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碧略思索便明白,心里既悲且酸,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说他无情吧,却愿意给她留条后路,说他有情吧,适才断她手脚的时候却是半点不曾犹豫。
默了片刻,低低答应着,“好。”
周成瑾回转身,淡淡道:“你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浅碧扫一眼笔直地站在灵牌前那个高挺的身影,忽地叹了声,“大奶奶何其幸运,能嫁给大爷。”
周成瑾听到她的低语却没作声,直到听她脚步声远去,才在心底默默说了句,“该是我何其有幸,能够娶到苒苒。”
想起临来时楚晴乖巧的睡颜,周成瑾心底酸酸软软的尽是满足。
她高兴的时候会弯了眉眼,浅浅的梨涡一上一下地跳动;撒娇的时候会嘟着小嘴,好看的杏仁眼斜斜地瞟着你,即便是生气也不会由着性子胡闹,或是沉默地坐着,或是关了门抄经书。每每他哄上几句,她就会眯了眼笑。
生得这么漂亮,性子又是这般地和顺,不管嫁给谁都会如珠似玉地待她吧?
何况还有岳父跟楚晟替她撑腰,再没人会苛待她。
周成瑾眸底闪过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点燃三支香,对着大长公主的灵牌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忠勇侯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情形,跳动的烛光下,周成瑾笔直地跪在棺木前,身姿伟岸得像是漠北草原上挺立的白杨树,坚韧得仿佛能经得起任何风吹严寒。
他不禁愣了下,想起了凡事拿不定主意需自己拍板定夺的沐恩伯,和唯唯诺诺话不成句的周成瑜。
两个侄子相差不过数月,一个已经能够担当起家业,而另一个却如温室里教养的小花,需得在父辈的荫庇下生活。
忠勇侯突然就明白了大长公主的用意,早早地分家,不单是怕周成瑾迫于孝道而被压制,也是希望沐恩伯跟周成瑜能够自立,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来吧?
心中芥蒂已消,忠勇侯突然想跟周成瑾讨论下如何分家的事情,可周成瑾却完全没这个想法,只淡淡招呼一声,“大伯安好”,就起身匆匆离开。
观月轩,楚晴尚未起身。
她夜夜与周成瑾相拥而眠习惯了,突然一个人睡觉得很不踏实,加上肚子沉重,醒了好几次,直到窗户纸透出鱼肚的白色才又沉沉睡去。
问秋起得早,先把自己被褥收拾了,又到厨房吩咐早饭,及至回来正好看到周成瑾拎着一包东西从外面回来。
周成瑾将纸包递给她,“让厨房热一下。”
问秋见纸上隐约有油渍渗出来,知道是吃食,连忙接过又回了厨房。
周成瑾大步走进屋子,瞧见楚晴刚穿好衣裳,正伸脚够鞋子,他急走两步将鞋子捡起来往她脚上套。
她身子臃肿了许多,脚也比往日丰润,握着软乎乎的。
楚晴见他穿着灰蓝色圆领袍,额角沁着细汗,伸手替他拭去,问道:“大清早往哪里去了,热出这一身汗来?”
“突然想起四条胡同有家包子铺,做得素馅包子非常可口,就赶去买了几只回来。两只芹菜的,两只韭菜的,还有豆腐的,回头你尝尝那种好吃,我再去买。”
楚晴不由弯了唇角,“费那个力气干嘛,吩咐厨房做便是。”细细瞧了他的眼眸,又问,“你困不困,吃过饭睡一会儿吧?”
周成瑾摇头,“我没事,连着三两天不睡也熬得住,吃过饭钱郎中就带人来丈量尺寸,我在旁边掌掌眼,有些话说在前头,量完了马上就开工…你倒是多注意些,去乐安居看一眼就回来歇着,身子要紧。”
楚晴点点头,看见周成瑾略显凌乱的头发,开口道:“阿瑾,我给你束发吧。”
周成瑾怔一下,拉了她的手往怀里扯,对牢她的眼眸问:“你叫我什么?”
楚晴蓦地红了脸。
以往她都是喊他“大爷”,前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般喊了他一声“阿瑾”,这两天倒是叫顺口了,原以为他不会在意的,没想到竟被指了出来。
楚晴忙改正,“是我错了,以后再不这么没分寸。”
“胡说八道,”周成瑾点一下她水嫩的脸颊,“谁说你没分寸了,我就喜欢你没分寸。往后你就这么叫我吧,其实,弱冠那年祖母给我取过字,颐和,阿晟没跟你提起来吗?”
