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匈奴人这么大块头,如何装得了宫女?那两个杀手是早就放在宫中的,宫里的内应做的安排,本意就没想刺杀司马炎,处处露个马脚,就是要把所有的嫌疑都引向司马衷,让他们父子之间矛盾激化。”
“哦,”千姿点点头,“宫中居然也有大哥的人啊!”
“嗯,他为了这复仇,用心可谓良苦,步步为营,一招不乱,想想都有些惧怕。他连你都利用,你不恨他吗?”
千姿低头抚摸着袖剑,淡淡一笑,“大哥也是个人,是人就有缺点,我也有,这袖剑还是他送我防身的,当初我还想刺杀过他,他都能这般包容我,我自然就能包容他。你刚刚讲的一切,有些我早看出来,只是不知是什么用意。哥哥对皇上忠心,皇上对他的话从不怀疑,匈奴奸细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在街头晃悠,这摆明是有人想借匈奴奸细的借口想对皇上做些什么,果真凌云寺发生了刺杀事件,呵,件件都指向蒙在鼓中的司马衷。这就是朝庭,步步陷阱,智者才可保身。”
“大哥受了那么多侮辱和委屈,此刻只是以牙还牙,我能谅解的。”
赫连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表情很复杂,“你对他太好,但那是从前,现在呢?你仍会谅解他吗?”
千姿闻言面露急切倾向他,“现在怎么了?”
赫连浚挑下眉,咬着下唇,“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那还是等他亲自和你讲吧!但是季小姐,你千万不可以从前的目光来看待现在的马晔,人是能共患难,却不一定能共享福。比如说说我吧,我父皇与马晔是忘年之交,他在匈奴时,父皇对他爱护有加,不惜为他寻找替身,让他秘密回到晋朝,现在还为助他复国,以二十万大军之势围困幽州,造成司马炎的慌乱,还让我潜到洛阳,相助于他。可是此刻,他大事已成,却翻脸不认人,怕我父皇借他立足不稳,发兵攻打幽州,居然扣留下我做人质,呵,我寻思这一二年,我是回不了匈奴。”
千姿深吸口气,转头望向门外,“高处不胜寒,他防心一定不同往常,王子不要埋怨,他会好好待你,不久你就可回国的。”
啊?赫连浚吃惊的张开嘴,“听了我这一席话,你还在帮他说话?看来你中他的毒很深。”
她漠然一笑,“人人都当他是大树,他也只是一个寻常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那样的身份和处境,有时很无奈的。”
“季小姐,我很欣慰你此刻能这样想,但愿你以后亦会一直如此。”赫连浚粗犷的面容一凛。
千姿兀自陷入沉思良久,然后静静地抬起头,“我最坏的准备都已做好,如果那样也是天意,我恨亦不能改变什么,唯有…”她说不下去了,怅然地摇摇头,“但愿一切并不是那样。”
“季小姐,小王怀疑你其实不是一十有六,而是六十有一,讲话待事,满口沧桑,象经历风雨沉淀之后的老树。”赫连浚吞吞口水,“小王不行,闷在这里象被断了翼,就想到无垠的大草原上畅快地驰骋。”
“如果王子象我这般自小就经历过许多事,你也就不会大呼小叫了。”千姿推椅站起身,“你既然有些事不想对我讲,那我还是走吧!”
“我…我…唉,”赫连浚一跺脚,“小王就是说不出口,小姐,你这么聪明,自已想吧!”他怜惜地深深看她一眼,同情地摇头。
“我不想,我只接受。”千姿走到窗边,天空有点微亮,风却刮得更猛了。
“小姐,小姐,公子回来啦!”侍女大叫着,从外室冲了进来。
千姿回过头,象做梦一般,眼神迷离。
“他在你房间等你。”侍女不敢对视她的目光,讷讷地说。
“去接受吧!”赫连浚痛惜地说。
她浅笑如讽。
第四十八章,千帆过尽 (二)
楼道上黑压压都是人,有太监、侍卫、还有孔综和钱卫,今非昔比,大哥再不是自由来去的楼外楼主了。
看这架势,大哥是成功啦!
