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专家在江北开设了一家治疗兼疗养的医院。钟荩开车和凌瀚一块过去。经过过江大桥,交通有点堵。凌瀚朝不远处屹立的一幢幢新建楼房,说:“那是临江苑,阿姨在那给买了套房。”

钟荩微笑:“你们见过面?”

“是的,也没好好招待阿姨。”

方仪来小屋的事,钟荩知道,但她想凌瀚主动提起。隔了几日,方仪也把她带到了临江苑。

她站在江岸边,天是铅灰色的,阳光藏得极深,江水显得有些浑浊,有几艘大货船交错驶过,两岸绿色的芦苇随风摇摆,这一切无形之中,都增加了江面的动感。

她回身,雷教授书写的“临江苑”三个字高高悬挂在小区大门的正中。字体巍峨又不失俊逸,大气磅礴。

方仪目光胶在那三个字上,沾沾自喜,当初我一眼看中这里,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份缘。

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份娇态。

钟荩忙转过头看江水。

临江苑主体已封顶,后期的绿化与装饰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售房部小姐一再保证,再有三个月,就能交房。

“喜欢这儿的环境吗?”前方的车开始蠕动。

凌瀚轻轻说:“怎会不喜欢,像个梦一样…”

钟荩控制不住鼻子发酸,“书房朝着长江,你在里面写论文。累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吹吹江风,看日出日落,看四季交错。”

“春天到了,我们再去安镇看油菜花。”

泪哗地一下冲出了眼眶,钟荩羞涩道:“别管我,我是因为太开心。”

凌瀚探过身吻钟荩的双手。

疗养院很幽静,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林荫下面散步,除了目光呆滞,看上去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专家让钟荩在外面坐会,“等下再告知你具体情况,你若在一边陪着,他心理压力剧增。”

钟荩点头。

楼下墙上挂了许多幅风景画,钟荩一幅一幅的欣赏。一位中年男子捧着一箱药剂从外面进来,汗流得太多,手有些打滑,他不住抬起腿顶箱子。钟荩上前帮他搭了一把。他道谢,把药剂送进库房。他拭着汗,问道:“你是病人家人?”

钟荩点头。

男子眼中眼露同情,“非常辛苦吧!”

“没有啊,我觉得很幸福。这儿病人好像不太多。”

男子说道:“你看到的都是病情较轻的,大部分关在里面。你要进去看看?”

钟荩摇摇头。

“他们个个都像恐怖分子,不知道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家人把他们送到这儿,算了却了心事。有些人进来就不会再出去。”

钟荩听得心戚戚。

等候的时间有点长,长得超出了钟荩最远的想象。时间一分一秒细砂轮似地打磨着她的神经,把她的耐心磨得像一张纸---是那种用钢笔轻轻一勾就勾出纤毛来的薄纸。

终于,凌瀚从楼上下来,护士领着他去拿药。钟荩走进专家办公室。

专家两手交插,站在窗边。

“他的情况非常好,好到我觉得卫医生夸张了病情。”

钟荩心中一喜。

“但还有一种情况,听说过中国有句谚语么:久病成医。他是属于清楚自己病情的患者,他有可能已经学会隐藏病情,知道怎么应付医生的诊断。反言之,他体内的抗药效性很强,药物没有太多作用,他完全是用意志在与病情对抗。”专家又说道。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专家模糊地回道:“他还是一个病人!”

钟荩的心又惴惴然,“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别给他压力,好好过日子。”专家伸手握住钟荩的手,“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

“是的,我以他为傲。”钟荩唏嘘。

专家送钟荩下楼,凌瀚提着药袋在等他。他的脸像一堵密封的墙,看不出一丝裂缝,既没有悲也没有喜,更没有激动和焦虑,有的是一种平和。像静水,像冷铁。没有一丝气息!

凌瀚走过来牵她的手,掌心相贴,他感觉到了钟荩手心的汗。手指在钟荩的掌心划了一个圆圈。

两人相视而笑。

“哦,他们到了。”专家急步下台阶,木槿花盛开的路边停了两辆车。一辆是载人的小型中巴,一辆是载货的大货车。

工人们顶着西斜的阳光卸货,汗水像虫子样爬满了脸。似乎是哪家搬家公司,有大橱小柜,沙发茶几,最多的还是书,一箱又一箱。

大巴车的车门开了,腆着肚子下来的男人,钟荩眯着眼,认出是远方公司的吴总。她的心缩成一个软绵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咙口。
专家爽朗温和的寒暄声中,戚博远最后从车里下来了。

除了景物换了季节换了地点,人略显消瘦,这个戚博远与在杭城初见戚博远的影像几乎重新叠。斯文渊博,风度儒雅。

几个月的牢狱生涯,仿佛洗涤了他一路的风尘,他的人生更加光华。他的心比别人多了个过滤器,适时地过滤掉一些回忆的渣滓,只留下他愿意回味的人和事物。

钟荩不禁感叹:其实精神病患者也有比正常人幸运的一面。

她扭头看凌瀚,墙壁裂开了一条缝,她看见了他的笑容。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笑过,从心底泛出来的,由衷的,欣慰的。

“远方公司考虑很周到,这儿确实是适合他居住的地方。”凌瀚说道。

钟荩正要接话,戚博远看到她了。如久别重逢的故人,他激动地向她张开双臂。

钟荩轻笑,松开凌瀚的手,回应他的拥抱。

“小荩,今天天气真不错。”

真是个讨人欢喜的老头,称呼改得如此熨贴、亲切,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是呀,戚工,你的新家很漂亮。”

“一定要经常来做客,和你的…”他看向凌瀚。

“我朋友凌瀚!”钟荩回身,拉过凌瀚的手塞进戚博远的手掌,停顿了下,她担心自己会抖,“这是我最最敬重的戚工。”

她抿紧唇,不然一不小心会逸出泣音。他唯一的孩子呀,他知道么?