“我跟你又不相干,提你的字干什么?”楚晴横他一眼,感叹道:“颐和,颐养天和,祖母是希望你一生顺遂平安终老。”
周成瑾拥着她低低叹息,“这会儿是与我相干了,苒苒,咱们两个相伴终老,中间再没有别人可好?”
突如其来地,怎么又说起这种话?
还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
楚晴心里纳罕,面上却不显,白他,“难不成你还想纳妾?这辈子别指望了,等下辈子吧。”
周成瑾轻轻吻上她的唇,“下辈子也不想,我还要跟你过…想清清白白地等着你,就算长辈要我纳妾我也不要,就只等着你。”
“那你得看好了我,没准我把你忘了,早早就嫁给别人了。”
“不会,我不会忘记你,”周成瑾凝望她的眼,“上辈子我定然没喝孟婆汤,所以这辈子一眼就认定了你,这辈子我还不喝。”
楚晴想起那个纠缠自己许久的梦,莫名地有些泪湿,掩饰般推搡着他,“怪力乱神,大白天说这些干嘛,快叫人摆饭。”
前世他们纠缠许久最终天人相隔,这一世,两人兜兜转转好容易结成夫妻,楚晴不想再出现波折,只愿此生两情相悦直至终老。至于来生,她不敢奢求,却也是暗下了决心,只要他肯来找,她必然会等着他。
***
大长公主停灵七日便发葬了,与驸马周镇合葬在一处。周成瑾从护国寺请了和尚在家里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
道场做完,亘立在两府之间的围墙也垒好了。
到底是专门营造殿堂庙宇的,钱郎中找来的工匠做得非常精致,该雕花雕花,该镂空镂空,间或盖一处青砖小院或者搭两间茅屋以备巡夜之人歇息。
有些地方植了翠竹,有些地方种了藤蔓,藤蔓沿墙蔓延,夹杂着盛开的小花,极具野趣。
凭空立起来的这堵墙不但没有损耗院舍的清雅,反而更多了几处景致。
楚晴肚子越发沉重,让周成瑾搀着沿围墙走了一圈,啧啧称叹:“真是巧思妙想独具匠心,这几百两银子花得值。”
周成瑾也觉得值,唯高氏看着自家那边灰突突的墙面唉声叹气,大好的院子竖着这么堵灰墙,怎么看怎么闹心。
这期间,楚晟如期娶了施韵进门。
周成瑾跟楚晴都没有回去观礼,倒是王氏带着楚晞来看过楚晴一次。
楚晴有日子没见到楚晞了,乍一看吓了一跳。她守孝穿得素,没想到楚晞穿得更素,青碧色的袄子月白色的罗裙,通身上下寡淡得半点绣花都没有,头上只应付般插了支羊脂玉簪子,再别无饰物。
楚晞本就是以纤弱取胜的样貌,这样看来更显弱不胜衣楚楚动人,尤其清瘦了许多,那腰肢细得仿佛一吹就要断了似的。
王氏道:“七妹妹也要成亲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想着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身子又不方便,所以带她过来瞧瞧。”
楚晴连忙给楚晞道喜,问道:“定的是哪里的人?”
楚晞不说话,王氏叹口气回答,“是二叔往辽阳去认识的一户姓沈的人家,说起来在辽东颇有名望,家中长子早就成了亲,次子先后定过三次亲,可因缘际会之下都没成,蹉跎到现在已经二十有二。二叔觉得那人人品不错,就提起家里七妹妹。”
是楚昊替楚晞牵得线,应该可以放心。
只是,辽东离京都太远了,而且天寒地冻的。
看着楚晞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楚晴心下黯然,试探着问道:“那人祖籍就是辽东,没想到来京都住吗?”
