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医,看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了日渐增长的医术和年岁,没有什么改变的。

 赛华佗慎重地行礼,合掌闭眼祈愿,三人大礼叩拜,然后起身。花厅中早已摆下丰盛的晚餐,外面大厅里也开了好几桌,今夜,山庄不问主仆,一律把酒狂欢守岁。

 “苗伯,你也坐下吧!”区子秋冲一边斟酒的苗伯说。

 “我一会再去前面看看,就过来和庄主一道喝守岁酒!”

 “那些病患安置好了吗?”有些病患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回家过年,山庄在这几日也把他们视作山庄中的一员。

 “嗯,年夜饭早就备好了,果品也各自送了点,还有专人照应,庄主请放心。对了,赫连王子差人送来许多美酒和牛肉、羊肉,要不要也分给他们一些?”

 “当然,我们又吃不下,要那么多干吗?何况小千还不碰荦。”赛华佗含笑说。

 苗伯瞥了千姿一眼,乐呵呵地说:“赫连王子知道小千姑娘的习惯,她的礼物是另送的,是沙漠中罕见的莲花,很珍贵的。”

 “把那莲花扔了,牛肉、羊肉全分给下面的人。”区子秋突然隔空插上一句,俊脸拉得很长。“小千,你同意吧?”

 “呃?”千姿从恍神中惊醒,“什么?”

 “哈哈哈,”赛华佗清朗大笑,扭头冲苗伯说,“你去安置下吧,那莲花给我算了,扔掉太可惜。”

 “这寒冬有莲花吗?”千姿奇怪地瞪着众人。

 “没有,别听老头瞎讲。”区子秋不以为然地撇下嘴,抢着冲父亲直眨眼,

 赛华佗会意地点头,口中挪揄道:“传说,传说,这腊月寒冬,除了天山上的雪莲,其他哪里会有莲花。听说这除夕夜,众神都在天上守望着,你提点什么要求,他们听了,一高兴,也许会应了你。呵,小千,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千姿眼光穿过庭院中缤纷落下的花瓣,投向远处园中覆盖松桠罕见的落雪,这个冬日好冷、好冷。“先生,你说心会不会生病?”她忧心忡忡地问。

 “呃?”这答非所问让赛华佗吃了一惊,忙伸出手,搭住她的脉搏。“幽思繁杂,睡眠不好,小千,你有什么心思吗?”

 千姿头轻轻摇了下,“我没有,可是心总象悬在嗓子眼,一乱动就好象要跳出来。终日惴惴不安、疑东疑西,这是什么病吗?”

 “我看看!”区子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纤长的手,锐利的眸扫过她的面容,“唇红齿白,眼清神朗,你没有病!小千,不要瞎想。”他柔声安慰道,“你我同是医者,要是生病会这样坦然吗?你最多是忧郁成结,心里放不开某些人某些事。你的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千姿听了,心弦一震,老家,此时应该冰天雪地了吧!那是个永远不能回的家,她随即压下喷涌而出的思念,强作一笑,“都是些无需牵挂的人,可能独自在外,过年时,不免有些思乡之情吧!”

 “嗯嗯,人之常情!”赛华佗抚抚胡须,点头说道,“现在该说说你明年的心愿了吧!”

 “让我的心境恢复如昔,无波无澜!”

 “你的心为谁翻滚?二年多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忘记?”区子秋皱着眉,黑眸盯着她。“你心中现在应该放着谁,你知道吗?”

 “子秋!”赛华佗看千姿的脸色微白,笑意象被人从脸上抹去般,知道儿子的急性子又犯了。虽然当初千姿情愿留下,但每次子秋明示暗示亲事,她就顾左右而言他。子秋的关爱,她接受得非常勉强。但她又是个体贴的女孩子,子秋一耍脾气,闹别扭,她便一脸对不住,乖乖地看着子秋,温言安慰。“这大过年的,乱讲什么呀!说说你来年的心愿吧!”

 “我想看看小千的真容。”他振振有词的盯着千姿。

 “你怎么知道。。。。。。”赛华佗瞄下千姿,兴味被引了出来,笑道:“小千,我可没有出卖你。”

 “真容?”千姿也不意外,轻描淡写地抬起眼“只怕你见了会更失望。不谈你见过众多的佳人,单是你的容貌就足够天下女子妒忌了。我有自知之明,现在的这张脸远比我本人强过十分。”

 “不管,就是丑陋如魔,只要是你,我都能接受。我只是希望能见到真真实实的小千。”他毫不退让,眸深敛,一步步紧逼,“你如不愿,是不是存了什么别的想法?有一日,你突然离开,我就是千山万水追去,与你面对面,也不知眼前人就是你。”

 赛华佗听了心中一悸,子秋想得比他远也比他深,这孩子用情不浅啦!