千姿一身绝俗的月白衫裙,长发飘扬,非常之清丽,轻盈地穿过众人,推开房门,身子刚进屋,就有人从背后“怦”关实了门。
仍是走时的那件灰色儒衫,碰了些星星血迹。他面上没有表情,只是一双眼亮如寒星,凝视着千姿。
看得千姿心中忐忑起来,十分不安。
过了许久,司马晔突然有了动作,一把搂过千姿,力度之大,差点让千姿跌倒。他紧紧拥抱她,紧得让千姿觉得痛楚。
可这痛楚象是种珍视,千姿也微微回抱下他。
司马晔催眠似的一声接一声喊着:“千姿,千姿,千姿,我的千姿,我的!”喊着,喊着,突然之间潸然泪下,泪水渐渐浸湿了千姿的衣衫。
千姿静静任他抱着,安静而又充满温馨。
“应该对大哥说声恭喜了,苦尽甘来,大哥应该开心呀!”她柔和地一笑,想脱离他怀抱,好好讲话。
“千姿,前晚和昨晚,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大哥走不开,没办法回来陪你,对不起!”司马晔不松,目光跳动,眉宇间心事重重。
“没有关系,我理解的。”
他日后便是跺脚也能让山河颤抖的天子了,千姿猛然意识到身份的距离,目光飘忽,抬起眼怔怔看他。
他的脸色带了些歉意神色,不由心中一惊,问道:“大哥,你可以简单地把这几天的事说给我听吗?”
说这几句话,只觉得心砰砰直跳,等着什么答案似的,提心吊胆。
司马晔闭上眼,轻轻放开她,改握住柔夷,满手冷汗。“太子弑君谋上,现皇上已逝,明日召告天下,正式开始葬礼,匡丞相率众大臣救驾,抓捕了司马衷,正等着正法。我…终于如愿以偿吧!”他说到最后,没有丝毫喜悦,象很困难似的。
“嗯,然后呢?”千姿一只手覆在他的大手上,轻轻摩挲,温柔安抚他。
司马晔犹豫了一下,痛苦地对着她,“千姿,对不起,在混战之中,我的属下不幸误杀了你大哥,他已…归去两日了。”
这就是赫连王子让她接受的事实吗?她最坏的准备是大哥登基,与她的情意不再。但为何事情会转到哥哥身上呢?
千姿震住了,嘴微微张着,象什么都没听清。“大哥?他不是要远行吗?”
司马晔脸上阴影满布,“他为了救匡娘娘,才入宫的。”
红颜祸水啊!千姿只觉得天地间有一张极大的网笼罩了下来,且不停逼近,她没有地方退缩,不能喘息。
司马晔不敢动,只是站直了身体,紧紧抱住她,怜惜地轻轻吻她的发角,渐渐感觉肩头一片湿意。
“千姿,是我的错,没能好好保护你的哥哥。你骂大哥吧,但是求你不要离开大哥。”他语气哽咽,小心翼翼的,甚至用到了“求”字。太多的事,让他惊恐地觉得千姿飘忽不定,他无法抓牢,于是才扔下一大堆的朝务,不顾一切回到楼外楼,只想确定她在。
“大哥现在哪?”千姿止住了悲声,眸光发冷。
“匡娘娘抱着他,一直不肯松手,现在同心阁内。”
千姿柳眉一挑,怒容满面,含泪冷笑道:“你为了弥补你心中的愧疚,就这样任她去吗?哥哥为此都付出了生命,现在连个死人也不放过?哥哥应该回到稽宅,应该让山月姐姐好好送送他,他那么高洁,怎能孤独地留在那个肮脏的地方?”