这次楚晞倒是开了口,“我想去辽东,那里挺好的。我不怕冷,宁夏就比京都冷许多。”
王氏脸上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楚晴一想就明白,辽东虽远,可远有远的好处,至少楚晞那些事不见得会传到那边。
这般想着也就释怀,吩咐半夏开箱笼找出几张皮子来。皮子都是周成瑾以前在宁夏互市的时候从鞑靼人手里买的,毛皮厚实,品相也好。
楚晴道:“要是我方便就替你做了,眼下我动不了针线,你回去做件斗篷或者皮袄,应该比织锦或者羽缎的暖和。”
楚晞瞟一眼她的肚子,问道:“听说是个姑娘,可取了名儿?”
“大名儿已经有了,叫周云琴,小名儿还没想,大爷说等生了再说。”楚晴笑着回答。
楚晞没再言语。
王氏唇角却显出笑意来,“其实娘原本想来的,可前两天请府医诊过脉之后又不想来了。”
楚晴觉得诧异,转念一想,睁大了双眸。
王氏笑道:“刚上身不到两个月,娘冲公爹发脾气,说孙子都有了,现在弄出一个叔叔不像叔叔,侄子不像侄子的,听了叫人笑话…娘实在多虑了,人多家兴旺,孩子越多越热闹,咱们既不惦记娘的嫁妆,又不惦记着家产。”
楚晴不禁跟着笑,王氏也有意思,这般大剌剌地把家产说出来,倒是风光霁月。
“我猜测着可能母亲更想要个姑娘,我看桂嬷嬷搬出来好几匹水红色的细棉布…不过,也可能是给六姐姐的闺女也不一定。”楚晞突然插话。
楚晴颇为赞同,“我也这样想,大伯母一向喜欢女孩儿。”
三人聊过一阵儿,王氏不便多耽搁,带着楚晞告辞。
临走前,楚晞看着楚晴欲言又止,嘴唇翕动了好几次,终究没有出口。
楚晴猜测她想说的定然跟楚曈有关,可楚曈的事儿,她根本不想过问…
第178章
楚曈成亲时说得义无反顾,宁可不要娘家也非得嫁到方家去,将楚溥气得几乎要动家法。所以自从她出嫁,国公府众人绝口不再提她,她也是绝情,再没回过娘家。
胡姨娘惦记着女儿求明氏允许她去看看,明氏铁了心不再沾任何关于胡姨娘母女三人的事情让她找楚溥。
楚溥怒道:“你去打听一下,满京都哪家姨娘有脸出门做客?”
胡姨娘咬唇,泪水盈盈地凝望着楚溥。
要是还在宁夏总兵府,没有杂七杂八的琐事,楚溥练兵归来还是挺愿意胡姨娘在自己跟前做出这副娇滴滴的小女子状。
如今在京都,国公爷基本不问俗事,阖府上下的俗务基本都压在楚溥身上,楚溥真心没有精力再玩这种儿女情长你侬我侬的戏码,再者身旁有个端庄大方行事有度的明氏比着,楚溥便觉出妻妾的不同来。
妻子是能与自己同甘共苦担当责任的人,而妾说白了,就是有兴致时候的玩物,即便有心抬举她,她也上不得台面。
楚溥既不发话,国公府更无人提到楚曈,倒是周成瑾听到过一两句闲言,说楚曈生过一儿一女,可都没在自己身边养着。
这样的事情,他听过就算,没有特意打听,更不会在楚晴耳边提起。
听到明氏有孕,楚晴是真真切切地欢喜,夜里就忍不住告诉周成瑾,“府里要添丁了,伯娘还觉得不好意思,我明儿写封信,你得空的时候送过去,还有给闺女准备的小衣也拿出两件来,我怎么觉得伯娘这胎该是个姑娘。”
周成瑾搂着她打趣道:“伯母有了亲生的闺女就不能偏疼你了,不过也没事,她要不疼你,咱们就不疼她那个小闺女。”
“离远点,我不想理你,”楚晴苦笑不得,用力推开他。她自己都要当娘了,至于跟个还没出生的小堂妹争风吃醋?再者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周成瑾最爱看她分明板着脸要生气,可眼眸尽是欢喜的纠结模样,赔笑哄她,“别恼,咱们跟疼自个闺女一样疼她还不成?你明儿几时写信,我给你研墨。”
周成瑾守制在家不当差可也没闲着,亲自掌眼挑了八个小丫鬟和八个小厮进来,又将府里各处的差使重新梳理一遍,各项事务都分派了专人打理,整治得头头是道。
分家后,周成瑾这边就叫周府,大门开在朝东的棉花胡同,门上并没挂牌匾,而沐恩伯那边仍是用了先前的大门,还是叫做沐恩伯府。
寻欢做了周府管家,便不住在观月轩而是住在了外院。他跟暮夏成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周府尚在孝中,楚晴这边也离不开暮夏,所以只能拖到明年秋天。暮夏是无所谓的,寻欢却熬得难受,抽空就往观月轩跑。
浅碧也议定了人,那人叫张大顺,是山东鳌山卫刚刚提拔上来的一个百户。张家世代以打渔为生,偏偏张大顺是个喜欢舞刀弄棍的,十六七岁上跟着卫所打仗,赶跑过两次倭寇,也打过海盗积攒了不少军功。家中只有个瞎眼老娘并十三岁的妹妹,因家贫一直拖到二十七了也未曾娶亲。
周成瑾把这事托付给了郑和,郑和倒是细致,把张家祖宗八代都打听了个仔细,随信还附着一张画像。
男人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个豪爽汉子。
浅碧看过信,知道张大顺除了穷之外并无其它毛病,咬牙答应,“我嫁!”