 “只见下真面就可以了吗?”轻捧起温热的水杯,清眸微睨,淡笑冷然。

 “这是我的第一个愿望,第二个便是娶你为妻,不离不弃,白首到老。”

 “咣!”千姿手中的水杯一滑,落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她悠悠地蹲下,慌忙伸手去捡,却不慎划破了指尖,血立刻就把白洁的碎片染红了。

 “你,唉!”区子秋疼惜地跟着蹲下来,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吮吸着,千姿脸“哗”一下红透了,屋中其他人也被从亲昵的举动弄得不好意思凝视,赛华佗更是佯装咳嗽着。

 “快放开,我没有事!”千姿极力想挣脱。

 “都已失去一根手指了,我不能再让你的其他手指有一点点伤害。走,去后室上点药。”

 千姿心内一暖,眼角余光纳入他俊容上的不舍。

 “过来!”无视众人的目光,他硬是半拥着她向内室走去!

“咳,咳,”赛华佗扫视着众人,“这老苗怎么还不过来陪我喝酒,你们也别站着,都去喝几杯吧!他们忙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

 所有人都含笑退出去,他独自乐呵呵地偷瞄一眼内室,侧耳听听里面的声响,他明年愿望不大,就是想这山庄添个牙牙学语的小后生。

 “伤口不大,但不能碰水,过几日应没事。”区子秋轻柔地包扎着手指,“不管是抚琴还是从医,一双手都很重要,不管什么东西碎了、散了,都由他去,你应好好爱护自已。”

 “嗯,我大意了。”看着包扎得太过严实的手指,她哭笑不得,一点点碰伤,也太言过其实了吧!

 “现在,我们该出去了,不能让先生一人喝守岁酒。”她瞧着他端坐在她面前,没有离开的意思。

 “有苗伯陪他呢!”他轻执住她的柔夷,眸光灼灼,“我刚才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一定要答案吗?”千姿直想叹气。

 “嗯!”他望着园中昂然孤立的苍松,“以前我总渴望一个人自由自在,不要任何牵拌。但自从认识你后,我才懂了,有良偶相伴,胜过自由自在。不管多么清冷耐得住寂寞的人,都是需要温情的安慰。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子秋,”这次,她没有逃避,手反握住他的,“你知我为何吃素吗?”

 “不是因为家境困苦?”

 “呵,那是当时的笑语。我的家虽不富甲天下,但也很殷实。但由于一些特别的缘故,我自小便送到尼姑庵。我在那里呆到十六岁。现在虽然离开了,但是我却是一个终生要侍奉佛祖之人。“

 区子秋听了猛然一震,手凝滞在半空中,身子一紧。“假的,你在骗我?”

 “骗一时,能骗你多久呢?这二年多,我没有刻意隐躲,你应该感觉到我的出身和受过的教育。”她语重心长的规劝道。

 “那只是你的决心。出家还能还俗,你稍改变下心意便可。”他情急地抱住她,“小千,为我好不好?”

 “我发过誓的!”不敢看他的神情,强逼自已闭上眼。

 “你都为我留下了,这和相守有什么分别,”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间,他埋首于其中,“我会象爹爹疼娘亲那样疼你,一辈子都珍爱你。”

 千姿拼命摇头,“不行的,真的不行,我无法回报于你。”

 “不需回报,你只要让我爱你就行。”目光缠绵地围着她的面容,不自觉地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密密地贴紧他结实的胸膛。

 “啊!”她下意识地低呼了一下,想抵抗,怎耐他力度过大,她无法动弹。“子秋,快松手,这样不好!”

 她的体温,她的气息,以及她温热的胴体,已使他迷失了。骄横任性,不让任何女子近身,这刻竟是他生平首次感觉到全身流过一股来自男性本能的窜动。“小千,不要乱动!”他咬着牙,强撑住理智。“不管是佛祖,还是别的男人,我下穷碧落上穷天,都誓娶你为妻。”

 “不要!”千姿的口气带着泣意,“了秋,我很喜欢我们从前那样的相处,象家人象朋友象兄妹,你不要随意破坏。你再说不下去,我会离开的。”

 “你就会恐吓我。”他烦躁地推搡着她,“该死的,什么朋友和兄妹,我都不想要,我只想做你的郎君。在初见你,你说俊男见过,但这样弹琴的方式没见过时,那盈盈笑语,我就见鬼的迷上了,我也不要这样被你弄得患得患失,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想要你,想要到发疯,想要到不在意你的感受,就把你变成我的。”