司马晔木然而立,他第一次觉得千姿的凛然,不同于以往的浅浅疏离,冷得让人畏惧。
“我没有想到这些,我此刻便让人把稽大人送住稽宅,来人。”
推门进来的是位头发苍白的太监,千姿看了一眼,身子止不住颤抖,“他为何会在这里?”
“这是东宫里的宋公公,我自幼便是由他抚养长大的,他对我一直忠心,这次事情也幸好有他暗中相助,不然不会那么顺利的。”
“那天的媚香…就是…他点的。”千姿惊恐地指着他。
宋公公脸上闪过一丝惶然,不安地低下了头。
马晔浑身僵立,厉声问:“宋公公,此事当真吗?”
宋公公颤微微地跪倒在地,“太子,老奴也是为你好!怕你犹豫不决,对司马衷心存不忍,老奴才出此下策,想让你恨之入骨,以大业为重,不要为女色所迷。”
“宋公公,你好糊涂啊!”司马晔痛苦地闭上眼,两手哆嗦,“算了,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千姿摔开了他的手,冷漠地转到一侧。
也许他注定是孤苦,从前是,此刻也是,他不配享有人世间美好的情意。好一个以大业为重?为了他,千姿失去了手指,稽绍被误杀,一切都将远去,徒留一地伤心。
那些与千姿共度的朝朝暮暮也许就没存在过,要是真的没存在该有多好,他不曾尝到情意的美妙,也就不会痛楚。
没有人开口讲什么,但却生生感到彼此间横跨着一道天沟。
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已随着岁月的河流黯然流过。
司马晔不可抑制的颤抖,紧紧咬着牙也忍不住。真的舍不得放开,却又不能不放开。
她从前在他面前的娇羞和温柔一复不再,换之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冷然,思绪是清明的镇静,“大哥,可否请孔先生找辆车送我回稽宅,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你也忙着,就不要管我了。”
欣慰她仍愿喊他一声“大哥”,他激动地想握住她的手,她微微避开,“大哥,我不讲很重的话,你我换位思考,你遇着这样的事,又将如何?就这样分开吧,不要再见!”
动作仿佛凝固了一般,静默的只听得心在狂跳,跳得喘不过气来。
这静默只是极短的一瞬,对司马晔来说却是如一秋那般的长,他惊慌地伸出手,将千姿整个人完全箍在怀里,几乎是粗暴的抬起她的面孔来,滚热的唇随即落了下来,急躁得仿佛情窦初开。
也狂烈的如情窦初开。
毫无章法的近似粗猛的吮吸,那么急切那么深入,就好像要把千姿整个吞进去一般。
手更是紧紧的抱着她,抱的那么紧那么紧,紧到两人之间完全没有空隙,每一寸都贴在一起,千姿似要嵌进他的身体里去一般。
千姿只是被动承受,甚至连回应都没有,唯有脑中高热而昏眩,没有一丝清明。
那热是因为震惊,是因为司马晔惊惶失措的不顾一切。
泪默默地顺着脸腮流了下来,融进她的口中,他的口中。
“我将一生虔诚侍奉佛祖。”她轻叹一声在他耳边说道。
“我司马晔一生将不娶妻、妾。”他郑重回应。
手指交叠的紧扣,知心的方式。
明白她的果决,太多的心结,太多的恩仇,注定今生无法牵手到老,他只能放了她。
不是不爱而分开。
因为深爱不得不分开。
这几天的快乐有如偷来的一般,他害怕会是个梦,果真是个梦呀!
柔柔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珠,“我只有一个要求,能不能时常传个信回洛阳,让我知道积云山四季的变化。”
“那里恬静幽深,四季都没什么变化,不要知道。”她拒绝与他有关联的一切,从此以后,独自飘零。
“千姿!”得到了全世界,却失去了你,所有的奋斗有何意义。“你恨我吗?”
她摇头,“不恨,但也不会想念,”她指指胸口,“一切都在这里。”
他心中一酸,只觉荡气回肠,“我此生能得到你这样的对待,无憾了。保重,千姿,这次是真的要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