婚期便定在八月初八,大长公主过完百日之后。
周成瑾找到她,道:“你的嫁妆都交给问秋打理,你不用担心。只是家具器皿没法置办,我另补给你一百两银子,到时候寻欢去送嫁,需要什么东西在山东就地添置。祖母留下那些东西,你若是带,我就吩咐人重新包好装到箱笼里,要是不方便带,我折算成银票给你。”
浅碧只留了伺候大长公主捶腿用的美人锤,其它都不打算带。主要是,张家家徒四壁,大长公主所留之物虽说不是珍品,可也镶金嵌玉的,根本不般配。再者,她也成心赌这口气,自己没有银钱傍身,会不会有人真心呵护自己。
周成瑾并不勉强,“那就先收在库房里,单子你拿好,什么时候想起来用了,随时写信回来。”
楚晴知道后,从妆奁盒里找出半匣子南珠亲自送给浅碧,“成色不是上好的,可也值些钱,你留着镶首饰也好,或者手头不宽余的时候拿出几颗也能救救急。”
楚晴对之前的事情浑然不知,待浅碧是一如既往,而浅碧虽说是心胸颇广,到底是存了几分芥蒂便不想收。可看着楚晴明澈双眸里的殷殷关切,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收下。
楚晴又道:“张家人口虽简单,可一家三口过惯了,你乍乍嫁过去可能不适应,手脚要勤快些,多说几句软和话,小姑子倒没什么,带些好玩小玩意儿就能拢了过来。婆婆那边倒要下点功夫,面上多顺着,千万别起了纷争,实在难为的,就说给张大顺听。”
浅碧自进了伯府,一门心思就是伺候好大长公主,哪里会想到这些弯弯绕绕。一时面上就显出几分困惑来。
楚晴便道:“这些事我也不太懂,以前听我身边的徐嬷嬷念叨过,正好明天她要进府,闲了你就找她说说话,徐嬷嬷经的事多,极有见识。”
浅碧这才真心实意地谢了。
产期渐近,周成瑾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稳婆跟奶娘早半个月就住进了府里,太医则每隔两天就来请一次平安脉。
饶是如此,楚晴仍觉得由心而外的恐慌,生怕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自己应付不来。
周成瑾看出她的无措,柔声宽慰了好几次,楚晴听是听进去了,可心里还是不安。暮夏便出主意,“奶奶自小跟着徐嬷嬷,不如把徐嬷嬷接进来。”
楚晴当即说好,周成瑾岂有不应的,亲自出府找了徐嬷嬷。
徐嬷嬷算着楚晴快到了日子,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地挂着,听了周成瑾这话,当即答应了,只苦于手头上杂事太多,不过也只用了三两天的工夫交代给盛珣,把随身衣裳带两件就进了周府。
徐嬷嬷来后,楚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终于安定下来,夜里睡得也踏实了些,每天早早起来趁着暑气还不重,周成瑾打拳,她就在旁边遛弯,等周成瑾打完拳,她递上棉帕帮他擦汗。
这一年多,楚晴个子长了不少,可离周成瑾还差大半个头,只能仰着脸瞧她,眉梢眼底尽是缱绻。
徐嬷嬷老远看着,心里既喜且悲,喜得是自己悉心呵护着养大的姑娘能够过得如意,悲得却是前世那个早早夭折的女儿,假如还活着,说不定也能遇见个好男人。好在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既然已经回不去前世,有些事情也该忘记了,人总得往前看。她才刚五十出头,除了腰疼外,身体好得很,还能再干十几年给楚晴多攒点家底儿。
周成瑾心里却是酸酸软软的。
自打大长公主过世后,楚晴待他跟以前不太一样,虽说仍会撒娇使性子,可更多的时候会纵容他体贴他。