 “子秋?”他俊绝激烈的话语,让她偷抽口冷气,面容不禁没了血色。

 “我不会那样做的。”闷闷地松开她,背过身,“那种事还是等到洞房花烛之时比较好。其实你并不讨厌我,但你那什么破理由为何要坚持?小千,我再给你半年时间,明年夏日,你一定要成为我区子秋的新妇,如你不从,我会拉着你赴黄泉。”

 说完,袍袖一甩,人飘出了房间。

 耳边欢声笑语,杯盏交箸,除夕之夜,所有的不快都应放下,温馨地和家人聚一起吃吃饭、聊聊天,而非她愁容满面独倚窗前。

 半年,他说到必然做到!逃吗?如果她逃,以他性情,定以死表恨,她如何安心过下去呢?不逃,做他的新妇,如他所言,疼她宠她,日后也许会成为一对神医佳偶,可是。。。。。。可是。。。。。。。那远在洛阳的大哥呀,她刻骨铭心、午夜梦回的那个人,怎能忘记呢? 

 “季千姿,季千姿,你该怎么办呢?”

第六十八章,此恨无数 (五)

登基二年,无战事无大灾,举国上下,皆大欢喜。这年的农历春节,洛阳城舞龙跳狮,戏班云集,大街小巷,均挤得水泄不通,好不欢腾。

司马晔身体在御医的调理下,稍稍恢复了点。幸好正在节中,国事并不繁杂,他也就呆在后宫,好好地将养。

大年初六,他雅兴一起,大开议政殿,与各地来洛阳的硕德儒生讲论经艺,辨综名理。正激烈时,忽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位高僧,身材高大,状貌奇伟,双手合掌,毕恭毕敬地看着激辨的儒生。他见这位僧人仪表不俗,举止高雅,心里喜爱,唤上前,一问,竟然是西土过来的高僧罗什。

“洛阳盛名,远播海外。老僧不远万里寻来,一来见识见识,二来想把平生所学来此传教。”

司马晔闻言,大喜,“此乃我大晋朝国民之幸,早听说西土佛学发达,可惜无缘领教,不想今日有此意外。”

殿中众生听皇上如此夸奖,一个个屏声静气,专注地看着他们。罗什一见,不禁增加了些精神,双目微合,手中数着念珠,嗓门宏亮地说道:“一切众生本来是佛,都有佛果觉体,因被客尘烦恼蒙蔽,所以流转生死,未能生佛。只要拂除客尘,谌然寂静,本有的觉体也就自然显现,终于成佛了。”

司马晔听得认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高僧言之有理,如人人都有这样的觉悟,这普天之下哪有什么纷争与烦忧,朕收益非浅呀!。高僧,明天朕开放明经堂,先让后宫众人听你讲经,然后再让朝中大臣也来领略高僧的风姿。朕还要把高僧的经文请人译成我朝文字,在天下传承。”

“皇上贵为天子,能如此看重我佛,老僧感谢不尽。”

“无须言谢,这是朕应做的。”司马晔觉着心中多日的郁结,在听了罗什之言后,不由开怀了许多。虽居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

回到御书房,他的心情一直都是轻快的。御膳房送上的补汤,也没象往日那般皱着眉,一仰口喝下,对着身边侍候的沈公公说:“朕早就寻思着如今国泰民安,不能助长些坏风气,群民应该有个精神引领,罗什高僧来得正是时候,听他讲经,会让人心境清灵,神逸气爽。对于一些烦琐小事,你就会轻易忽视。公公,明日让各宫妃嫔和太监们、宫女们都去听经。对了,不能忘了同心阁的匡太妃。”

匡似画有意无意总把自已与宫中其他人隔绝了,宫中逢年过节,稍一忙碌,就会忘了宫中还有这号人在。

而他却是不能忘的,于情于理,他都应好好照应好她。

“皇上,说到匡太妃,老奴想起来了,她刚刚让宫女送了这个过来。”沈公公递过一张封着的书信。

司马晔讶异地接过,她有事不是都差人来禀吗?

“今夜三更,御花园西柳园一见。”

他读完手中的短笺,心中不禁愕然。

柳是春的使者,是万物之中最新知晓春的信息,一进春,柳树绽芽,西柳园中绿意盎然,等了一个冬天的宫人不由自主都会奔向那里,踏春、荡秋千,散步。沉寂的御花园从此热闹了起来。

那里,曾经是他和她初识的地方。柳树下,他微笑看着她把秋千荡得很高,少年的心悄然萌动。

为何突然要约在那里见面,午夜时分?