“久仰!”凌瀚点头。

戚博远上上下下打量着凌瀚,“我们以前见过?”

凌瀚微笑道:“我在电视和报纸上有幸见过戚工的照片。”

戚博远摇头,“不是的,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慢慢想吧!答应我,好好待小荩。嗯?”

“一定!”

戚博远又说道:“她值得的!”

“我知道。”

“结婚时给我送喜帖,我要去观礼。”

“好!”

戚博远拍拍凌瀚的肩,转过身去。吴总和专家都在等着他呢!一行人里,钟荩还认出一位是庭审时的副审判长,大概是来监督执行审判结果的。

“小荩,他们把这个还给我了。”戚博远突地想起什么,从一个包里抽出一条围巾,向钟荩挥了挥。

“给你留作纪念。”钟荩笑着回应。

林荫深处刮来一阵风,扬起一阵灰尘,惊起几片落叶,阳光被云遮住,天暗了暗,过了一会,风又停了,云散去,炽热依旧。

“我小的时候,小姨爱说这样的怪风是某位过世的祖辈来看望疼爱的小辈。”钟荩幽幽对凌瀚说。

凌瀚对她笑笑,把车门打开。

车里温度很高,冷气开了好一会,才稍微舒适一点。

钟荩用手在心口比划了下,俏皮地问道:“你这里平静吗?”

“嗯,他们都给自己安排了最好的归宿,我没有牵挂。”

“然后呢?”凌瀚侧面的轮廓像雕刻过的,她用目光默默抚摸。

他展颜一笑,“你必须接受、承受我的所有喽,不能拒绝,不可以嫌弃。”

这句话荡气回肠。

钟荩喉咙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回到市区,暮色刚起,钟荩看到路边有家饭店的招牌很显目“盱眙龙虾”。这个时节正是收麦之时,龙虾最肥美。“今晚吃龙虾吧!”

凌瀚笑她是馋猫。最近,她每天上班都要点菜,还天天换花样。

开眼界了,店中的龙虾不是以盘来计量的,而是以盆。两人点了一盆,另外要了两碟凉拌,主食是地瓜粥。服务员给两人套上围裙、戴上薄膜做的手套。

龙虾端上来,两人都吃了一惊。这个盆居然是只大脸盆。钟荩笑了,“这怎么吃得下,让花蓓来帮帮忙。”

凌瀚点头,招手让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给花蓓再点道菜。

花蓓挺牛,“到这个时候才说请人吃饭,摆明就没诚意。”

“来不来?”

“来,但我要多带一个人。”

钟荩向凌瀚挤挤眼,“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死相!”花蓓呵呵笑。

一刻钟后,花蓓到了,走在她身后的男人进门时下意识地矮下身子。钟荩和凌瀚耳语:“天啦,也太高了吧!”

花蓓扭扭捏捏地介绍,“这是郁明!”

郁明嘴巴咧得很大,今晚,他终于被正位了。“在你们面前,我就是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

钟荩喜欢他的自我解嘲,感觉花蓓这次的口味真的和往常不同。

“粗人找了我这么个有文化的才女,显摆啊!”花蓓白他一眼,拉他坐下。

郁明傻笑,瞅着花蓓的眼神柔柔的。

凌瀚忙让服务员上一瓶冰啤。两个男人都喝了不少,花蓓喝了一小杯,钟荩没碰一滴。

龙虾的口味很不错,鲜美中带点辛辣。花蓓衣领上不慎碰了几滴酱汁,郁明向服务员要了茶叶水,沾着纸巾,细心地替花蓓拭去。

钟荩看得眯眯笑,花蓓这次动真格了。

吃完龙虾,钟荩和花蓓去洗手间洗手。钟荩手中涂满洗手液,一抬头,看到花蓓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怎么了?”

花蓓笑,摇摇头,“没什么。”

“说呀!”

花蓓抿抿唇,“其实是件小事,前天,你爸爸来找我了。”

钟荩急道:“他向你借钱?”

花蓓愣住,“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大概缺钱。”钟荩心沉沉的,五十万这么快就花光了吗?“他借了多少?”

“就一万块!”

钟荩要晕倒了,钟书楷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

“蓓,听我说,下次他再找你,不要借他。他有个无底洞,填不满的。”

“啊!”花蓓眼睛瞪得大大的。

钟荩苦笑:“我爸她和我妈离婚了,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女人怀孕了。”

花蓓最听不得这些事,跳起来就骂:“他秀逗了么,为老不尊。要是不染发,头上还有几根黑的?我简直是助纣为虐。”

“我明天把钱还给你。”钟荩叹气。

“荩,你干吗,我不差这个钱的。”

钟荩摆摆手,有气无力,“他向你借钱,其实就是逼着我去找他。他完全不在意脸面了。”这就是为爱付出的代价吗?

花蓓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这事就到这,不要让凌瀚知道。”

“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钟荩黯然沉默。

凌瀚已经买好单了,两个男人跑到外面抽烟。四人又聊了会,就在饭店门口道别。上了车,钟荩先给方仪打了个电话。方仪刚做完瑜伽到家,泡着玫瑰澡呢,接话时都是气声。

钟荩失笑,这是报应吧,钟书楷的出轨到成全了方仪优雅的完美。

又是一个月色迷人的夏夜,微风如水。簌簌作响是院中小虫的啁啾,静静聆听,仿佛听到夜来香绽放的声音。香气随风袭来,一丝丝,一缕缕,泌人心肺。钟荩抚抚手臂,扭头看向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