楚晴肚子沉重,夜里经常醒来,每次他都知道,却假装在睡。楚晴会以指为梳柔柔地梳理他的发,会轻轻抚摸他的脸,也会偷偷亲吻他的唇。纵是闭着眼,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情意。
定亲时,他想只要能每天见到她,哪怕她不喜欢自己,不肯与自己亲近也愿意。成亲后,却期盼有朝一日她能明白他的心也能同样地待他,而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却想要更多。想要她的心里只有他,想要她时时刻刻地陪着他,想要每回眸时,总能看得到她的眼。
吃过晌饭,楚晴照例是要歇晌的,尤其因为夜里睡不好,中午这一觉便睡得格外长。
她躺在大炕上,盛夏的微风透过洞开的窗子吹拂着她的发。
周成瑾抱一摞账本在旁边看,怕算盘珠子扰了她,就用她教的法子心算。看完一本,侧头瞧她,见她脸颊红润唇角微翘,好像梦里也在笑。
直到半下午楚晴才醒来,趁着夕阳正好,两人往星湖采莲蓬。滴翠亭的石桌上摊一张大莲叶,他剥出水嫩的莲子放在上面,楚晴笑盈盈地看着他。待到莲叶上有了十几粒,她一把抓起来全部塞进嘴里,满足地叹:“真好吃。”
他的心里鼓胀胀的全是满足,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再也无憾。
许是莲子吃得太多,晚饭时楚晴便用得少,浅浅喝了小半碗粥说肚子不舒服,不想吃。周成瑾温言哄了半天,也只多吃了两口。
周成瑾没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楚晴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吃吃”地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肚子沉甸甸地坠得难受,有点疼却不厉害,数息就好了。
楚晴没当回事,仍是跟周成瑾一道在院子溜达了两圈才漱洗上床。
哪知到了夜里真正开始疼起来,肚皮紧绷绷的往一块儿收,好像马上要崩开似的。
楚晴着了慌,惊恐地告诉周成瑾,“肚子疼,怕是要生了。”
本以为周成瑾是个有成算的,谁知道他更慌,一个激灵坐起来,衣裳里外穿反了也不察觉,急匆匆地下床,“你别急,我去请太医。”
楚晴气道:“现在找太医做什么,去喊徐嬷嬷,然后吩咐个小厮去请太医,用得着你亲自去?”
楚晴这一气,周成瑾倒冷静下来,先帮楚晴穿好衣裳,然后叫了徐嬷嬷过来。
徐嬷嬷不慌不忙地说:“没事,疼点正常,就是要生一时半会也生不下来,奶奶别慌,赶紧先吃点东西。”
这阵子他们虽吃素,但防着楚晴生产,厨房里总备着鸡鸭鱼肉,这会儿也顾不得忌讳,连肉带汤下了整整一大碗面。
楚晴许久没有吃肉,闻着味儿就有些馋,闷头吃了多半碗。
徐嬷嬷看了直笑,扶起楚晴往西厢房走。
西厢房按照徐嬷嬷的意思布置成了产房,不过也没有太特别,只在褥子上铺了层油布,然后再铺上两层棉布床单。床头矮几上则放着一摞浆洗晾晒过的细棉布。
帐帘倒是喜庆,绣着个抱红鲤鱼的胖小子。
徐嬷嬷扶楚晴上了床,自个坐在床边跟她说话,说盛珣看中了隔壁绸缎铺的闺女,隔三差五就过去买布料,又说翡翠养了半年终于大好了,现下也在铺子里干活,每月一两半银子的工钱,倒是比在国公府更舒心些。
楚晴起初听得津津有味,可肚子却是一阵比一阵疼,间隔时间也短了许久。到后来,连故事也没心思听,只看着徐嬷嬷的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而腹内的痛却是绵绵不断无穷无尽,眼泪忍不住就涌了出来。
周成瑾吩咐小厮请太医,又让人到国公府报信,回来后也进了西厢房,见楚晴疼得难受,面上就有些不虞,一边给楚晴擦眼泪一边冷声问徐嬷嬷,“什么时候生,怎么才能疼得轻些?”