轻抚着信笺上绢秀的字迹,浓眉紧蹙。他们早已不是适合幽会的身份,她怎么如此冒然要求?

“皇上,有什么不对吗?”沈公公问。

“啊,没有,你下去吧!朕有点累了。”心有些不安,他不想讲太多,不愿她被宫人议论,她已经够苦了。也许她有什么重要的事,在同心阁或御书房讲不方便,才选在那里吧!

他捏着信笺,自我劝慰。

夜寒无月,积雪未融,地冻得结结实实,刺骨的寒风象刀子般刮在脸上。司马晔呵下手,思索很久,还是叫上沈公公同行,也是为了避嫌。沈公公自小在伴在他身侧,他无意隐瞒。

两人穿树过亭,走了许久,脚仍没一点暖意。远远瞧见西柳园中一处微弱的烛火,那是园中的一个暖亭,落痕站在亭外张望着。一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说了声,人忙飞快地迎上前。

“奴婢见过皇上。”

“太妃在里面吗?”

“早候着皇上了。”落痕也是冻得直哆嗦。

“好,你和沈公公在这里等一会,朕进去瞧瞧。”

暖亭中空空的,只一张案桌上放着香炉,香灰堆得老高,一枝高香正燃到半截,以及案桌前跪着的纤弱身影。

“你来了。”没有情绪的招呼。

“朕来了,不知太妃有何重要之事?”司马晔神情温文淡漠。

“一定要有重要之事,我才能见你吗?”她不满地站起身,正对着他。

他没有言语,只是看着。

她踏向前一步,双眸直直地锁住他,“皇上,可记得此处吗?”

“记得。”他淡淡回答。

“那么就请皇上详细说明一下吧!”她的声音透着些激动。

“匡太妃!”他音量不由加强,纳闷她今日的异样。

“呵,匡太妃,匡太妃,你就怕我忘了身份,冒犯你皇上不成吗?”她神情一冷。

“为何要这样讲自已呢?”

“放心,对你,我早已没有任何情意,不然我也不会为稽大人动情。你们司马家都是肮脏的败类,不值得留恋。唯有高洁的稽大人才令人尊敬、倾慕。”她毫不留情地炯炯盯着他,“今日请皇上过来,无非是想澄清一个事实。”

“请讲!”他沉静地说。

“站在这里,皇上,你有没有一丝愧疚感?”她挑眉。

“朕不明白匡太妃的意思。”

她双颊飞起两块异常的红晕,显示着内心特别的激荡,“十二岁那年,你我在此定情。我十四岁,你十六岁,你远去匈奴做人质,让我等你。我等了足足十年,呵,至于结果我已不想多说。我只是想问,那十年,你是因为无奈不能回洛阳,还是根本就不想回?”

“朕作为远在匈奴的人质,自然是无奈回不了洛阳。”

“可是那时你并不在匈奴,你化名马晔,在金陵从商,富可敌国。”

“那时不是时机,朕若回来,前功尽弃。”

她笑了,“听上去好象有道理。可是我听说其实那时你在金陵遇到了一个小姑娘。。。。。。”

他不悦地扫了她一眼,“没有此事。”

“真的没有吗?你至今未婚,不是正在等她长大吗?”她逼视着他。

“匡太妃,这是朕的事。”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的事?哈,司马晔,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敢做为何不敢承认?你要是早些毁婚约,我也不会象枚棋子,落得今日的境界。你知当初为何不顾父亲的反对,坚持在没见到你人时也要进宫,就是以为你会守诺。就是在遇到那些不幸时,我仍相信你身不由已、力不从心,没办法救我,我不恨你。可是在一次次掀开你的真面目时,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你移情别恋,你冷眼旁观我的不幸,不是没能力救,而是不愿救,不知从几时起,我成了你的绊脚石。你一步步把我推到现在的样子,哈,哈,你开心吗?”她疯狂地责问着。

“不是这样的!“他沉声回答,双拳紧握,指尖几乎掐进掌内。

“那是什么样?你可以对天发誓,你心中没有那样一个人存在吗?”

他沉默不语,眼眸望向亭外。

“你不敢吧!”她身子发颤,呼吸加重了起来,脸上阵红一阵青,显然极力抑制住情绪。

“夜太深,你早些回去休息!”不看她的情绪起伏,他背身平淡地说。

“你。。。。。。”见他如此冷淡态度,她咬着牙,象是挤出话来,“你不觉得该对我有个交待吗?”

悠悠转过身,清冷如水的黑眸看了她一眼,“朕会照料你终生。”

“住口,谁要你的假惺惺?”她怒声的截断他的话,手气恼得直抖,眼飘过炉中的香灰,信手抓起一把,对着他就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