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见过皇上。”
“太妃在里面吗?”
“早候着皇上了。”落痕也是冻得直哆嗦。
“好,你和沈公公在这里等一会,朕进去瞧瞧。”
暖亭中空空的,只一张案桌上放着香炉,香灰堆得老高,一枝高香正燃到半截,以及案桌前跪着的纤弱身影。
“你来了。”没有情绪的招呼。
“朕来了,不知太妃有何重要之事?”司马晔神情温文淡漠。
“一定要有重要之事,我才能见你吗?”她不满地站起身,正对着他。
他没有言语,只是看着。
她踏向前一步,双眸直直地锁住他,“皇上,可记得此处吗?”
“记得。”他淡淡回答。
“那么就请皇上详细说明一下吧!”她的声音透着些激动。
“匡太妃!”他音量不由加强,纳闷她今日的异样。
“呵,匡太妃,匡太妃,你就怕我忘了身份,冒犯你皇上不成吗?”她神情一冷。
“为何要这样讲自已呢?”
“放心,对你,我早已没有任何情意,不然我也不会为稽大人动情。你们司马家都是肮脏的败类,不值得留恋。唯有高洁的稽大人才令人尊敬、倾慕。”她毫不留情地炯炯盯着他,“今日请皇上过来,无非是想澄清一个事实。”
“请讲!”他沉静地说。
“站在这里,皇上,你有没有一丝愧疚感?”她挑眉。
“朕不明白匡太妃的意思。”
她双颊飞起两块异常的红晕,显示着内心特别的激荡,“十二岁那年,你我在此定情。我十四岁,你十六岁,你远去匈奴做人质,让我等你。我等了足足十年,呵,至于结果我已不想多说。我只是想问,那十年,你是因为无奈不能回洛阳,还是根本就不想回?”
“朕作为远在匈奴的人质,自然是无奈回不了洛阳。”
“可是那时你并不在匈奴,你化名马晔,在金陵从商,富可敌国。”
“那时不是时机,朕若回来,前功尽弃。”
她笑了,“听上去好象有道理。可是我听说其实那时你在金陵遇到了一个小姑娘…”
他不悦地扫了她一眼,“没有此事。”
“真的没有吗?你至今未婚,不是正在等她长大吗?”她逼视着他。
“匡太妃,这是朕的事。”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的事?哈,司马晔,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敢做为何不敢承认?你要是早些毁婚约,我也不会象枚棋子,落得今日的境界。你知当初为何不顾父亲的反对,坚持在没见到你人时也要进宫,就是以为你会守诺。就是在遇到那些不幸时,我仍相信你身不由已、力不从心,没办法救我,我不恨你。可是在一次次掀开你的真面目时,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你移情别恋,你冷眼旁观我的不幸,不是没能力救,而是不愿救,不知从几时起,我成了你的绊脚石。你一步步把我推到现在的样子,哈,哈,你开心吗?”她疯狂地责问着。
“不是这样的!“他沉声回答,双拳紧握,指尖几乎掐进掌内。
“那是什么样?你可以对天发誓,你心中没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吗?”
他沉默不语,眼眸望向亭外。
“你不敢吧!”她身子发颤,呼吸加重了起来,脸上阵红一阵青,显然极力抑制住情绪。
“夜太深,你早些回去休息!”不看她的情绪起伏,他背身平淡地说。
“你…”见他如此冷淡态度,她咬着牙,象是挤出话来,“你不觉得该对我有个交待吗?”
悠悠转过身,清冷如水的黑眸看了她一眼,“朕会照料你终生。”
“住口,谁要你的假惺惺?”她怒声的截断他的话,手气恼得直抖,眼飘过炉中的香灰,信手抓起一把,对着他就扔了过去。
司马晔没有来得及闭眼,香灰全飘到了眼中,他眼前猛地一黑,什么都看不清。他慌乱地想伸手扶着什么,抓了个空,身子一倾,脚下踉跄着,不慎碰倒了香案,一绊,身子直直地往后一倒。只听得“啪”一声,头狠狠地撞在地上。连日咳嗽,本就身子虚弱,现一撞,他微微呻吟了一声,凄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皇上,皇上!”沈公公在外面听到声响,惊恐地奔了进来。案倒灰洒,皇上躺在地上,匡太妃双目圆睁,缩在角落中直抖。
“你到底把皇上怎么了?”沈公公痛心地怒问,颤微微地扶起皇上,跟着进来的落痕也吓得面容脱色。
“我什么…什么也没做,我…我们只是在讲话。”突然发生的一切,匡似画也惊住了。满腔的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余下的是无尽的悔意。
“撒谎!”沈公公朝落痕吼着,“还不快去唤御医,快!至于太妃你,大理寺会好好安排你的。”
落痕醒过神,慌乱地跑了出去。
“皇上,你快醒醒,不要吓老奴。”沈公公苍白了脸,掐着司马晔的人中,老泪纵横。
匡似画看着双目紧闭的司马晔,黯然瘫倒在地。

第六十九章,此恨无数 (六)

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皇上为匡太妃所伤,这件事对大晋朝上下来说是一大震惊。
御书房内挤满了御医,御书房外站立着满朝文武,还有闻讯赶来的表达关心的太妃们,喋喋不休地议论着,匡丞相更是长跪不起。太监、宫女在宫中穿梭个不停,个个脸色惊惶。
“唉,都是当今皇上太仁义,念着往日情份,太宠匡太妃,她才有恃无恐,犯下这等罪行。”大臣中一位飘了眼神色凝重的匡丞相,冷笑道。
“可不是,其他太妃都居在后宫深处,安分守已的生活,就唯独她还居在同心阁。受了这等恩惠,应有颗感恩的心,偏偏还恩将仇报,要是皇上有个三长二短,她死都来不及。这样的祸水,真令人不寒而怵啊!”