“且得等着,什么时候生我也说不准,反正只能越来越疼,”徐嬷嬷瞥他一眼,起身往外面嘱咐问秋,“去叫稳婆吧,再让厨房烧热水,越多越好。”
稳婆备了两个,都是很有经验的老手了,进来后先摸摸楚晴的肚子,“估摸着还得两个时辰,大爷到别处歇着,天亮之后差不多就生了…产房是阴晦之地,冲撞了怕对大爷不利。”
周成瑾犹豫着不想离开。
徐嬷嬷却道:“大爷就在这儿等吧,奶奶心里有个倚仗,再者大爷也看看为了生儿育女,奶奶都受了什么样的罪…”
第179章
两位稳婆面面相觑,眸中流露出不可思议。
她们两人都是五十开外的年纪,至少给上百个婴儿接过生,还没有听到过哪家的人会说出这种话。
娶妻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吗?
生孩子哪有不受罪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让个大老爷们在外头站着干啥,帮不上忙不说,多不吉利啊。
而且这位妇人看着既不像主子又不像下人的,还真有胆量当着男主子的面儿说。可两人都知情识趣的,见主家没人发话自然也不会多事,任由周成瑾留在了产房里。
此时的楚晴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别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对抗腹部的疼痛。
而疼是一波连着一波,愈来愈紧凑,愈来愈激烈,纵然她听了徐嬷嬷的话,时不时地深呼吸也无济于事。
跳动的烛光映着她的脸,巴掌大的脸颊苍白似雪,黄豆粒般的汗珠子密密地散布在额头,很快地汇集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乌黑的头发散乱着,额前的几缕已经被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疼痛时两只手无处着力,胡乱地抓着身下的床单。
看上去既狼狈又无助。
周成瑾心如刀绞。
楚晴肌肤嫩,平常稍磕着碰着身上就会留印子,但她并不娇,极少当着他面叫疼。
眼下却是这般状况,可见是疼狠了。
周成瑾坐在床边一只手握了她的,另一只手攥了帕子帮她擦汗,嘴里低低柔柔唤她,“苒苒,苒苒,我在这儿。忍不了你别忍着,你打我咬我。”
“阿瑾”,楚晴有气无力地笑笑,尚未来得及开口,又皱了眉头。
周成瑾看着她,手握得更紧,恨不得自己代替她去遭这份罪。
徐嬷嬷见状,低叹口气,端来一只碗递给周成瑾,“大爷,奶奶出了这些汗,少喝点汤。”
是人参炖的鸡,撇去浮油,只留下淡淡的清汤,既能当水喝,也能提神补气。
周成瑾小心地吹凉,一勺勺喂给楚晴,楚晴勉强喝了小半碗再没心思喝。
在旁边等着的稳婆听着楚晴喊疼的间隔,估摸着差不多了,用温水净过手,掀开被子探进去试了试,片刻,湿漉漉地拿出来,“五指了,以后就快了,大爷出去等着吧。”
开到五指,就意味着快露头了,东西都要预备起来。
再往下的情形还真不适合让男人看见。
徐嬷嬷沉声道:“大爷暂且回避,留下来怕是不方便。”
周成瑾拉着楚晴的手不舍得走,待徐嬷嬷再催过一次,才依依不舍起身,走到门外才发现,院子里乌压压地站了许多人。
不但是太医,还有楚景与王氏,就连楚晟夫妻跟楚澍也都来了。
明氏有孕不好走动,王氏作为长嫂又曾经生产过是务必要来看看的,楚澍跟楚晟是不放心楚晴非得跟着来。
所以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还有随身带的丫鬟,浩浩荡荡地来了一大家子。
周成瑾无心跟众人寒暄,失神落魄地走到楚澍面前,唤了声“父亲”,就觉得胸口涌上万般情绪,以致于语不成言,只长长地作了个揖。