酒店来。”
岚岚听得一愣一愣地,“拿蛋糕?现在?”
“对!就现在!我急用。”陈栋明白无误地再次确认。
岚岚看看时间,天哪!又是快三点了,这人一定又是耍自己玩呢!她闭了闭眼,在几秒的时间内裁夺是服从还是抗拒。
“喂!还愣着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别忘了,我是你老板!”陈栋大声吵吵着。
岚岚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是谁在出鬼主意,真是贼喊捉贼的一把好手!她在万丰什么都好,唯独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精明的林董会容忍这样一条寄生虫?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甥舅关系?!
“你不能让蛋糕店直接送去酒店嘛!”冷静下来后,她试图抗争,话刚说完就有些懊恼,这无疑是凭白惹他朝自己开炮呢!
陈栋却出人意料没有发火,只是嘲讽地冲了她一句,“你真是老土!从来没在意佳浓买过东西吧,人家不做外卖的。”
岚岚的脸上顿时飘过一朵小红云,对这家高档的糕品店,她的确只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光顾过。不过,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争辩而朝她咆哮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拒绝了。毕竟,身为老板,他有权利在她工作的时间内使唤她,而且——她进万丰这么长时间了,除了那三天他来办公室窝点的时候劳动强度密集了点儿,其余日子她确实过得相当闲散,偶尔为他跑趟腿也算不得过分。
用一次的隐忍换来长久的安宁还是值得的。
这么一权衡,她的口气就明显软了下来,“好吧,我去。把你所在的具体位置告诉我吧。”
“你先去取蛋糕,路上注意不要让蛋糕受震动或者倾斜,这是我特别订制的,要是揭开盖子形状坏了,我可得找你索赔。到了华岳门口你再给我打电话!”
到了意佳浓才想起来,自己什么凭证也拿不出来,好在长相甜美的店长一听她报上了陈栋的大名立刻就没有犹疑地去把早已包装妥当的蛋糕给取了出来,又忍不住郑重与她确认:“您就是万丰的赵岚岚小姐?”
岚岚点头称是,极其纳闷地感受着店长投射过来的充满好奇的目光,要笑不笑的样子。
乘她扎丝带之际,岚岚扭头从身旁的冰箱玻璃柜门的反光中打量自己:头发虽然烫过,却被很好地束在脑后,她从来不穿奇装异服,应了陈栋的要求,也是最职业最不惹眼的通勤装,浑身上下看不出有一丝能引人回头的因素。
从店长手中接过蛋糕盒时,岚岚忍不住笑起来,对方的凝重的神色仿佛移交给她的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莫非,这就是专业素质的体现?
店长窥了眼她脸上的笑意,嘴巴动了动,似要争辩的模样,但最终啥也没说,仅仅婉柔地与她道别。
岚岚开着车朝华岳酒店驶去,一路上没有停止过诅咒这个磨人的老板,但最终,她没有一点偷奸耍滑地捧着那只完整而硕大的蛋糕来到华岳大堂。
给陈栋拨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抵达,他这才把他所在的房间号报给她。
乘电梯上去的时候,岚岚恍惚有种特工间谍的错觉,而旁人的目光则来回游荡在她与手上的蛋糕之间,估计是把她当糕品店跑腿的店员了,这个认知令她非常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