“嗯,可能也不仅仅是仗着皇上恩宠吧,她也许以为某些人是晋朝的功臣,她才敢如此放肆。”
“啊!”所有的大臣全屏住了呼吸,不敢接话。
匡丞相,两朝首辅,一直对朝庭忠心耿耿,说实话,很少存些私心,而且唯一的爱女受到那样的对待,他仍坚持为国效力。这样的一番话实在有失公道,稍有些修为的大臣无法响应那样的结论。
匡丞相似未闻此言,神色依然,一动不动地跪着。
人群中一双苍老的双眸兴奋地看着这一切,瞧瞧无人注意,佯装忙碌,掉头而去。
“看,有御医出来了。”谁惊呼一声。
一位年轻的御医托着医盘从御书房走了出来,所有人的全围了上去,匡丞相也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向这里。
“皇上醒了吗?”
“皇上他没有什么事吧?”
御医叹息地摇摇头,“唉,不好说。”推开人丛,急匆匆地跑开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搞不清此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上有旨,宣匡丞相晋见。”突然,一位小太监冲出来,大声叫道。
“啊,皇上醒啦,皇上醒啦!”大臣们脸露喜色,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匡丞相木木地仍跪着。
几位平时极为敬重的大臣上前扶起他,“丞相,皇上要见你呢,你快进去呀!”
“哦!”他沙哑着嗓音,眼含热泪,“皇上他真的醒了吗?”
“是啊,公公在等你呢,丞相。”
他激动地闭上眼,双手高举,高声大喊,“苍天有眼啦!”两行老泪顺着面颊沽沽流下。
“沈公公,现在是什么时辰?”司马晔大张着双眼,看着帐顶。头晕晕的,眼睛有点胀,御医用盐水洗了一遍又一遍,但没什么起色。
“皇上,今日是大年初七,是人之日,现在是正午时分,外面太阳好着呢,这一年,大晋朝的子民一定会多福多寿。”沈公公哆嗦着双唇,絮絮叨叨地说着,眼中泪水狂奔。
“真好!”司马晔淡淡一笑。
一位头发斑白的御医端坐在床侧,凝神诊脉,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怎样?”沈公公轻声问。
“眼睛没有问题,身子还是有些前阵的寒热,另外有些若隐若现的脉相,暂时还诊不出。皇上,你其他地方有些什么异常吗?”御医双眉紧锁,恭恭敬敬地问道。
“没有,朕觉得和从前差不多。”他缓缓坐起,手在半空中划拉一下,拿过垫子,放在身后,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
“嗯,那就继续服些去寒症的药,还有皇上身子虚弱,要多进饮食,才能早日康复。”御医站起身,收拾药箱。
“你半日便来诊治一次,不要疏忽大意。”沈公公有些不放心,叮嘱着。
“下官明白。”
一屋的御医徐徐退了出去,屋中终于清静下来,司马华长舒一口气,略显苍白的俊容有些忧伤。
“公公,匡太妃现在哪?”
“应该被收押在太理寺的牢中。”沈公公想到匡太妃,怒意仍未消。
“唉,是朕不小心摔着的,干吗和她过不去?唤丞相进来吧!”
“皇上,你太包容她了,这样下去,下次如果再有什么,老奴该怎么办呢?”
“这世上少了谁,都一样日升月落。朕要有什么,你继续象从前一般过啊。呵,玩笑啦,朕命大呢,一次次脱离险情,你看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去吧,让丞相进来,他一定吓坏了,唉,那么大年纪的人,还要受此惊吓。”
沈公公无奈地看了眼司马晔,叹口气,打开门。
“皇上,你惩治老臣吧!老臣教女无方,让皇上受这样的伤害,老臣欲以死谢罪。”匡丞相一跨进寝室,双膝跪倒,大哭不止。
司马晔仍定定地凝视着前方,轻笑道:“丞相太言重,此事怪不得太妃,你们都误会了,是朕自已不注意。现在没事啦,丞相不要自责。沈公公,你扶丞相起来吧!”
“皇上真的都好了!”匡丞相不放心地看着他。
“嗯,丞相,经过这事,太妃心中一定也不好受,朕本想让她回匡府住些日子,但想想,过些时日吧!朕想把太妃送去与西土来的罗什高僧住一处,太妃心结很重,让高僧开导开导她,可好?”
“皇上,你对太妃太好了!”匡丞相感动地直抹泪,“上次回府,她很少讲话,与从前相比,象换了个人,老臣和她娘亲为此事一直愁闷着,寻思如何劝解她。皇上这个主张不错,让她听听讲经,也许能早日敞开心怀。”
“太妃她经历了太多,有点异常也是能理解的,丞相和夫人要多多关爱她,给她温暖。朕能为她做的事有限,以后你们不必太限规矩,可以常到宫中陪陪她。在亲情的抚慰下,许多事是可以遗忘的。”
“老臣代内人多谢皇上的体贴。”匡丞相感慨地轻叹,当今皇上实在有仁有德,如此呵护似画,也算情意两全。
“丞相,外面大臣们都在吧,你代朕传旨让他们都回去休息,明日早朝照旧。”
“好!”
本以为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没想到浪很高,落下却无声无息。有人失落,有人欢喜,有人茫然,有人叹息,皇宫又悄悄迎来了暮色四重。
“皇上,要热茶吗?”沈公公凑近锦帐,帮司马晔掖好被。自众人散去后,他就保持这个坐姿一直到现在。
“公公,从此以后,朕应该不欠着她什么了。”司马晔幽幽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皇上,你从来就没有欠她什么,”跟随多年,他话意未挑明,但也懂他要说的是什么,“命中注定的一切,谁都无力反抗,那十年,皇上受的痛不比她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